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时日一长,连昆仑仑昆都早已习惯,只有他,仍盖不住心跳、压不住气血。如何地接近,只不过加剧这种恍若怀春少女般的紧张与激动。
那人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都刻进了他的骨,在他的血肉里生生写进了行过两个字。
旁的任何人,都替代不了。
只有那妖孽。
他一个人的妖孽。
他望着天空慌乱地找着,连云都消散了的天际悠蓝一片,阳光刺眼,隐约可见数千尺上的天棺孤零零冒出一个头。而行过与那少年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他跌跌撞撞地走着,急出了一头的冷汗,转着圈四下张望。
“怎么了?”那女子跟上来道,“你找你的同伴么?你们一起从上面掉了下来?”
他刚要问那女子之前是否看到了什么,突然间从不远处传来的巨响让二人都是神色一惊。
“阿暝!”女子惊叫了一声,拔腿便跑。
炸起堆积至河道的鹅卵石让水流变得湍急,浅水滩上站着二人。其中一人身边黑光萦绕,两手各结着一个黑色的光团,面色古怪,正是先前那少年。
另一个人自然是行过,他此时满头满脸都是血痕,胸前衣衫破得不成样子,身上各处血肉模糊,右手里杵着一支比他人还要长些的金色法杖,似乎是靠那支杖的支撑才能勉强站立。
他一边咳着血一边吃力地直起身来,将手中法杖往身前水中一插,开口念咒,不过眨眼那水中腾然而起一条水做的长龙,直向那少年嘶咬而去。
那少年却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急急反击,反而是神色复杂地看着行过手中的金杖,手里结着两个光团却不急着放出,而是连连地躲闪,最终两手合一向那水龙疾推而去。
水龙炸裂化水重新融回曲姝河的一瞬间,行过眼前一黑,那少年竟已经闪至身前来。
他急急抡杖去挡,但就好似少年的接近能带动什么机关似的,他胸前紧贴心口的东西又猛地一冷,寒意霎时刺心,他哇地又是一口血喷出,杖插进水里,手还扶着那杖,身子却已经弯软下去。
那个东西从他胸口破开的衣衫中掉落,扑地落进水里。
少年眼疾手快,一抬手将那球体从水中吸出,抓在手里。
是那颗行过寻了数千年的魔石。
虽然里面空无一物,他真正想要找寻的并不再存在,但他仍将它收在贴身处。
盘龙的魔石在少年手中泛起微微的黑光,那少年脸色陡然变了,上前一步急急凑近,似是一副要仔细看看行过面容的样子。
“阿暝!!”正这时那女子和披狼跑近。
她跑了几步却突然瞪大眼睛顿了下来,倒是披狼心急火燎地一步未停,踏入水中,也不顾那危险的少年近在咫尺,扑过去就将行过软下去的身子接进怀里。
那女子接下来的几步走得极慢,面带惊讶,一步一步靠过来,眼睛一直看着行过背上那只独翼、看着行过浴血的脸。
披狼只感觉怀里的身子一僵,行过似被雷劈中一般,也是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那女子微张了嘴,表情越来越古怪,似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又接着快走了几步,踏进水里。
呼啦风响突起,她的背上,赫然也生出一只墨色羽翼!
唯一与行过不同的,是它生在右边。
行过呆滞地看了她半晌,嘴角的血一直缓缓地溢出。
接着他有些僵硬的回转过头,看着那手里捧着魔石,也是与他她二人同样表情的少年。
他缓缓张开了嘴,声音嘶哑而颤抖,几乎不成人音。
“……修……暝?”
第 25 章
披狼周身的血刹那冷了。
这名字他如何不记得,南海夕伤岛月神洞里,行过莫名失控、甚至因为他的近身而打伤他,嘴里叫的就是这个名字。
他当时只当是石头的名字。
但现在行过叫的是眼前这背有蝠翼的神秘少年。
他犹记得当时从黑暗中醒来,行过一边扭曲地笑着一边喃喃。
[我怎会以为……找到了魔石就找到了你,我怎会忘了你不会永远在这里等我,我怎会忘了还有一个‘我’在,呵呵……原来你早就出来了,早就出来了罢……可笑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还在找这一块石头!你究竟从里面出来多久,多少年……]
石头与在里面的人?
披狼脑中一片混乱,眼角直抽,总有不好的预感似的。
那少年上前一步,神色古怪,不断地来回看着行过与那个女子。
他开口,声音居然是成年人的暗哑深沉,与他此时面貌全不相符,“你……是谁?”
行过愣了一愣,接着突然开口大笑,黑色的血随着笑声更多的从口里涌出来,“哈……哈哈哈哈!!”
披狼心疼地搂住他,要去擦他嘴边的血,却被他一把推开。
“我……是谁……咳哈哈,”他一边呛着血一边继续笑着,抬手遮住了额,“对啊,我是谁呢……呵,呵哈哈哈!”
他古怪地笑了一会儿,将手放了下来,眼睛定定地看着那少年,目光在一寸一寸慢慢地扫过,似要看清他脸上每一个细节似的。
而后突然“扑哧”一下又笑出声,接着便哈哈哈地继续狂笑起来。
“行过!”披狼急了,摇着他道,“你清醒些!”
“哈哈哈哈……”行过仍笑着,那笑却渐渐苦涩起来,目光涣散,被披狼摇着,却一点反应也无,只顾自己笑着。
“你不知道我是谁……”他笑着道,“好笑的是……我也不记得你什么样!我们居然打了一架!哈哈哈,我居然又和你打了一架!”
他一边笑着,一边颤抖着手摸上自己左边胸口,手在那片血肉模糊里摸索着,按着自己心口,接着眉头困惑地皱了起来。
他抬头看着那少年,收了笑容,脸上的表情像孩童一样迷茫,“奇怪了,这里没跳。”
少年仍是那副古怪的表情,回看着他。
“奇怪,一点都没跳,一点也不痛……”行过自顾自地说着,接着,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他突然一使力,五指狠狠地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本就血肉模糊的胸膛登时又涌出大股的血来。
披狼眼睛瞪大,完全想不到行过这是做什么,呆得连出手阻止都忘了。
行过似真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眼睛黯淡无光地仍看着那少年,手下再一使力,手指没入了更深了一些。
大股的血从他口中溢出,连说话都黏糊和断断续续起来,“真是奇怪……这么多年来,我无数次地想,见了你会是什么情形……没想到……竟是见面不识……没想到……这里真的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曾为你哭红了眼,熬白了头……到现在……居然一点都不痛了……这里……都快不会跳了……”
他咧了嘴又笑,笑容却渐渐惨淡而苦涩,声音小了下去,“呵呵……原来我真是忘了……忘了你的模样……连心跳也忘了……连爱都忘了……我是谁……你又是谁……”
他哇地又咳出一口血。
“行过!”
披狼的叫喊已入不得他耳,行过的身体软了下去,头靠在他胸前,眼睛慢慢地盍上了。
……
雕啸声响彻山谷。蓝羽金额的大雕围着河谷边的小木屋盘旋数圈,终于降了下来。
少年站在屋顶上伸着手臂,待它停落在自己臂上之后,淡漠漠的表情看了看它爪上的伤,抱着它跳下地。
他推门而入,走到床前,将那只雕放在一边柜子上,抚了抚它的羽毛,又接着看向床上那人。
女子坐在床边,右手上缠绕着淡淡的金色光芒,正按在行过胸口的伤上,那金光中似有水波浮动,不多时便见血流渐止,破开的皮肉都重新愈合。
她的手慢慢下移,神情专注认真,没有放过一丝伤口地施着法,渐渐地就移到行过腰腹。
突然她的手顿了顿,表情凝了一下,道,“你们都出去一下。”
少年看了她一眼,脸色虽冷,看着她的眼神却是柔和的,依言将那只伤雕抱起转身又出了门。
披狼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
女子叹了口气,脸上有些愁的模样和行过很像,仰脸对他道,“小哥,你不出去我可没法治疗哦。”
“他没事?”披狼却问。
女子眉毛一挑,遭受了极大的侮辱似的,嘴一撅,“有我在这儿,能出什么事。哎,先出去啦~”
腿似灌了铅,披三少爷一步三望地勉强把自己挪出去了,守在门边还想看,被那女子啪地关了门。
剩下他和那少年在门外面面相觑。
两座冰山凑一块儿实在是没什么看头,那少年冷冷看他一眼,抱着雕走开几步,在门口附近寻了张石凳坐了,眼神淡淡地看着屋子的窗户,若有所思。
披狼却仍是固执地守着门口。
他在这里越待得久,就越感觉寒冷与疏远。这山水和小屋都不真实,这几个人也是。
行过与他们就像是来自同一个陌生地方的人,背负着沉重的过去,藏了滔天的秘密,身份特殊诡秘。只有他只是普通的人类,只有他被阻绝在看不见的屏障之外,只有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介入。
他的眼角一直在跳。
屋子里,女子皱着眉头揭开了行过裹身的袍子,露出血迹班驳的下ti。
红色与白色都结成了块,粘在苍白的皮肤上,很是扎眼。
女子皱着眉啧了一声,摇了摇头露出同情的目光,将发着光的右手移了上去。
一边愈合着那伤口一边道,“醒了?”
行过低头看着她,对她分开自己双腿、将手贴在自己股间的动作并不在意,一脸无神。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是外面那人?”女子疑惑道,“他是什么人?人类?”
行过并没有答他,只是一直一直地看着她。
女子将手里的光芒收了回去,替他盖好了被子,坐在床边,也回看着他。
“我没想过有‘你’存在。”良久,她轻声叹道。
“……我想过,”行过终于开了口,哑声道,“发现他不在魔石里,我就想到了。”
“是啊,我早该想到……”女子叹了一声。
三千多年前天魔两界圣战,天界领军者司战圣天使呤言与魔王三太子修瞑,本是敌对,却不料互生情絮。最终修暝故意战败于呤言杖下。呤言耗尽灵力、甚至不惜以毁损魔界地脉为代价,将濒死的他封印于一块魔石之内,自己亦不堪重负,魂魄一分为二,与魔石一起散入人界。
呤言本是无性体,经此分裂,化成两个单独的个体,一男一女,一雄一雌……
她抚上行过的脸,眸子里的神情复杂,“……我早该想到,既然有‘我’,应该还有一个‘你’才对。我们……本是一人。”
行过抬手覆在她手上,比起她温热滑润的手,他的却明显地冰冷无血色,他眨了眨无神的眼,低低地问,“你是什么时候找到他的?”
女子想了想,“两千多年前,天界历……应是黄光四百三十五年,我记得那年天魔两界重开贸易。”
“原来那么早……你运气真好,”行过苦笑了一声,“……我那时……呵,我连我那时在人界还是魔界都记不清了。原来你这么早就寻到了他,呵呵,可笑我时至今日还在寻……”
“是我的错,”女子叹道,“魔石善吸亡人魂魄,于他身体有害,留在身边不行。被图谋不轨的人拿到又只会祸害人间。质地偏又特殊,破坏不能。我当时寻到魔石,解开封印,替他重塑身体以后便特意将它沉入深海,加以咒缚,只期不要再被人寻到。”
行过笑得更苦,“原来如此……果然难寻。你这一沉,我多寻了两千多年。”
要不是两千年沧海桑田,水位下降,阴差阳错地让炼西的船队寻到,他只怕还要继续找下去。
“两千年,”行过继续笑着,“你们日夜相伴,逍遥快活,我却一个人苦苦地寻着……漫无方向、毫无线索地寻着……寻一块早就空了的石头。”
“对不起……”女子道,摸着他微弯的嘴角,眼里也露出苦涩,想抹去他哀伤的笑容,却似乎无能为力。
“罢了……”行过声音更低下去,疲惫地闭了眼,“这都是命,怪不得谁……”
女子微敛了眉,表情有些凝重,道,“对了,我刚才就发现,你的魂魄的光芒……很弱。”
行过抬眼向她看了一看,笑了一声,“是,你的却很强。”
“难怪我记性一日比一日差了……”他笑道,指指自己心口,“直到见到他,我才知道,我的这里……已经死了。”
“我只记得‘我爱他’,却连他的样子……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爱了他三千年,找了他三千年。最后只记得‘他爱他’这三个字,却不记得究竟爱是什么,不记得他是谁,不记得他们怎样相爱,不记得当爱汹涌时心会怎样的痛。
原来爱早就被时间消磨一空。
“三千年了……容貌,性格,喜好……什么都变了。我不再是‘我’,不再是呤言。只有在他身边的你,继承着这个名字,即便有变化,你也仍是作为‘呤言’而变化。而我……已经不知道变成了什么,不知道自己还能是谁……”
他原以为任何人于他,都是匆匆过客。现在才知道,自己于任何人,才是永远的过客。
最终连自己找寻了数千年的,也不过是别人的风景罢了。
这些都是命,他怨不得谁。
身为天界圣天,爱上魔人,逆天施法,本就将遭报应。
哭赤了眼,愁白了发,孑孓独行的寻找,终其一生的孤独,也许都是呤言天定的惩罚。
只不过因着那魂魄一分为二,这报应只落在了他这“一半”的头上。
他不感觉到委屈,也不会有“他们二人幸福就好”这样虚伪的欣喜,他只觉得累,只觉得疲惫。
这样的疲惫,已经伴随了他近千年。也许今天这样一个结局,于他是好事。
因为他终于可以结束了。
“你……”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你现在很危险。我们的身体本就非肉体,而是魂魄化成,是因着很强的执念而存在。你的魂魄再这样淡下去,不出一年……”
行过平静地看着她。
女子顿了顿,“不出一年……就会魂飞魄散,消散成灰。”
看,果然,可以结束了。
行过沉默地垂了眼去。
女子有些哀伤地看着他,隔了一会儿,突然道,“但还有一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