如何从火油坑中脱逃,又如何从埋伏圈中杀出生路,在哪里处理的伤,又是在哪里寻找到了陆远山的踪迹,又是如何强撑着跟踪到了论剑坛?
仅是这些,就足以让人怀疑林逸秋的一切,更何况,他是否也知道陆远山手上的那份遗诏,如果知道,这般寻觅跟踪,和这些追杀联系起来,他就是最大的疑点。
废太子当年为什么要造反?东宫之变,究竟暗藏了多少阴谋?和这份奇怪的遗诏有多少联系?谁都说不清楚。而林逸秋,是废太子的唯一亲子,就算陆远山是太子私生,也必然是水火不容的存在。
栾一锦有理由怀疑这个还在昏迷的人。
如同陆远山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怀疑一样。
安静地坐在冰洞口,两人都没再说什么,飞鹤楼的人默默地送来一大堆东西,将整个冰洞堆得紧实,吃穿用度齐全,甚至连锦缎枕头也送了三个,还有沐浴用的木桶、香胰子。
“他们打算让你在这里定居了。”栾一锦确实没见过这般阵仗,不比皇帝出巡逊色多少。
陆远山没做声,一脸冷淡地看着那群扈从进洞收拾出几个小隔间。
手脚轻却不缓,全是训练有素的高级使唤。
“委屈少主暂且在此安顿。”片刻工夫,那白锦的头目已经打发走了随从,单独跪在那里听候差遣。
“已经难得了。回去吧,耽搁太久不好掩饰。”看陆远山打发下属实在有些意思,冰冰凉凉的,威仪自生,说不出的高贵冷傲,有几分林逸秋惯常流露出来的影子,也有几分冷山君自负的骄傲,与平日里喜笑调皮的模样相去甚远。
栾一锦不自觉地想去拥抱,陆远山只在冷山君和自己面前有那小孩儿情态,至少,是信任吧!
“少主在此,护应甚难,属下想陪侍几日,请少主恩准。”那白锦青年居然蛮有主张,跪在那里就是不走。
陆远山眉头动了动,依旧平淡地开口:“他们不会对我有威胁,军务要紧,你回去吧。”
“可……”那青年抬头望了一眼栾一锦,把话又吞了回去,却是犯了陆远山不知道哪根筋,发作起来。
“既然你这么有主张,我担待不起,回去吧。”一挥袖,将那青年挥了个跟头。
“少主恕罪,属下僭越。请少主多加小心!”连嘴角渗出的血都没敢抹,青年迅速下山。
栾一锦心里清楚那青年必定是看出了躺在冰洞里半死不活的林逸秋的身份,百般不放心,“军务”,果然又是一个跟朝廷息息相关的人物。
离去得那么不舍,想必是相当明白林逸秋的身份有多危险。
走进冰洞,意外地精致,最里一间铺设了无数锦被厚褥,四周到顶都被雅致的锦缎蒙了,有股淡淡的兰草香,战韬剑、筝、熏香、锦衣,甚至沐浴用的桶都井然有序地安放整齐。
栾一锦猛然醒起陆远山似乎畏寒,要他住在这冰洞里实在有些过分,赶紧追上两步握了手,暗渡一些内力过去。
林逸秋没有意外地被安置在了最外的一间,显然是经过了权衡考虑,还是更信任与朝廷无涉的栾一锦。
除了陆远山居住的小间倍显豪华外,其余两间都略显简洁,虽也是锦缎铺设了褥子,却没有四周和洞顶的那些帐子,果然是不一般的待遇。
陆远山看栾一锦来回地看,不免一笑:“我挑剔惯了,他们也就自然铺排,师兄若是不习惯,就住我这一间。”本意是略微有些难为情自己下属明目张胆的偏心,却实在有些暧昧的歧义。
栾一锦当然一口答应,找出一只大瓮,自去生了火烧水。
陆远山日日喜爱沐浴的习惯还是最近才知道,想起第一次替林逸秋拔毒时在金州城外的山洞里硬熬了三天,当时陆远山的表情多少有点臭,只不过自己没往心里去,没察觉罢了。
林逸秋依然没醒,栾一锦就差没将他泡在药汤里。
浑身搽满了黑乎乎的药草,怎么看都有点想给他毁容毁身的意思。
陆远山趁栾一锦不备,偷溜过去揭开遮蔽物看了看,倒也确实如栾一锦所说,身上伤的不算严重,严重的都在脸上、手上这些裸露着的地方。
除了背上那道恐怖的伤,别处倒也基本完好,漂亮的背、完美的肌肉,优雅得不像话的身材。
“山儿,他可是你兄长。”栾一锦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陆远山背后,叹了口气的样子,从背后伸手将林逸秋盖好,捉回陆远山的手,“看他还不如看我。”
“师兄!”
“叫我‘锦儿’。”
“或者‘一锦’也行。”
恼怒地一瞪,自然是被拥回自己的小间里:“水烧好了,公子,沐浴吧。”栾一锦的口气无奈至极,他一个成名十年的江湖剑客,亲自烧水为他准备沐浴,居然还不领情,除了无奈,实在没办法有其他情绪。
第二十二章:步步为营
林逸秋醒来的时候陆远山正揭着衣衫看他背上的伤,冰凉的指尖在背脊上轻轻地沿着烫伤的位置轻按,像是在看有没有肿,一点一点的,冰凉冰凉的,很是舒服。
“兄长可是醒了?”轻轻放下手中的薄衾,陆远山探过身去看林逸秋,“伤得很严重,恐怕日后会留下疤痕,改日去临江峰,我让秦叔给你配点药,总得让这些疤看不出来才好。”
林逸秋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伸了手过来握住陆远山的手,侧了脑袋看着,眼神中还是透着那股子伤心,仿佛还在问:你不相信我?
“我信你,我们是兄弟。”陆远山还是有些不忍,任由林逸秋握着手,紧紧的。
林逸秋仿佛是想笑,可惜脸上起了燎泡的地方全被栾一锦敷满了药,厚厚地像个面具,根本笑不出来。
“兄长好生休息,我去唤师兄来看看。”栾一锦又在练剑,每日早晨起来必定的功课,陆远山无论如何不肯去观看,他人门派的功夫,即使得到了允许,陆远山还是想避嫌,栾一锦也拿他没有办法,也只有这个工夫,陆远山才能离开栾一锦的视线独处。
林逸秋并不肯放手,喉咙里嘶哑了半天,才说:“是墨骓……”在火场中坠落到火油坑里的瞬间,林逸秋也想明白了如此巨大的火油坑必定是事先早就挖好了,临时灌油进来的,屏着一口气摸了十丈远才找到出口,仗着内力深厚,一口气憋到储油坑。
“我知道,好好休息,虽然都只是皮肉伤,可要是毁了容,我的罪过可就大了,武林第一美男呢!”陆远山说着笑了笑,眼光流转,分外动人。
林逸秋终究是没有放手,一直握着陆远山的手,甚至还有闲心渡些内力过去帮陆远山御寒。
栾一锦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兄弟俩一个坐着一个半趴着相对无言,气氛怪异却相当温馨,根本不像是该相互提防着致对方于死地的皇位争夺者。
林逸秋轻轻捏了捏陆远山的手,动了动,眼珠子向帘子外的栾一锦转了转。
陆远山极机敏的人,当然立刻就明白是栾一锦来了,赶紧站起:“师兄早。”
林逸秋右掌暗运内劲,拍拍床沿起身向着栾一锦行礼:“栾少侠屡次相救,逸秋感激不尽。”正说着,忽然顿了一顿,看了陆远山一眼,那一句“但有差遣在所不辞”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噎在那里,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
“逸秋不必多礼,‘南林北山’,多少人想结交都没门路的侠士,等你好了,咱们好好过过招,山儿总不肯与我动手,动手也不使全力,很没意思。”栾一锦笑得很有名门风范,不着痕迹地一手拉陆远山,一手去扶林逸秋。
论武林辈分,栾一锦算相当高的,又是少年成名,见这种行大礼的场面倒也寻常,若不是这两人都算不得真正的武林人士,恐怕都至少得称呼一声前辈。
林逸秋很固执,没肯起来,栾一锦又顾虑他身上的伤,一时半会儿倒也拿他没办法,内力深厚,稍微的劲力对他来说简直就是虚伪的意思。
“兄长快起来,师兄不是那般拘礼的人。”陆远山毕竟还是心疼了,蹲过去两手插到腋下去扶,却被林逸秋一把抱到怀里。
你信我吗?你们信我吗?林逸秋没有问出口,却已经在眼睛里显出来,栾一锦的防备再不着痕迹,林逸秋也心里明白。
陆远山长叹一声:“师兄。”眼睛望向栾一锦,明显是要求回避的意思。
“结义时,我没有想过别的。”林逸秋终于颤抖着声音说了出来。
就算当初是因为兵符闯上山去,就算当初是因为有目的的接近,可那一瞬间的惺惺相惜和那一瞬间的倾慕,不是假的。
陆远山反倒沉默了,结义时林逸秋有没有想别的,他不知道,可他想没想别的,心里是清清楚楚。
得到遗诏的同时,也得到了许多的附加内容,包括无穷无尽的追杀,包括誓死效忠的死士,包括再也不可能有的无条件的信任。
沉默了很久,陆远山才开口,说的却是一句顾左右而言他的话:“你的云纹螭龙佩在哥哥那里,等他回来我再还你。”
林逸秋只得把满肚子的憋屈继续憋着。
飞鹤楼的人再度前来,带来的却是极度不好的消息:临江峰被夷为平地,冷山君和老太爷他们生死未卜。
陆远山竟然还是很镇定地坐在锦褥上,一言不发,栾一锦似乎是在拨弄筝弦,轻拂淡拨,声音清脆舒缓,一声慢过一声,像无聊的贵公子坐在空旷的房间内摔琉璃碗,打破一只,有许久的回音,等回音停歇,接着再打一只。
虽是动听悦耳,却有着说不出来的烦闷。
林逸秋已经大好了,脸上的痂也开始剥落,露出新生粉嫩的肌肤,粉粉的,红红的。
袍袖下的手慢慢握了过去,陆远山的手特别冰冷,却不抖,凉凉的,恰如这片常年被冰雪覆盖的山峰。
感受到林逸秋温热的手,陆远山像是忽然惊醒一般,伸手挥了一袖子,把那个倒霉的青年摔了一个跟头,跌得面纱也掉了下来。
“属下无能!请少主责罚。”依旧膝行过来跪好,一句怨言也没有。
面纱下的容貌很斯文,最特别的还是那眼神,始终如一的清澈,面纱掉了也依旧让人注意不到其他。
林逸秋用力握了握陆远山越发冰凉的手,眼光一直落在他那张木无表情的脸上。
“回去吧,通知每个堂口,选派三十个武艺高强的人到这里来见我,另外,把你在论剑坛的驻军给我撤了,这里都是我的兄长,不需要那些。”又是一拂袖,幸亏这次没暗含劲力,陆远山显然是克制了。
斯文青年低头只答了声“是”,慢慢退了出去。
“记得让人将临江峰上的一切料理清楚,我要明白无误的过程。另外,去向栾大侠求颗明月丹,下次我发脾气的时候自己护着点,免得伤着了。”青年才退到门口,陆远山又补了句,说得倒算平淡,也勉强能算温和。
栾一锦赶紧起身送了两丸药丹过去,林逸秋终于舒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又轻轻捏了一下陆远山的手。
陆远山有些头疼地靠在炕几上,整个人一松懈下来,就倍感疲惫,不自觉地伸手去揉额头,捻了两捻,忽然肩上一轻,回头看去,正是林逸秋坐近了抱到怀里暗运内力。
“你心神不宁,定定气会好些。”林逸秋笑起来有了当初临江峰上的三分姿容,潇洒雍容自不必说,看得人生生嫉妒:原来男子的美貌不光是脸面上的,即便是毁了容,也有人能凭借气质让人无法忽视无法不心动。
筝弦又在拨动,铮铮地,带着十分的萧索,又有那如金戈铁马般的紧张气氛,孤独而又具含杀伐气息。
“师兄竟然说自己不通音律,谦虚太过了。”自古剑客就是半文人半侠士的存在,陆远山居然也信栾一锦自谦的话,如今听了筝音,不免笑道,“这番无意拨弄却有十分的意境,十年独立江湖,师兄非但是接受无数挑战,还寂寞无比,真正的寻知音来了。”
说完竟一歪身子,笑倒在林逸秋怀里。
良久才又坐起:“可惜师兄还是没有找对人,远山和兄长于剑法上终究无法与师兄比肩,只得陪师兄耍弄耍弄饮两杯酒而已。”
栾一锦虽然有些气闷,倒也不失风度,淡淡地说:“寂寞倒有,未必就是剑法。”手里一个滑指,拨出一阵高音,转身出去了。
陆远山又何尝不知道栾一锦的心思,只是,如此身份境地,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况且栾一锦又是武林中被寄予厚望的青年剑客,就算借来利用利用,也实在没办法把自己搭进去。
林逸秋仿佛有几分高兴,轻轻搂了陆远山,自从发生变故以来,陆远山第一次主动这么接近,可以认为是相信了吗?
“我们去看看师兄练剑?”陆远山回头,正对上林逸秋凑过来的脸,只离了两寸,竟自脸红了,“先梳头吧。”
林逸秋自从火场逃脱以后,头发须眉被火燎去许多,一直没有簪起,惯用的玉簪也断落在那次狼狈的逃命途中,先前用纱巾包裹了还好,如今披头散发的,虽有几分不羁,也还是不若当初的雍容华贵。
陆远山多的就是簪子,拣了半天才从属下送来的梳妆盒里挑出一支:“兄长先将就着用吧,等下了山我再去寻支好的来。”玉簪倒也是玉簪,虽雕刻精细乳燕双飞通体莹润,终究是怎么看怎么不如林逸秋原先的那支,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可是送我的?”林逸秋倒仿佛计较起来,握着陆远山递过来的簪子盯着他看。
“是赔与兄长的。”陆远山笑,看着林逸秋恨恨似的递还来只好说,“赔也赔不起,只好赖皮,算是跟兄长换的。我的簪子,都在端部有个字,‘山’,天下绝对无双,兄长也不算吃亏了。”
“那是自然,占点山儿的便宜。只是我那簪子已经断裂遗落,要么,我拿那块玉佩和你换,不过我要换你之前临江峰上用过的那支。”
“兄长果然合该去做那商贾巨富。”河间林家,陆远山说完,才醒悟这是当初刚下临江峰时两人去姜家的伪装,一时间又僵在那里,勉强笑了两声。
第二十三章:秘密之密
林逸秋和栾一锦的担心是显而易见的,只有陆远山,不知道是过于信任冷山君还是过于信任自己,对于飞鹤楼来报的消息竟然像是真的没有放在心上。
“兄长今日大好,不如陪小弟过过招,好让我享受享受凭实力赢了‘南林’的感觉。”与冷山君过招,只能耍赖着爱可能赢,与栾一锦过招,总感觉不够尽兴,总有他不够投入小心容让的嫌疑。
林逸秋自然应战,神清气爽地清啸一声,声音略微沙哑却低沉有力,仿佛风啸。
“早知道喝点火油能让嗓音变得如此成熟,兄长不该独美才是。”陆远山是典型的一肚子坏水型的,明明该心怀歉疚,却偏偏还老拿林逸秋打趣,即使明白陆远山是想让相处更自然些,林逸秋还是免不得被气得苦笑。
偏偏陆远山还不怕死似的添上一句:“小弟就是年貌太过幼稚,要是能像兄长般添些沧桑成熟,搞不好这武林第一美男早就易主了。”说完还歪了林逸秋一眼,真正是恨又恨不起来,疼也疼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