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眨透蓝的眼睛，用比对方更无辜上百倍的眼神看回去，银发的法师语重心长的认真分析。

　　「何况《御下速成手册》不是写的很清楚吗，一个大团体要管理好，就要有人扮黑脸有人扮白脸，胡萝卜和大棒双管齐下，抽下鞭子给个枣……你难道觉得自己比我还合适给小朋友们发糖的角色？」

　　继续无辜的眨眼睛，霖语带笑意的看着好友哭天抢地。

　　「切……我算是知道当年亚历士怎么被压榨的了……鬼上司……」

　　惨叫完了的卡撒啪的一下，趴在霖面前那张从卡兰运来的楠木大书桌上，貌似不经意的小声嘀咕。

　　一秒钟的凝滞。

　　「卡撒你很闲吗？没事做的话就带队去花海巡逻吧。」

　　笑咪咪的吞下最后一块早点，满意的抽出手帕擦擦嘴巴和手指，霖依旧看不出心思。目送一跃而起往门口「逃亡」的卡撒的他，似乎连那双灰蓝色的明眸都充满捉弄人成功后的盈盈笑意。

　　「慢走不送哟。」

　　霖的笑容直到办公室的大门再度合上才渐渐僵硬。告诉自己不要去回想——但那个人也曾经这样从自己的办公室里窜出去，连门都忘记了关……不知不觉间也已经那么久了，想起来却恍如昨日。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众人是多么担心自己呢？

　　只是……唉。

　　霖在心中重重叹了一口气，并不是不信任，只是有些事情是必须自己来背负的。他这段时间始终表现出神气闲定的「正常」样子好像是吓到不少人，但其实若是他把所有脆弱忧伤都拿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充其量是牵连大家都心情低落而已，受伤的人又不止他一个……

　　所以与其在那里伤春悲秋，不如脚踏实地的做点准备，把被抢走的东西再夺回来吧！

　　霖看着自己修长而纤细有力的手指，这已经完全是一双属于魔法师的手了呢！但是有这样一双手，却不代表他已经失去了骑士那种不顾一切保护自己心之所系的勇气！

　　魔族，你们很快就会知道，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呢！

　　仅以我霖·D·米迪奈特的灵魂宣誓！

　　逃出蛇蝎心肠的俊美上司的魔爪后，奶油色卷发的乐天骑士无奈的耷拉下肩膀，又一次试探失败了。

　　这样装作不经意的提到亚历士的名字，或者说起一些过去的事情，是卡撒几个月来经常做的事，但是没有一次可以突破霖那万年不变的微笑面具。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好不好，毕竟他不是那位强势嚣张到一定程度的黑发友人，就算霖的面具在他面前脱落，他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对方。

　　但是……这是他唯一找到的一种含蓄的表达关心行为了。

　　而霖，显然也接受了这种关心，那就足够了。

　　在形单影只的霖面前，众人都会刻意避免提到亚历士，只是卡撒认为，这样故意不提到那个名字，并不是一种理想的作法……骨子里倔强高傲的霖，是不会接受这样类似「同情」的行为的，相反他需要的是刺激。

　　只是这种作法太残酷了，有谁会忍心去做可能让那个人更加伤心的事情呢？

　　自诩神经结构坚强的卡撒最后肩负起了这个任务，只是想到霖那一瞬间的黯然，即使冷静理智如他，也必须反复强调自己的用心，才能摆脱那种如影随形的自我厌恶感……

　　神游的时候眼睛还会照旧工作，这大概是生前作为银翼骑士团斥候队长而保留下的独特技能。所以尽管脑袋里全是胡思乱想，金色的双眼还是轻易捕捉到了可疑的影子。

　　「喂！那边那个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随着卡撒一声断喝，演武场拐角处一个畏畏缩缩的黑灰色小身影骤的一僵，也不知道逃走的呆立在那里，直到卡撒走近才想要离开，结果脚一抬踩到过长的袍子，狠狠吃了个狗啃泥。

　　这什么人啊……魔族的探子不会这么笨手笨脚吧？卡撒额头流过一滴冷汗。走过去一把拎起来打扮成黑巫的「可疑分子」，抖开对方的兜帽才恍然大悟：

　　「卡得拉？你干么弄成这样？」

　　被可怜兮兮的提起来的，正是直到不久前才苏醒过来的半魔少年卡得拉，但是他的今天的装扮若不是那头粉红色的头发太过标志性，还真让人辨认不出来：

　　朴素的铁灰色麻布袍和黑灰色的斗篷，浑身上下一点花花绿绿的装饰都没有，琥珀色的大眼睛里也毫无神采……反正猛地看去，一点也不像那个死皮赖脸、活力四射的小黑巫。

　　最初的卡得拉原本就是位杰出的四叶法师，直到他和但丁分手后找到魔境的所在，度过了痛苦压抑的十多年。

　　虽然被残忍的「父亲」判定为废物而抹杀了记忆，但是对自己魔族血统的排斥恐惧，使他不得不用疯狂的色彩淹没自己，将自己伪装成勇敢而张扬，让所有人都不会注意到那属于魔族的特征……潜意识的，害怕去面对。

　　只是当那层微末的伪装被戳破后，这孩子脆弱的令人心疼，宁愿他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缠人妖孽。卡撒大概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沮丧的样子，其实说起来魔族针对亚历士的连环陷阱那么有效，一部分还是拜他所赐——虽然那绝非卡得拉本人的意愿。

　　「我……我想找但丁……」

　　被放下的半魔少年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支支吾吾的说道。

　　「那家伙？」

　　闻言卡撒忍不住挑眉，终于想要和暗精灵交流了？看来他终于有一件事可以放心了呢！

　　卡得拉在那件事中也受伤不轻，最糟糕的是他还认为自己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躺了许久，醒来后变得小心翼翼，垂头丧气。那小小的声音谨慎的敬语……总之整个人就像一株枯萎的菟丝子一样，就算暗精灵主动给他缠，他也躲的远远的。

　　结果原本就不擅长和人交流的但丁，一怒之下干脆对卡得拉不闻不问，好像之前一直小心照料对方的人不是他一样。

　　别扭的家伙啊……真让人没有办法……

　　想到这里，卡撒为自己的婆妈苦笑一下，这些压根不是他该管的，也不是他能管的啊！

　　「就在演武场啊……左边的那个。」

　　甩甩头，赶快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指路。

　　「谢谢您……打扰了。」

　　依旧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自从那以后似乎特别害怕别人视线的卡得拉，再次用灰色斗篷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向指点的方向走去。

　　「唉……希望那家伙这次别闹别扭……」

　　看着那颤颤巍巍的身影，卡撒都觉得自己快要同情泛滥了，可惜他不是那个冷面暗精灵，只能在这里默默为可怜的孩子祈祷一下了。

　　第二章：魔族

　　卡得拉很快就在演武场中找到了但丁——或者说，专注于武学的暗精灵对他来说太过耀眼，那矫健的身影闭着眼睛都能分毫不差的描绘。

　　他并没有打断对方的训练，就倚在远处的一根木桩旁安静的看着。

　　再多看一眼吧……

　　也许以后，就再也看不见这个人了吧！

　　虽然已经用了很长时间做出分别的决定，并且不断告诉自己这样对所有人都再好不过，可是当想到自己再也不能看见场中双剑飞舞的暗精灵时，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其实很早以前，东境结界里的魔族就在算计亚历士了，从一开始卡得拉酒后吐的醉言开始，一行人就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当然，半魔少年也一样一无所知。

　　问题出在那个自命魔族宰相的高等魔族身上——乌得克·雷卡迪西特，卡得拉那个疑似死亡的失踪父亲！

　　可惜这对父子的相逢一点也不温馨美好……

　　卡得拉是他父亲为了让自己的势力能在常世活动，而随便找了个女人生下的，这样的半魔孩子他在数千年间制造了很多个。

　　因为刚出生的婴儿普遍都表现出母亲那边的血统，乌得克便轻易的抛弃掉他们，而那些由于交合而被魔气侵蚀的各族女性也都很快死去，只留下无力的婴儿自生自灭。

　　只是，卡得拉的母亲非常特殊，她凭着执念熬过了魔气的侵蚀，从此成为了一只巫妖，卡得拉也因此有机会长大成人。

　　卡得拉那魔族一半的血脉在失去母亲的时候觉醒了，随着力量的逐渐增强，乌得克埋在他体内的「记忆种子」发挥了作用，将卡得拉召回了东境的魔族聚集地——特留尼拉。（注：魔族语的「噩梦城」之意）。

　　卡得拉算是乌得克为数不多的几个成功「儿子」之一，最初这位野心勃勃的冷血父亲也想过将他培养成强大的魔将，但很快他发现，卡得拉根本不是那种能被野心和权势所左右的人。

　　要复兴魔族在珐拉的势力，不需要一颗不听话的棋子，于是乌得克开始发掘他的剩余价值。

　　他将一个灵魂法阵刻在了卡得拉的脑子里，抹掉了少年在噩梦城的所有记忆后就把他丢弃了——他要借助卡得拉的眼睛和耳朵，观察外界的世界。

　　只是就连乌得克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这个最没用的儿子，居然碰见了魔皇血脉的当世继承者，亚历士。

　　最初魔族选择从珐拉撤离时，魔皇撒德会划出东境的一片区域留下了一部分属下，只为了一个原因，他曾经和一个人类留下了血脉——一个看上去和人类完全一样的女孩。

　　女孩一辈子都不会表现魔族的特征，但是她将把魔皇的血脉在人类中传承下去，直到后代中有男性诞生，魔性的力量才有可能爆发出来。

　　撒德要的，就是一个出生在珐拉的继承人，一个融合了常世法则的强大魔族，作为他再次君临这个世界的基石。

　　只是数千年来，这些被留下的魔族既无法回到魔界，也离不开结界范围，渐渐的就把撒德的命令抛到脑后，开始计划自己的事情了……就在这个时候，魔皇的继承人出现在他们眼前……

　　不管怎么说，对方都是将成为仅次于撒德的魔王，而且可以不受东境结界的困扰，乌得克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他从卡得拉脑中窃取了亚历士的所有信息，然后趁着这个「儿子」精神防备脆弱的时候，控制了他一会儿，利用霖等人对魔族的戒心，设计了一个精致的圈套……

　　他成功了，至于拼死反抗他的控制而陷入昏迷的儿子被逃跑的人类带走的事情，对乌得克来说就是丢掉了一件用完的东西，不疼不痒。

　　可这对于好不容易摆脱噩梦城的阴影，建立了一点生活希望的卡得拉来说，不啻于致命的幻灭……

　　「……你以为自己已经小到别人看不见了吗？」

　　打断卡得拉忧伤思绪的，正是阴着脸快步走过来的但丁。

　　事实上换了不管什么人，被一双含怨带愁的泪眼盯住，都没办法若无其事的继续练剑了吧？

　　「……我……我、我是来道别的。」

　　看看暗精灵散发着寒气的俊脸再看看地面，又抬起头看一下……如此重复了十多次后终于在但丁爆发前蚊子声的吐出这么句话来。可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暗精灵的脸色又噌噌的黑了三分。

　　「道别？走哪去？投靠魔族？」

　　但丁虽然不善言辞，但是发怒的时候照样有一张毒辣的嘴，原本就畏畏缩缩的卡得拉顿时头垂的更低，只知道咬着嘴唇不断摇头。

　　「嗯？」

　　「我……我想想办法潜入噩梦城，说不定……」

　　「哼！你还嫌之前大家为了救你不够麻烦？」

　　受不了他胆大包天又愚蠢至极的念头，暗精灵简直有翻白眼的冲动。

　　他现在很想骂想死快滚！但是显然已经钻进牛角尖的卡得拉说不定真会听话的去白送死。

　　「说了多少次这里没人怪你——霖殿下真要迁怒你，你早在帝国大牢里受刑了，哪还轮得到你在这里装自闭！」

　　实在不知道怎么表达的但丁想了想，干脆直接剽窃霖的原话——昨天晚上霖刚找过他研究卡得拉的问题，现在就是让死小孩开窍的时候了！

　　「我……可是我父亲……」

　　果然，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乌得克身上，身体中流淌着承自仇敌的血液，被彻底地利用完成了阴谋，恐怕已经成为卡得拉的心理阴影。

　　「关你父亲什么事？」

　　在狠狠给对方一拳发泄怒气，还是拽着他坐下温柔的摸摸他的头中间犹豫了一下，看着卡得拉那在这段时间急剧消瘦到就剩下一把骨头的小身板后，终于选择了折衷。

　　但丁扯着无声无息不断掉眼泪的少年席地而坐，手掌徘徊片刻，终究降落在那单薄的肩膀而非粉色的头发上。然后他开始了但丁式的安慰，见对方不是很明白的样子，于是补充道：「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呃……？」

　　有点明白暗精灵的意思，卡得拉抬起头诧异的看着对方，张了张嘴，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他的确宁可没有这种父亲，宁可他死了才好！但是就算如此希翼，伤害已经造成了，而他身体里的血液也无法更换……不是吗？

　　「还是说你嫌他死得不够透，等有空我们去确认一下？」

　　这句话里的「我们」这个词但丁咬得很重，但也很自然。

　　「我们……吗……」

　　卡得拉低下头，重复着这个美好的词汇，从疑惑到释然。

　　但丁的意思很简单，为什么要承认那个连儿子都要利用的恶心敌人？

　　从精神上将乌得克和「父亲」的角色分开，就当卡得拉真正的父亲的确如他以前虚假记忆中那样，为了引开神殿追兵而失散——当然，这样还不够，那位冒充「父亲」的阴谋家当然是要以牙还牙的报复回来的。

　　这些事情，都由「我们」——卡得拉和但丁来做。

　　暗精灵在做出珍贵的承诺，就算全世界都因为乌得克的缘故责难卡得拉，他路西亚特·但丁也相信两者全无关系；就算乌得克是多么强大的敌人，他也会陪着卡得拉去「确认」对方的死亡……

　　这样的认识，比任何一种安慰的话语都要有效的振作了半魔少年的精神。

　　「你是在安慰我呢，对吧，路西……」

　　虽然眼角挂着的泪珠还没有完全蒸干，嘴角已经有了向上勾去的趋势。

　　「哼，若不是霖殿下吩咐，谁理你。」

　　就在卡得拉抬头的时候恰到好处的扭过脸去，只是光那别扭的样子，就足以让人猜出但丁面部的温度。

　　「哦……那真要谢谢殿下。」

　　本来该是嘲笑但丁的好机会，但是如今没了那些虚张声势的自信心和无赖精神，卡得拉只是抱着双肩蜷缩成一团，很可怜的点点头。

　　「殿下他一向很关心身边的每个人……就算他自己也受了伤，却还是那么温柔……只有特定的人才能得到他全身心的依靠吧。可惜，我从来就不是那个人。看着他现在总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用笑容面具面对所有人，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