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子,是你啊!你看了没有?」
「呃……看、看什麽?」
他和纪宜虽然久别重逢,睡在久违的同一张床上,两人竟都显得有点生疏,像新婚夫妇一样僵硬。纪宜过来吻了他几次,但大概是因为情势太过紧张,两人都没心情欢爱,摸来摸去总觉得不太对劲,只好作罢。
介鱼甚至紧张到失眠,所以精神很不济。
「当然是杂志啊!弹涂鱼,青年艺术杂志!上面不是说你有接受他们的采访吗?」
「杂……杂志?」
「就是……哎哟,算了,你们在家里等着!我拿过去给你们看,啊,不过弹涂鱼,你要来帮我开门,小蟹那小子上次说再也不让我踏进他家门一步,真小气。」
瓜子碎碎念着,一边挂断了电话,介鱼一时有些茫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安。瓜子过没多久就出现在家门口,把一本崭新的杂志递到他手上,介鱼犹豫地看着他,瓜子就替他翻到刊头那页,指着页数说:
「你看!你快看!就是这篇报导!」
纪宜从卧房里走出来,和两个人一起翻着杂志。刊头先是致歉说原本上期预告的阳光儿童美术教室特集因故停刊,请各位读者海涵,然後就是斗大的「本期特集」。
介鱼睁大眼睛看着,标题写着:「谈创作与模仿——第二十一届装置艺术暨纪录片双年展特集(上)」。但说是说双年展特集,其实介鱼一翻开就知道,整篇根本都在说这次抄袭投诉的事情,双手不禁发起抖来。
文章一开始先简单介绍了双年展,还简述了「Installation Love」这次的比赛理念。
然後很快就跳到了介鱼的作品,介鱼那座「单恋」被放的大大的,几乎占了杂志半版的空间。作者对介鱼的简历做了简单的介绍,洋洋洒洒三大行,全是介鱼从学生时代拿过的美术奖项。然後笔锋一转,开始谈到这次的事件。
「……做为一个年轻、才华洋溢,在各大比赛中过关斩将的新锐前卫艺术家,涉入这样的风波,相信无论是谁都会感到遗憾。
「从1960年代的普普风(Papular
Art)开始,前卫艺术可以说是一种纯粹概念的产物,一种潮流或姿态的展现,比起艺术家的绘画技巧、基本功夫,毋宁说是艺术家的创意与所欲表达的理念,才是这些作品的重点所在。也因此做为一个装置或甚至互动艺术的创作者,些微的模仿都将使作品的价值贬损,更别说是涉入这样的抄袭疑云……」
「哼,哼,说得像是他多懂艺术似的。」
瓜子在一边插嘴,介鱼手脚冰冷,感觉纪宜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他回头看了他一眼,才继续往下读:
「……按笔者访谈过抄袭风波的当事者介老师本人的结果,介老师也坦承曾经看过这部被抄袭的『单恋的天空』,只是因为事隔久远,老师本人表示已经不记得在哪里看过,甚至也忘记这次投诉的艺术家袁回是何许人也,因此并非『故意』抄袭。
「但老师也不否认,自己可能在当时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在创作新作时,不知不觉就『借用』了那样的概念,连自己也没有察觉,那原本是他人智慧的产物。」
介鱼捏着杂志的边缘,额角开始淌下汗水:
「……这样的说法相当有趣。笔者担任艺评记者多年,也曾采访过多起抄袭事件,而抄袭者也相当众口一辞。
「通常都是先否认自己对被抄袭的作品有所接触,『我根本不认识他。』、『这辈子还没看过这个人的任何作品』等到实在瞒不过了,才改口说这只是「借用」、「模仿」、「致敬」或「学习」。甚至有抄袭老师的作品当作自己作品出道的学生,信誓旦旦地说:『我是因为崇拜老师所以才向他学习』。」
「到底『模仿』和『抄袭』,『借用』和『剽窃』有何不同、当中的内涵又各是什麽,一直是笔者深切思索的问题。特别在理念与点子至上的装置艺术界,一个艺术家究竟要做到什麽程度,才算是『原创』,确实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
下面是一大段作者关於原创概念的描述,还上溯至中古的艺术史。
「这边都是作者在放屁,不看也罢,当人没考过艺概啊?」瓜子不耐地快翻了几页,纪宜在旁边说:「我记得当年你艺概被当了,还哭着抱我大腿求我借你笔记补考。」瓜子僵了一下,嘿嘿笑了两声,
「别都只记得我的坏事嘛,蟹兄弟。」
介鱼继续往下翻,指尖不由得抖了起来。作者接下来访问了不少人,先是他们母校的教师,好像是当年教他油画的那个老师:
「我不认为我的学生会抄袭,但是在我印象中,介同学对於学校的课程并不是很热衷,经常跷课、迟交作品或甚至忘记术科考试,只为了回画室去做他比赛的作品。我认为艺校的学生,除了在学校学习艺术相关的技巧与知识外,如何看待艺术的态度也很重要。我想介同学当时严重忽略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犯下这种错误。
「当然学生有自己对未来的规划,有些学生就是比较功利,重比赛而轻学习,他们觉得有些课浪费时间,做老师的也只能尽量体谅他们,但是我认为这样下去……」
「这个老师,当年还替小鱼投过件,是我送去的。学生得奖的话,对指导老师并非完全没有好处。」纪宜看着报导淡淡地说,介鱼连唇都白了起来。
装置爱情 十三
「这个老师,当年还替小鱼投过件,是我送去的。学生得奖的话,对指导老师并非完全没有好处。」纪宜看着报导淡淡地说,介鱼连唇都白了起来。
下面作者访谈了前卫艺术界的前辈黄睿先生,也就是那时候对介鱼多加赞誉的前辈,介鱼只读了几行手就开始发抖,纪宜的表情也很严肃:
「这位後辈刚出道的时候,我的确是很看好他。因为他的概念新颖、设计流畅,怎麽说……有一种急於出头的气息,像春天的新芽,说真的,老夫并不讨厌这样的野心,毕竟年轻人嘛,就是要有一点企图心才好。
「我们这年纪的创作者,对这种哗众取宠的艺术已感到厌烦,不过年轻艺术家的话,倒是不难理解,也可以理解评审为什麽经常独睐於他。」
「小鱼,难受的话就不要看了。」纪宜忽然覆住他的手,温言说道。但介鱼抖了几下唇,摇了摇头,仍继续翻阅了下去:
「……不过果然像老夫所预料,太过注重外界的眼光,而忽略自省的艺术,最後就会渐渐变的徒有形式、而无内涵的空壳。老夫在艺界打滚多年,看过太多躁进的新锐创作者,这样的艺术家,或许一开始会出些风头、意气风发地连战连捷,但是就因为这样轻忽了艺术的本质,结果没到几年就失了灵魂,再也创作不出什麽好东西来,
「遗憾哪!老夫对於这些天真的後辈,实在不忍苛责,只能说遗憾哪!你们也不要太苛责介先生了,他有他的原罪,年少得志的人难免骄傲,任谁有了他的好运,都会走步上他的後尘。我们这些做长辈,应该好好教导他,而非一昧地把他逼上绝路……」
「既然这样……」介鱼忽然呓语似地开口:
「既然这样……当初又为什麽要帮我……」他回头看着纪宜:「小蟹!我不懂!既然他这麽讨厌我的话,既然他这样看我的话,当初为什麽要帮我!还称赞我!」
「小鱼,你先不要看了。」纪宜只是说,作势要接过杂志。但介鱼恨恨地一把扯过,重又掀开一页:「我要看!我要把他看完!」
作者接着访问了介鱼大学时代的朋友,说是朋友,作者倒也很诚实:
「据笔者所知,介老师在大学时代为人内向,较少结交亲友,因此说得上是知己的并不多。但笔者还是努力找到当时介鱼班上的同学,因为该位同学不愿意具名,所以以下笔者将称呼他为A同学……」
「干,美院的杂碎真没种!」
瓜子脱口便骂,纪宜马上横了他一眼,瓜子才呐呐地住口。介鱼紧咬着下唇,看着特集的最後一页:
「介鱼他跟班上同学超不熟的啊,我们连办宿营都常忘记有他这个人存在。毕业典礼也没出席,感觉上他都窝在房间里作比赛的作品,根本就不鸟我们这些同学,也不太鸟老师,很傲的一个人,班上同学也都不太喜欢他,偏偏他就是一直得奖。
「啊,不过,你知道吗?这个应该要同科的人比较清楚,介鱼那家伙,大学时代私生活很乱喔!他是gay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啦,听说他以前为了请人体模特儿,还公开在讨论版上徵求,说是做一次模特儿就可以免费肛他一次。公开徵求大家来干他耶!超敢的!我看戏剧科的都没他这麽骚。」
下面作者还问该位A同学:「那是校园谣言吗?还是你曾经亲身试过?」那个不具名的A同学就说,
「别傻啦!我又不是gay炮,而且他长得又没多好看,印象中瘦巴巴的又太苍白,只有脸蛋好一点。不过我戏剧系的朋友有试过,他打包票跟我说是真的,还说他床技不错咧!还说什麽操起来很舒服,软绵绵的之类,欸?这个可以说吗?会不会被新闻局抓走啊?喔,你会删减是吧,那我再跟你说,听说他後来还搞上戏剧科的学长……」
文章结尾写着「未完,下期待续」,还谨慎地加上:以上谈话部份不代表笔者本人立场,仅忠实呈现访谈内容。
「……这和抄袭这件事有什麽关系?」
介鱼忽然颤抖地开口。纪宜和瓜子都不安地看着他:「这和……我的创作,我的艺术作品,还有抄袭什麽的,到底有什麽关系?!」
他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从沙发上跳起来,抓着那本杂志,对着客厅大吼大叫,把还在睡的小乔也吵了起来:
「为什麽要报导这种事情?为什麽会问这种事情?我的私生活怎麽样,跟我会不会抄袭有什麽关系?为什麽要这样挖别人的隐私!」
「小鱼!你冷静点。」
纪宜立刻跳了起来,从身後抱住了他。介鱼眼睛里全是血丝,动手想撕那本杂志,但手脚无力,怎麽撕都撕不坏。纪宜抱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耳边反覆温言:
「小鱼,冷静,你先冷静。他们的目的就是要你生气,听见了吗?他们就是希望你生气,什麽和创作有没有关,他们根本不会管。相反的越是下流龌龊,越是离题,更能让达成他们的目的,你要是去在意这种事情,就反而中了他们的计。」
介鱼还在发着抖,软弱无力地依在纪宜怀中,他把杂志握成一团,紧紧捏在手里,紧到连双脚都在颤抖。
「我怎麽可能不在意……」他终於忍不住泪如雨下:
「纪宜,我怎麽可能不在意啊!混帐东西……」
他一生不曾主动骂过什麽人,这已经是他最大愤怒的表现。无声的眼泪淌个不停,他忽然反过身来,伸长双臂搂住了纪宜:
「小蟹,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道歉,鱼,你什麽错也没有啊。」纪宜抚住他的後脑杓,在瓜子面前吻了介鱼的唇一下。介鱼的五指捏紧了纪宜的榇衫:
「可是……他们讲成那样……」介鱼像置身雪地里一般,一下一下地颤抖着:
「你……连你也……对你……」
「鱼,你看着我。」
纪宜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他抓住介鱼的五指,紧紧贴在自己心口:「关於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情,有任何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吗?」
「没、没有……」
「那你以前的事情,有任何是你自己觉得可耻的吗?」纪宜用姆指抚着他的後耳。
「没有……」
「这样的话,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而且是包涵这些事情在内全部的你。而你喜歓的也是包涵那些事情在内全部的自己,既然如此,就不会为了任何人说了什麽而有所动摇,不是这样子吗?」
纪宜吻了一下他的额,然後是他的颊。最後又和他双唇相贴,介鱼觉得纪宜的唇暖洋洋的,像某种魔法一样,彷佛什麽事都可以不用担心了。
介鱼忽然有些害怕这样的依赖,却又无法放手,反而更深切地回应纪宜的温柔。
「咳……对不起,不是老纳不识相要打扰您小俩口。不过小蟹啊,现在事情变成这样真的很棘手,你有打算要怎麽办吗?」瓜子忽然说。
纪宜总算放开了介鱼,一手仍若有似无地抚着他的背,长长呼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得想办法把伤害降到最低。此外……」他忽然单手拾起被介鱼揉成一团、掉在沙发上的青年杂志,镜片下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还有这个家伙……」
他盯着特集的作者栏上,清晰的「吴瑞」两个大字,无声地阖上了杂志。
***
经过审慎的思虑後,介鱼决定先回信给评委会,请求他们暂缓处分的决定。同时也拜托大锅,请求她能够在能力范围内,让部份的评审理解介鱼的情形。大锅拍胸脯说没有问题,还说就算是叫她从头学英文,她都要讲到那些客座评审心服口服为止。
纪宜打算回母校去,找以前熟识的老师协助。至少让美术学院那里暂时不要有太大动作,因为一旦被母校贴上「抄袭的艺术家」这样的标签,往後无论工作也好比赛也好,介鱼的处境就益发困难了。
一切都还乱七八糟,但介鱼却忽然不再担心了,大概是纪宜回到他身边的缘故。两个人在一起,好像什麽事情都能轻易克服。
那天晚上,他们也不到床上去了,纪宜就一直抱着介鱼,两人窝在沙发上,开着昏黄的小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有时忍不住落泪,纪宜就替他拭去。
聊得累了,介鱼便靠在纪宜的胸口,假寐似地阖上眼睛。
「纪宜。」
直到夜深,介鱼也有了睡意,就整个人枕在纪宜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
「想睡了?要到床上去吗?」纪宜扶着他。
介鱼摇了摇头,从下方仰视着他的脸:「我在想……我好想看你演戏。」
纪宜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起来:
「看我演戏?那你迟了九年,我已经很久都不上舞台了。」
介鱼看着他的脸,像吟唱诗歌一般闭上眼睛:「还是想看……什麽时候的都行。小蟹,你几乎看过我所有作品,总是守在我的世界旁,但是我……也想知道,你所着迷的世界,长成什麽样子。小蟹,你喜欢舞台吗?」
纪宜犹豫了一下,「啊,喜欢。」他抿了抿唇,彷佛不忍似地补充:
「最喜欢了。」
介鱼听着他些微沙哑的音色,微微笑了:
「小蟹……演过很多角色吗?」
「嗯,很多。一直到……大三的夏季公演为止,我几乎每场都有参与,也几乎每场都有上台,还参与过校外的制作,我学生时代嚣张得很,也很爱出风头。」纪宜笑着,介鱼却觉得他的笑容中,藏着许许多多无法形诸言语的锐变与挫折:
「我演过……我看看,演过王储,演过莎剧里的Ferdinand王子、Hamlet,演过Pinter戏里的Lover,卡门的警官,演过律师、还演过脑袋有问题的十七岁连续杀人魔……」
纪宜回忆似地细数着,介鱼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怔怔地望着讲述戏剧的纪宜,一刻也移不开目光。他发觉竟自己从没有注意到,沉迷在自己所爱事物中的纪宜,是如此的耀眼、如此神采飞扬:
「还演过什麽呀……啊,对对,还有Noises
Off里的男导演,啊,我还演过Woyzeck里的年轻男军官,那时候瓜还演我的跟班,要被我用军靴踩脸……唉啊,这麽一想,我演过的角色还真不少……怎麽了?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