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过转动着眼珠再次瞧向她。
“我们重化为一,就像三千年前那样。你的魂魄重新融回入我,这样便可以保住你那一半。”
行过愣了一会儿,牵了牵唇,“……到那时,‘我’是谁?”
“你本来就是我,我也是你,本就不分彼此,”女子慢慢俯下身,眼中已然水波流转、晶莹含泪。
她将头抵在这像她的孪生兄弟、像她身体的另一半的人的额上,定定地看着行过的眼睛。
“我会让你的心再暖起来,我重教你什么是爱,我重教你怎样爱他,他爱我,也会爱你……我们仍是呤言,我们和阿暝一起,永远都一起。夏天,我们住在河谷里避暑,冬天,就去南海晒太阳。想待在人界,就在人界,腻了,就去魔界,甚至回天界都可以。手牵手地,将三界风景看尽,一直一直……到永远……”
她勾勒出这样美丽的图画,淡金色的眸子里都是希冀的光芒,温暖的,明亮的。行过暗红色的眸子被她这样对视着,似乎也被染上了一抹金,目光逐渐有些迷离,像真见了那一天似的。
他是真的累了。
他知道,若真化回一人,他也就还是呤言。而“行过”……就真的不在了。
像这样的结局,也许也好。
他闭了眼,发出一声长长的吐息。
但吐息突然就断了,只因小木屋的门突然被人狠狠地一脚踹开,接着一个人风一般旋进来,一把推开那女子隔在她与行过之间。
“不行!!!”
第 26 章
披狼脸色从未如此黑过,声音都发着抖。
他一直在外面听着,越听越是心寒,虽然不尽听得懂,但总大致明白那意思。到那女子说出要和行过重化一体的话,全身都似冰冻过一般,呆了一呆,想也没想就撞开了门。
他对着那女子咆哮了那一声不行,回头一把按住行过肩膀,“她说什么你都信?!你,你若是真跟她一起,你自己呢?!你自己又在哪儿!”
他掀了被子脱了自己大衣将行过一裹,“跟我回去!”将他打横一抱就往门外走。
那女子呆了一呆,眼前一花就见人被披狼掠了去,待反应过来披狼都出了门。登时挂了一脸黑线,不明白这人类究竟是想做什么,急急跟着扑出门去,“哎!你要干嘛?!阿暝,拦住他!”
屋外的少年一起身,身形一动,已经挡在了披狼身前。
披狼吃过一次亏,知道攻击他只会反伤自己,脚下一点急急退开数步,换了方向往屋后退。
那少年步步紧逼,脾气也似乎并不好,追了没几步,便是皱起眉头,手中化出光球。
这时一直窝在披狼怀里发呆的行过猛一下反应过来,挣扎着跳下地,叫了一声,“别伤他!”
少年顿下手。女子从后头追上来,与他并肩站着。
“他只是无干的人类罢了,不要伤他,”行过拦在披狼身前道,又对那女子道,“我……回去处理些事情,待一切结了,再回来找你们。”
“也好,”女子道,“我们应该还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就在此等你。你……考虑好了便来。”
“好。”行过点了点头,像是怕越待下去越乱的样子,回身抱住披狼的腰,化出那只独翼来,身子一腾,纵了数尺。
他于半空中回头望了那女子和那少年一眼,接着抱着披狼径直向上。
……
耳边风声,太快的高度变化让心脏有些压迫,披狼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已经站在了放置天棺的崖穴门口。
碎石压住了棺材,行过弯下腰去捡起了披狼遗落在那里的七煞甲,递给他,接着运力搬开石头,打开了那口棺材。
陈腐的气息从里面传来,里头只有孤零零一个骨灰罐头,再有的话……就是一堆果皮,香蕉、橙子、葡萄……还有几根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
看来里面并无什么宝物——也许也早已被拿光了——只是修暝用来休息看风景顺道享受美食的地方。
行过惋惜地重新把棺材盖合上,对披狼道,“没有你要的。”
那不是重点,他的目的哪里是那虚无缥缈的宝物,披狼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皱眉看着他,“你真不知道我要什么?!”
“你真要与她变成同一人?!”他急道。
“那我呢?!”
他连发了数句问话,扣住行过的肩膀,看着他的眼道,“我们俩呢?!又算什么?!”
行过沉默地看着他,眸子里空空荡荡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良久,才终于启了薄唇,淡淡地道,“我们有过什么吗?”
披狼慕地一滞,眼睛瞪大,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
他们就站在不久前还激情欢爱过的地方,这人却问自己“我们有过什么”!
他们都那样了!
他以为自己修成了正果,结果居然连“什么”都算不上?!
行过明白他什么意思,轻叹了声道,“如果你说的是之前……你喜欢我,你想做,我也有兴致,便做了。这不能说明什么罢?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和我肌肤相亲过的人也多了去了……你若硬要说有,的确,跟你在一起的日子,都还算开心。但我们俩之间……的确没什么。”
披狼脸上血色尽失,睁大眼睛看着行过。
那张淡色的薄唇上下开合着,说出的话字字如晴天霹雳,在耳边轰隆隆炸开,他恍恍惚惚似一句也听不懂,却被锤打得站立不稳。
于这人来说,任何形式的肉体交缠,都不能代表着什么。
他满心欢喜的一场欢爱,对这人来说只是“兴致来临”时的一个新颖的尝试。
他呆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不会的……不可能,你心里有我!”
他抱住行过的肩膀急切地道,“你骗我!你心里有我,不然怎会三番五次救我!你是不是怕像她说的那样魂飞魄散?!不会的,我不会让它发生的!我喜欢你,你也可以喜欢我!我也可以让你的心暖起来!你心里有我,就有执念了,就不会消散了!你不用跟她怎样……”
他手脚颤抖地抱着他,于他人冷酷无情的披三少,可以里子面子都不要地、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把这一番话说出来,神情仓皇,前所未有的低声下气。但他还要再说,却突然被行过一把推开。
“让你误会了我很抱歉,”行过垂着眼道,“但……”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退了一步退到崖穴边,扶着棺材,抬眼来淡淡地看了披狼一眼。
就算披狼一颗心尽榨成血,他的心……却始终虚无空荡,放不了任何人。
生死纠缠、爱了数千年的修暝尚且被遗忘彻底,数面之缘的披狼,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是他们的错,是他自己……已经心死。
披狼一声“行过”还未喊出声,他就足下一点,身子掠出洞外,呼啦羽翼扇动,眨眼没入云中。
只剩下披狼惨白着脸,孑孓站于洞内。
黄昏将至,夕阳残红余辉铺满绝壁。两根绳子垂在洞口,被风吹得来回晃荡。
数千尺高空风声呼啸,不及他心里寒冷的万分之一。
……
昆仑仑昆一边忐忑不安地寻思着是不是谁又掉下去了、是不是人死了一个……等等可能,一边合力将那只有一人重量的绳子拉上了崖顶。
冒出头来的果然只有他们老大一人。身上只着中衣,面如死灰,嘴唇发白,两眼也无甚神采。
二人都白了脸,暗想着果然大事不妙!
“老大,嫂……行哥掉下去了??”仑昆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他老大理也未理他,旁若无人地径直从他身边过了,神情恍惚、目光涣散、脚步虚浮,连路也看不清了似的,一路摇摇晃晃。
“我看……嫂子是真掉下去了。”昆仑抹了把泪小声道。
“啊??怎,怎么办?”仑昆急道,“咱们下河谷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
“这么高掉下去,哪还有什么活路……”昆仑泪流满面唏嘘着,“咱还是先跟着老大,你看他一副魂都丢了的样儿……哇啊!老大!您看清楚些!前面有棵树啊!”
碰!
“老大!”“哇!老大!”
两兄弟尖叫着去抢救他们头破血流的老大。
披家三少爷的魂自此是真丢了。
成日里神形枯槁,如行尸走肉一般。被下属打包运回了帝克斯,只要是不出任务的日子,便没日没夜地窝在屋子里,看着手里一块莹蓝色、海星状的石头出神。
——所谓“定情信物”都只有一个用途,等人不在了的时候,再拿出来发呆。
他逐渐地看出一些小细节,诸如那石头有一个角上有一个较深的凹陷,另一个角上又有几块凸起,哪个角的颜色深一些,哪个又浅一些……
两兄弟终于欣喜若狂地发现自己老大出了门,却是去仓库寻了根雪山天蚕丝编的细绳,将那块不值一文的海星石穿了起来,挂在脖子上。
然后回屋里继续拿着看。
“……”
“……”
“哥,老大魔障了。”
“呜……”
帝克斯的首领只觉得自己侄子越来越难以捉摸。任务接的愈发的多,下手愈发的狠毒,任务完成愈发的圆满,在厅堂上所说的话愈发的少……
在处理了与保夕集团相关的几件事、二者间的争斗暂时告一段落以后,帝克斯的二头目主动请缨,要再去北迟。
首领权衡再三,摆摆手表示批准。
……
这一夜雷雨阵阵,凌凌电闪不断划过窗前,斜倚榻上的女主子便露出些烦闷的神色来。
她懒懒的摆了摆手,一边侍女便上去将窗户合了。
轻抒口气,她从一边几上拈了颗血玉果,放入冶艳红唇中轻一抿,汁水盈口。
她铺散在榻上的火红的卷曲长发,似蛇一般地扭动着。
“真姐!”门外突然有个小姑娘急急的声音。
“怎么了,慢着点说。”女主子抬起眼来。
“你看谁回来了!”
一身湿漉漉的长袍,苍白的长发滴着水。来人在那小姑娘身后牵唇一笑,斜飘的眸子眯了一眯,道,“真真。”
女主子愕然地看着他,手里的下一颗血玉果啪地落了地。
……
俯身斟着酒,魔界都城里最大的青楼“殇情馆”的女主子木真真叹道,“十八年不曾回来,这一回来,就只为了告诉我‘不再见了’?”
“魔都的变化真大。”行过却不答她,只摇着杯中的酒笑。
木真真抬眼看了他一眼,仍是叹气。
“楼里的生意就交给你了,怎么处置,都由你。”
“呵,”木真真苦笑一声,“你倒甩得干净。怎么?要走总得给个理由吧?”
“我找到‘那个’了。”
“哦?”木真真挑了眉,看了他一会儿道,“可看不出你有多高兴。”
“是,终于见到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已经不想要了。”
“那你现在这是做什么?”
行过抿了口酒,慢慢地道,“……我累了,我想结束。”
他二人正边聊边品着酒,房门外突然一阵吵闹,有人啪啪的脚步声近了,接着便是啪一下门被推开。
“真真……!”来人摇晃着脑袋急急扑进来,“我想死你了!!外头的雨好大!可淋死我了!来给我暖暖!……呀啊啊——!!”
他后头那一声尖叫来得突然,行过和木真真手里的酒杯都被吓得一抖。
“你倒知道回来看我了?!”木真真柳眉一竖,扣了酒杯站起来就是去揪来人的耳朵。
来人却是一边护着自己耳朵一边惊讶地指着行过,“你!你你……”
行过也有些吃惊,但很快就微微一笑,道,“异尘?”
来人正是有着一双含水勾魂的桃花眼、与行过相似的白发、面容稚气的异族青年。
“你怎会在这里?”异尘瞪大了眼睛道,再回头看看木真真,嘴一下子就瘪了,“你们俩……呜!行过你好过分!明明说是朋友,次次都抢我的美人!”
“谁是‘你的美人’?”木真真一挑眉,手上用劲。
“哇!痛痛!真真,真真你放手哇!”
“叫老娘什么?”
“呜!姐,姐你快放手!要掉了!哇!灭来救我啊……”
一袭黑衣的瘦高男子沉默地进了屋,站在异尘身边,只冷眼看着,并没动手施“救”。
异尘好不容易救下自己又红又肿的耳朵,扑到那黑衣男子的背后躲着,可怜巴巴地探个头出来看着行过与木真真,眨一眨眼道,“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行过很是无辜地道,“朋友。”
“那就好,”异尘舒了口气,又从男子背后跳出来又道,“真真,你的床只有我能上……哇!姐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说了!”
顶着两只红通通的尖尖长长的耳朵,异尘爬上桌子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冲着木真真抛了个媚眼,又对行过道,“对了,遇到你倒可以跟你说说。你上次从我那里救走的,是人界那个帝克斯集团的披三少爷么?”
他指的是两年前在北迟国,披狼刺杀北迟王、被当时正是北迟王请来做护卫的他们所伤、幸而又被溜进王宫寻宝的行过救下那次。行过偏了头看他,“怎么?”
异尘颇感奇怪地道,“我和灭早已没帮北迟王做事了,可还能知道点那边的消息。前几日我们进魔界之前,听说又有人刺杀北迟王未遂,被关入了地牢。这人……似乎还是上次那个。”
“奇怪,”他轻拍着桌子很是困惑地道,“这北迟王之前靠着灭的血药多拖了些时日。现在病入膏肓,本就时日无多,你那朋友怎会瞅这时候又刺杀他?”
“哦?”行过淡淡地疑了一声。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只轻摇着杯子,盯着里头的酒液。
良久,摇摇头,叹了口气。
第 27 章
天跟漏了似的,魔界是雨,人界也是雨。
天府国大蓉城的一场雨,下了直有一周多。
本还有些爽朗朗气息的初夏的夜晚,就被这雨下得愈发地烦闷起来。
听说外城往大蓉城的驿道都被淹了两条,再这么下下去,只怕是要成一场水祸。
楼里的生意也因着这场雨而大受影响——哪有淋着大雨去逛窑子的恩客,万一真要水淹大蓉,怕不要跟着姑娘们一起被水从房里冲出来才好。
其若倚在窗边,面色阴沉地敲了敲烟杆子。
雨打得屋檐啪啪作响,越发的烦躁。
她抬手想拉上窗帘,伸出去的手却突然顿住了,眼睛睁大地、有些愕然地看着窗外——那迷蒙雨雾中,半空中隐约一个影子,虽然此刻天空昏暗,但仍是可以瞧见,那影子自天边、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这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