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很多时候人之所以会诅咒上天的残忍，就是因为他让报应来的太快太彻底，让人连一丝弥补的机会都没有，让人面对自己错误造成的后果痛不欲生。

　　办公室里没有人说话，秘书很识相地拦住了所有访客，很久以后，陆永邦抬起头，轻轻地说：“你们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苏鹿，如果明天有时间，陪我去一趟警局。”

　　苏鹿和顾枫离开了。陆永邦慢慢走回办公桌前面坐下，拿起苏鹿带来的录音笔，从头开始听。

　　第一段音频开始于苏鹿大呼小叫着请求，接着，莫羽的声音便温软地响了起来。这是两个星期前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莫羽的声音中有淡淡的喜悦，说到开心处带上颤音，在音尾飘高一分。那是这样熟悉的声音，熟悉到陆永邦觉得伸出手就能摸到那两瓣柔软的嘴唇，它们会勾起一个笑容，然后落下湿润的亲吻。

　　“当时我跟他说：我出门了。他十分别扭的应了一句嗯。真是可爱。苏鹿，他并不知道我对他的了解比他想象中的要多，我知道他的童年，那样的童年会让人一辈子都冷漠。但是当他回应我的时候，我知道他渴望的其实也不过是普通的家庭一样的生活。这是我可以给的起的，所以在那一刻就突然决定了要给他。”

　　“我看到司徒手里的打火机的时候，真的伤心透了。那个时候我脸上的伤一直在流血，我都不觉的疼。我当时就在想，你为什么就不能看到我的一点好呢，我没有希望你站在我这一边帮我，但是我为了不让我们敌对做出了那么多努力，你是一点都不在乎啊……”

　　“我非常喜欢玫瑰庄园，他小，美丽，有贵族气息也有家的味道，陆永邦说以后一起来这里住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说服自己相信就好了，即使知道不可能，也是多么大的安慰啊！”

　　“苏鹿，那天听你和顾枫提起你的家世的时候，我看清了我和陆永邦不可能有未来。以前也一直明白，但是在那一天彻底接受了。我的出生注定我不能留在陆永邦身边，强留只会给他添麻烦。那天晚上我说：我不要你的永远，我们就在今天相爱，再过下一个今天。我其实在给他打预防针呢，他却当作我在告白，笨透了。”

　　“苏鹿，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为了他即使是毁掉了一双手，又能怎样……”

　　陆永邦缩在椅子里听完，天已经黑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进了领子里，他现在觉得浑身都是冰凉。他没有动，继续听下去，中间有一段似乎被苏鹿剪掉了，从敲门声开始，然后是莫羽和爷爷的谈话。

　　陆永邦仿佛看到了面对着曾经叱诧风云现在仍然说一不二的陆老爷子的那个男孩，始终是平静的样子，却没有畏缩和退让。在听到爷爷说自己要订婚的时候干脆利落地选择消失，在提到白微微的时候自责，说出“我们彼此信任”的时候心安理得的骄傲着。

　　那是另一个莫羽，一个强势的、让爷爷都叹服的莫羽。他早就为自己找好了离开的理由，为了让人信服，他选了最直接最残忍，最没有后路的一个。

　　陆永邦突然笑了，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果然还是莫羽。他甚至知道说出什么样的谎言，可以让自己真的以为他已经背叛。

　　第三段录音里面没有多少说话的声音，陆永邦听见莫羽在陆鸿宇走后长久的沉默，然后他起来洗了澡，接着，哭了。

　　那样的哭声是顾枫再熟悉不过的了，莫羽的哭泣总是这样的，压抑到极点，即使已经快要崩溃了仍然是低低的、断断续续的。莫羽从来没有放纵自己认真的哭过，他总是对着自己笑对着别人笑。陆永邦突然发现，他从来没有问过莫羽，你对着镜子能笑出来么？

　　哭声渐渐隐去后，莫羽开始悉悉索索地收拾东西，只用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又过了一段时间，陆永邦听见有人敲门，来人说依路老先生的吩咐，已经为您办好所有手续。莫羽道了谢，然后离开了。门响了一下，安静下来，接着，音频戛然而止，录音笔没电的时候，发出了“哔——”的一声长长的电流声，陆永邦知道，这或许是他能够听见的，世上与莫羽有关的最后的声音。

　　陆永邦摘下耳机，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第五十二章

　　苏鹿第二天来找陆永邦的时候，不敢相信委顿在沙发上的人真的是陆永邦。仅仅是一夜的时间，他变得猥琐苍白，下巴上都是青色的胡茬，眼眶感觉凹了进去，一双眼睛空洞凉薄。苏鹿想着他昨晚一定听完了那些录音。她自己也和顾枫一起在家听了整晚，两个人紧紧地牵着手，不敢松开。

　　苏鹿突然发现她不再埋怨陆永邦，莫羽会到今天这一步，无非是因为他爱陆永邦，陆永邦也爱他。但是相爱的话有什么办法，会死的也只好死，会伤心的也只能痛彻心扉。莫羽和陆永邦都有付出代价的觉悟，不管这代价有多大，和他们之间的感情比起来，全都是值得。

　　只有这样想，苏鹿觉得，才能说服自己和陆永邦，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看到苏鹿来，陆永邦站起身，凉薄地打了个招呼，示意苏鹿等一等，便进里间的套房洗澡换衣服，然后两人一起去警局。

　　莫羽的案子被定成了交通事故，他乘坐的出租车的司机在山道上停车，下车去拿后备箱里的东西，但是没有拉手刹车，结果车子向前滑行起来冲破栏杆翻了下去，车里人惊慌之中来不及逃生。陆永邦拿到了莫羽的笔记本，修复后能找到的东西，是莫羽的一些策划案以及一文件夹的照片，那些在欧洲时拍的照片，被当作确认死者身份的重要证据。

　　陆永邦把拳头放在嘴里堵住了呜咽，苏鹿侧过头去不看陆永邦，兀自泪流满面。

　　从警局出来，陆永邦一直沉默，苏鹿想说点什么，试了几次没开口。陆永邦把苏鹿送到家门口，简单和她点了个头算是告别，苏鹿终于挤出一句：“你没事吧……”

　　陆永邦摇头，甚至脸上有一点笑容。苏鹿看着担心，说：“你回去休息几天吧，你最近……”

　　“不要担心，苏鹿。我会好好的，这是莫羽希望看到的。”陆永邦平静地说。

　　很久以后苏鹿回忆起来，这是陆永邦变成另一个陆永邦之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三个月内，陆氏和顾家拿到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工程，在工程启动之前，陆永邦大刀阔斧地将陆氏的高级管理层砍得支离破碎，之前陆鸿宇留在陆氏中的羽翼几乎被削折殆尽。这一项决定下得既突然又神速，陆永邦没有给陆鸿宇一点前兆，当然也就没有留下转圜的余地，一夕之间陆氏不啻于进行了一次大换血。新上任的人，都是陆永邦接手陆氏后看中的年轻人，他似乎为这一天已经筹谋已久。陆氏那个大工程启动后，新鲜血液的好处立刻显现出来，陆氏帝国的运作达到了一个顺畅的最顶点。

　　至此，陆鸿宇的时代彻底结束了。陆永邦这个几乎是路盲激进的行为再次创造了金融管理史上的神话。

　　陆永邦从陆氏的大宅里带走了所有他可能用的上的资料和书籍，从此再也没有踏入这件宅邸一步。

　　十个月后工程一期完工，同时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一个更加完善的陆氏新体系建立起来，陆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商业帝国。顾家的势力也开始膨胀，顾枫成为新任董事长。

　　再一个月，陆永邦和他的未婚妻结婚了，婚礼在四国隆重举行，成为商界的盛会，顾枫和苏鹿前来，带着担忧的目光盯紧了陆永邦，他们并非前来道贺。

　　三个月后，顾枫和苏鹿结婚了，两人的婚礼依然是在四国金碧辉煌的大厅，宾客熙熙攘攘，陆永邦只是露了一面，便缩在江南包厢，直到曲终人散才出来。

　　又半年，陆永邦离婚，他的妻子带着巨额赡养费，挂着轻巧的笑容，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一年以后，苏鹿和顾枫有了一个儿子，苏鹿做主，孩子叫顾念羽，认陆永邦当了干爹。陆永邦抱着满月的念羽终于又流了一滴泪，之后笑得异常温柔，他疼爱顾念羽胜过当亲爹的顾枫，只有在和这个粉嫩的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才见得到生动的表情。

　　苏鹿当了两年专职妈妈后坐不住，到了陆氏旗下的文化公司工作，陆永邦要她接管公司，苏鹿不干，只要了陆氏旗下的一本杂志，改了名字叫《Missing》，杂志办得风生水起，其实也就只有三个栏目：失去、想念和陆永邦。其中“陆永邦”这个专栏，苏鹿用了一切手段，挖出陆永邦的生活琐事，偷拍举家的照片，说白了就是八卦，竟然得到了陆永邦的默许。于是，无数人迷上了这位商界的冰山，迷恋他独处时面无表情的样子，迷恋他和顾念羽在一起时相思入骨的样子。

　　五年的时间就这样没有了。

　　第五十三章

　　上午十一点，屋子里的人起床却还没多久。厨房里有叮叮当当的声音，有人在做饭，浴室里流水声隐隐约约地响着，听上去却是十分和谐。过了一会，浴室的水声停了，穿着浴衣的男子走出来，看了一眼厨房里忙碌的女子，无可奈何的说道：“斜阳，我不是说了洗完澡我来做的吗？你就这么饿，一刻也等不得？”

　　那人的声音温和悦耳，即便是责怪，也让人听来窝心。

　　斜阳脆生生地答道：“你明明知道我可以做，干吗还惯着我，我又不是家里的小姐。再说了，你煎鸡蛋总是煎得太熟。”女子葱白的手在灶台上小心翼翼地摸索，边问道：“莫羽，胡椒呢，应该在这里啊。”

　　莫羽走过去，牵住她的手拉向角落，那里有一个弧形的小瓶子，被唤斜阳的女子露出笑容，握住了，甩甩头说：“你出去吧，再五分钟就能吃了。”

　　莫羽也不再争，转身走出厨房回卧室去换衣服。房间里的冷气开得一向不大，对与六月底的天气来说有点不太够，莫羽出了些汗，用浴巾擦了，套上一件T恤。镜子里映出的脸和五年前并无大变，只是更苍白了，眼眸依然是平静的，但是眉宇间的神采却总让人觉得减了许多。

　　五年前，莫羽按照陆老爷子的期望，从一叠护照中随意抽了一本，便打定注意要离开这座城市，却在便利店门口被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青年抢了电脑包，好在重要的证件和钱都在自己身上贴身放着，莫羽眼见追不回来，也就不追了，只是惋惜电脑里的照片，那真的是自己曾经和陆永邦在一起过的唯一证据，想来是上天都在说要自己放手。

　　跑到机场订了当天最近的航班，莫羽带着失落和一点点不甘心，远走澳大利亚。

　　半年后，澳大利亚的广告公司开始争抢一个闲云野鹤一般，却有惊人的创意才华的广告人，他的名字叫Arthur·莫。但他却突然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和他曾经效力过的广告公司规规矩矩地谈起了合作案，一时间把澳大利亚的广告界弄的人仰马翻。

　　又半年，这位阿瑟·莫的公司做的风生水起，在强手如云的澳大利亚广告界拥有了一席之地之后，他却好像厌倦了一样，将整个公司托付给自己的副手，自己带着盲女斜阳回到了中国，干净彻底的不再过问自己一手创立的公司的所有事务。

　　只有斜阳知道，莫羽此次毅然回国，是因为偶然看到了国内一条消息，N市死了一名叫莫羽的青年。有了这条消息，真正的莫羽在国内，起码在N市，便是一个死人，再也不会有人关注了。

　　莫羽对斜阳说：“我只是想离他近一点，我现在对他已经没有危险了。”斜阳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开家酒吧怎么样，我想唱歌，你给我伴奏。你不能在国内做广告，你这个样子，又会把业内搅得风起云涌，到时候身份肯定隐不下来。”

　　莫羽和斜阳走的时候只有莫羽的副手威廉去送行，他拥抱莫羽的时候说：“你的决定我拦不住，但是我们约定了三年的时间，到时候你们若没有结果，我会亲自去把你带回来，到时候，你别想再拒绝我！”

　　莫羽安抚地拍拍他，公司的事情没有交代一句，反正知道他的能力也不会把事情办砸，对他撂下的话，却也没有回应。莫羽从未想过此去能和陆永邦再有什么结果，当时为了让威廉甘愿放人许下的那个三年之约，莫羽也不知是对是错，只想着拖一天是一天，三年后的事情三年后再操心吧。

　　莫羽知道，人世间最不能低估的东西，便是时间的力量。

　　四个月后，N市外围的一个旧仓库变成了一家不伦不类的酒吧，斜阳开开心心钦点的名字却极为风雅，叫闲歌。

　　想来是这个忙碌的城市最缺的便是闲来歌一曲，没过半年，这个地段并不好的酒吧便迅速的声名鹊起，那里有一男一女的歌声，渐渐成为慰藉许多人的声音。

　　斜阳帮着莫羽存了一丝私心，希望他们的歌声，同样可以慰藉到莫羽心里的那个人。

　　第五十四章

　　斜阳和莫羽白天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晚上两个人在酒吧呆到两三点，回来睡到十一点，下午五点在去酒吧准备工作，这样算下来，闲起来的时间也没几个钟头。吃过饭莫羽常常会弹琴，斜阳有时练练晚上唱的歌，莫羽回房间上网的时候斜阳就自己听着音乐，在阳台上侍弄些花花草草，照料小白一家。

　　小白是两个人养的狗，因为住的房子很大有带了一个天台，斜阳缠着莫羽弄了无数的植物和一只雪橇犬回来，半年前莫羽带小白去配种，生了一窝三只小狗。雪橇犬生育很困难，一次生的也不是很多，莫羽和斜阳于是尊称小白为英雄母亲。不过两个人都知道他们不能养小狗很久，因为他们最后会长的很大，就算天台也不小，还是容不下四只大块头的够撒丫子乱跑的，而且带出去遛的时候太不方便，他们还是要把小狗送走，于是格外珍惜他们还在身边的日子。

　　斜阳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对莫羽她却是看的通透。这个人的温柔因为扩的太大，所以反而会让自己承受不住。他要求自己不想陆永邦，但是却时刻关注着他的消息；他在闲歌很受欢迎，一半人来是冲着他的琴，但是他坚决不让客人在闲歌里拍照或是录音；他明明对斜阳说从来没有抱希望，但是去年三年之约期满威廉来接他的时候，他坚决不肯和威廉回去，却有什么都不和威廉说，最后气的威廉拂袖而去。斜阳知道，在这里，只要莫羽想，联络上陆永邦或者顾枫夫妇是太简单的一件事，但是他偏要躲着，这些年他过的比在澳大利亚时累得多，他太勉强自己了。

　　斜阳呆在莫羽身边，并不多说什么，万事由着莫羽，心里知道他在挣扎，也不点破。斜阳自知莫羽聪明到根本无需她多说什么，但是无论最后是选了威廉还是挽回了陆永邦，或者开始全新的关系，都希望他能幸福。在他还没有准备好之前，自己也只能沉默地陪他一日是一日了。

　　吃过午饭，莫羽回房间去回威廉发来的邮件，他人虽然回来了，但是澳大利亚的生意不能完全不管，有些创意别人还是会指定非要莫羽来做，斜阳在厨房刷碗。过了一会儿，斜阳突然停下手里的活，想了一下日子，便关上水龙头，摸索到毛巾擦干净手，走出厨房，跑到楼下的信箱那里去。果然，这个月的杂志已经到了。

　　莫羽看的很多业内的杂志都是威廉每个月给他寄过来，在N市莫羽只订了一本杂志，是陆氏的《missing》。

　　“莫羽，杂志到了呢。”斜阳边进屋边喊。

　　莫羽快步从房间走出来，抓住斜阳的手把她领进屋，摁在沙发上，说：“我讲你讲的我自己都腻了。”

　　“是了是了，”斜阳陪笑：“所以你就不要再嚼我了，我也是无聊，你总要让我做点事情啊。”说完，把杂志双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