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嘴滑舌。”雪见愁冷哼一声,却也不见恼意。
君临拾阶而上,走到亭中径自落座,似笑非笑:“前辈不问我这些日子去哪里了麽?”
“你去哪里,与我何干。”
“无论如何,我与前辈总算相识一场,何必说得这般绝情呢?”君临微微一笑,自顾自道,“之前不辞而别,非是有意慢怠前辈,实为是非缠身,情非得已,如今恩怨既偿,一切尘埃落定,往後我们有大把的时间,还请前辈万万不要拒我於千里之外。”
“谁跟你有大把的时间?可笑!”雪见愁眉峰微蹙,言辞间不容半点情面。
“咦?前辈留在寒剑山庄,难道不是在等我回来麽。”君临眼眸微睁,作惊讶状。
“我是为了离魂刀。”雪见愁一字一顿的纠正,口吻不耐。
“可我听说,离魂刀早已被盗,不在山庄,为何前辈还在这里,却不去寻刀?”
“你不觉得自己废话太多了?”雪见愁倏地阖眼,眸色随之轻敛,隐约透出危险的味道。
君临抚掌欲笑,终是忍住道:“看前辈的反应,莫非是我问了什麽不该问的事情?”
雪见愁冷哼一声,嗤笑道:“有时间在这里废话,不如去看看将死之人还比较有意义!”
乍闻此言,君临不解其意,当即追问:“什麽将死之人?前辈所指为何?”
“像你这种人,有了新欢忘旧爱,想来也不会在乎其他人的生死,听听也罢,何必追根究底呢?”雪见愁语带讥诮。
君临面色骤变,敛去笑意道:“前辈越说我越糊涂,什麽新欢旧爱?什麽生生死死?我虽然自问不是什麽善男信女,但也非是忘恩负义之徒,前辈无凭无据的,怎可含血喷人?”
“哈哈。枉费他为你受那许多苦楚,如今只落得一个无凭无据,真是可笑又可怜!”雪见愁冷冷笑罢,拂袖就走。
君临却不让,一个纵身拦在他身前,决然道:“今日前辈不把话说清楚,休想就此离开。”
雪见愁斜睨著他:“该说的我已说了,是你自己听不懂,怎麽怪起我来?”
“别人说我,我断乎不会在意,但前辈乃世外高人,为何也与他们一样冤屈我?”
“冤没冤屈你自己明白。”
“我敬你是前辈,因此才多方相请,望前辈别再说这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你好不识好歹!”雪见愁耐不住怒上眉稍,“你与苍迹是什麽关系,难道还需要我来多说吗?”
君临面色微白,咬牙道:“对苍迹,我一没威逼强迫二没虚情假意,怎麽就新欢旧爱了?”
“我没心情和你纠缠私情问题,让开!”
“如果我说不让呢?”
雪见愁见君临三番两复的不肯相让,著实恼怒,偏两个又都是有些率性的,一言不合,竟就当场打了起来,旁人只见白蓝交错的翩姿身影在庭中缠斗,一个扇影翻飞,激得周围气流涤荡不止;一个衣袂回旋,拂得道旁草木碾土成灰,画面美则美矣,却委实苦坏了想要劝架之人,一刻将过,俱是近不得身。
在旁观战的仆卫莫不苦著脸哀告:“一个是庄主的心头肉,一个是总管的座上宾,这两个都不是小心小性的人,怎麽说打就打呢?现在要怎麽办才好?”另一个也道:“看样子事情不是一般的麻烦,还是赶紧去请庄主和沐总管吧!”余下众人不敢稍怠,匆匆往书房搬救兵去了。
【倾慕江湖】第二十四章 如雁落了无痕
一勾新月破黄昏,归鸦数点下栖迟。层层朱阁,迭迭廊坊,三生门外,路途烟雨故人稀。
“既然来了,为何踌躇不前?”苍迹倏然合上手中账册,头也不抬的道。
沐惜追先是将门扉轻掩,而後转身回步,行至苍迹面前温文尔雅的笑:“庄主看书看得如此专注,惜追一时不忍打扰罢了。”
苍迹这才微微抬眸,直视著他问:“你拿离魂刀做什麽?”
“庄主看见离魂刀,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沐惜追不动声色道。
“一路上乐师早已将事情的原委禀明,何须惊讶。”苍迹淡淡道,“沐总管此行特地把刀取来,该不会是要与我品刀论剑吧?”
“哈。”沐惜追轻笑出声,喟然叹道,“一段时日日未见,庄主说笑的本事倒是见长。”
“哦,难道不是吗?”
“庄主若要品刀论剑,往後有的是时间,只不过眼下事在燃眉,惜追有个不情之请,不吐不快。”
“如果我没记错,在山庄的这些年,沐总管还未曾向我提出过任何要求……”苍迹淡然的眼神微变,浅浅的如风起涟漪,让人捉摸不透──
“我很好奇,究竟这世上有什麽事能让沐总管这般上心?”
“庄主又在说笑了。”沐惜追仍只是温柔的道,“事关离魂刀,庄主大概也听老乐师提过了吧。”
“嗯。”苍迹似有深意的颔首,不紧不慢道,“我还听说要夺离魂刀的人名唤雪见愁,与你和君临都有些交情,是吗?”
“看来庄主心如明镜,不用惜追再多废唇舌了。”
“沐总管心里在想什麽,旁人又如何能知道?还是请总管明言吧。”
苍迹语罢,静静的望著沐惜追。
“嗯……”
“只要你所言合情在理,我自然不会故意为难,沐总管大可不必这样吞吞吐吐。”
“蒙庄主厚爱,还是算了吧。”沐惜追蓦地一声长叹,俯首将离魂刀奉上,“这刀到底不是惜追的所有物,就算再怎麽苦思冥想也找不出一条叫庄主割爱的理由,庄主待惜追恩重如山,惜追又怎能厚颜忝耻的越俎代庖?方才所言不情之请,还望庄主忘了吧。”
“好一个恩重如山,好一句不情之请。沐总管看似什麽都没说,又什麽都说清楚了,当真是不可小觑。”苍迹说话的口吻轻淡,听不出明显的喜怒,“离魂刀出自何处暂且不论,当年为败莫龙吟,我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如今沐总管一句不情之请,就要叫我将刀让出,不觉得太过轻易了麽。”
沐惜追保持著奉刀的姿势,缓缓道:“庄主不愿,惜追断然不会强求。时辰不早了,请庄主好好歇息,惜追告辞。”语罢,容颜微俯,转身就要退下。
“慢。”
“庄主还有何事吩咐?”
“沐总管扪心自问,方才我何曾说过半句不愿?”
“……恕惜追愚钝,不知庄主所言何意。”
“离魂刀交予你并非不可以,但你至少也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庄主想从惜追口中听出什麽呢。”
“沐总管向来聪敏过人,需要把话挑得那麽明白吗。”
“离魂刀原属碧云谷主心爱之物,後来因缘机会,被青云堡前堡主莫问天盗取,辗转到了庄主手上,如今原主人前来索刀,惜追又欠他一份人情未回,所以才斗胆向庄主提请,事实便是如此。”
“沐总管说了这麽多,我还是不明白……”
“哦,庄主不明白什麽呢?”
“欠他人情的是你,最後替你偿还为何是寒剑山庄?”
“正因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惜追才说是不情之请,也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
“是吗。”苍迹不置可否,“敢问沐总管──究竟是何种打算?”
“惜追欠他的,怕是用尽一生也偿还不了。若不能还他离魂刀,便是他要我死,又有何不可,只是思及往後再不能於庄主身侧随侍左右,未免遗憾。”
“世上唯有情字当得起一生的许诺,沐总管轻言死生,是不是代表此人对你而言意义与他人不同?”
“就算庄主再怎麽明试暗探,惜追能回答的也只有方才那句。有些话,我不能说,但既是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苦苦逼问至此呢。”
沐惜追不露声色间四两拨千斤,苍迹眸中冷意冰消,旋即默然不语。
正在此时,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旋即几个仆卫推门而入,见苍迹和沐惜追都在,忙开口求助道:“庄主,沐总管,君庄主和雪见愁在庭院里打起来了,我们实在是拦不住!你们快去看看吧!”
“你说谁打起来了?”沐惜追眸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的异色。
“回沐总管,是君庄主和雪见愁。”
“可知发生何事?”苍迹蓦地自座上起身,边走边问。
仆卫歉然道:“具体的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听他们说什麽新欢旧爱的,好像是……好像是……”
“是什麽?”沐惜追倏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好像是在争风吃醋……”
苍迹与沐惜追的脚步俱是一顿,两个人的神情都不约而同的瞬间僵硬。
几个仆卫说著,嗫嗫的闭了嘴,愈发的不敢抬头。
半晌,苍迹率先迈开了步伐,若无其事道:“走吧。”
“嗯。”沐惜追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举步跟上前去。
由庭院传来的打斗声越来越近,沐惜追的心跳也越来越不稳。当他与苍迹两人终於赶到现场的时候,恰好望见君临硬生生受了雪见愁一掌,握在手中的折扇瞬间被无形的气浪化消,须臾崩溃成粉末散於天地之间,再不复见;偏生君临兴起,防身武器虽失,却毫无退缩之意,起手翻掌又是一波攻势来袭,雪见愁耐性渐消,恼怒之下出手再无顾忌,回身便是一道凌厉掌刀!眼看避无可避的风口,苍迹蓦地挺剑而出,拦手将君临护在身後,沐惜追亦不敢稍怠,为免掌风伤及无辜,竟是以身来挡,奈何肉躯承受不住沈沈气劲,忽而闷哼一声,旋即口溢血痕,看得在场众人莫不心惊肉跳,一窝蜂似的围上前,纷纷道:
“沐总管,你没事吧?”
“快,快替沐总管拿药箱来!”
……众人正忙乱间,沐惜追却缓缓摇了摇头,抬手拭去唇角的血迹道:“我没事,不必担忧。”
“哼,自作自受!”
雪见愁怒然冷嗤一声,惹得群情尽皆愤慨。
“雪见愁!分明是你挑起是非,打伤人非但不道歉,居然还说出这种风凉话,你到底有没有心?还是不是人?!”
“哦,是我挑拨是非。是我打杀伤人。我没有心。我不是人。那又怎麽样?你们能耐我何!”
“你!你……”
一群人被堵得哑口无言,个个赤红著双眼气愤非常。
雪见愁却嫌这气氛不够热烈似的,斜睨著沐惜追继续道:“这麽多人为你抱不平,也不枉你来世上走这一遭!我说过,等你死了以後,我会记得在碧云谷替你烧上一炷高香,也算是对你仁至义尽了。”
乍闻此言,所有人都不免大吃一惊。君临倏地拨开人群上前,直视著雪见愁道:“前辈口口声声称沐总管是将死之人,究竟所指为何?”
“哈哈。”雪见愁轻渺的低笑出声,“既然你这麽想知道,那麽告诉你也无妨。”
“前辈,住口。”
只一瞬,沐惜追的眼神寒冰笼罩。
“你以为你是谁?”雪见愁忿然拂袖,“你不过是我从碧云山下救回来的一个废物,居然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君临闻言,如遭雷击,转而望著沐惜追一字一顿道:“碧云山在扬州地界,原来沐总管去过扬州。”
半晌,沐惜追眼睫低垂,黯然覆住深棕色的漂亮瞳眸。
君临还欲再言,倏然泪眼朦胧,红唇轻颤,奈何心中情思支离破碎,忽而字不成句。
周围寂静。雪见愁一个袖手转身,薄兰容姿淡若轻鸿翩然,足步微移,似是就要离去。
沐惜追静静道:“前辈欲往何方?”
“与你何干。”
“前辈不要离魂刀了?”
雪见愁脚步一顿,倏然沈声道:“既是与我有缘无份,强求又有何用?不过是徒增痴枉。”言罢,一个纵身飞掠,形影消逝,如风过声无息,亦如雁落了无痕。
沐惜追无力的闭眼。
前辈。是我看错了吗?原来,你才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个人。
【倾慕江湖】第二十五章 今昔相顾无言
慕风其名在扬州声名正盛的时候,君临还只是个不及志学之年的孤僻少年。出身於江南首富世家,父母又皆是当年江湖上叱吒风云的人物,与所有的富家子弟一样,那时的君临生性冷僻,自视甚高,对一切人事物都抱著一种莫名所以的质疑,浑身上下无不充斥著叛逆之意,不服任何人管教。封妃忧心之余,费尽心思为他请尽远近名师,试图对其施以教化,却总是徒劳无功,莫说治学授业,就是想找一个能够长期留在山庄的师长也实非易事。後来她听闻城内有一名师慕风,凡受其教诲者无不出类拔萃,桃李遍布京畿,连当今天子也曾慕名前来听讲,不仅对其赞誉有加,甚至亲授“书香门第”的门楣殊荣,一时间慕风之名光耀至极,扬州城内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栖凤山庄为谋良师,三番两次遣人前去一夕古斋相请,慕风却无一例外的将人拒之门外。封妃爱子心切,只得亲身来访,这才入了古斋的门帷。然出人意表的是,传闻中的一夕斋主竟意外的年轻,端看外貌,实难令人相信他便是桃李满天下的御前先师。似是看穿了封妃心中怀疑,慕风习以为常道:“向来只有他人入我古斋门,谁曾见我踏出一夕地?封夫人若真有心,烦请将人送至一夕古斋,届时再论教化不迟。”封妃无奈,只好答应,回府後半哄半骗的让君临务必前往一夕古斋一趟,君临烦不胜烦,终是碍於母子情面,去得心不甘情不愿。
如果第一眼的印象能够注定人的一生,那麽,从踏入一夕古斋的那一刻起,便注定君临将是慕风有生以来遭逢的最大劫难。
又是竹敲残月落,又是日照晓云生;忽而木落芦花碎,忽而枫杨红叶坠。在古斋治学的日子重复著千篇一律的斗智斗勇,两人却乐此不疲,默契与日俱增。年少的君临不懂何谓真情挚爱,亦不在乎教化伦理,他只道往日枯燥的生活突然变得明快非常,无聊的光阴也渐渐变得绚烂多姿。慕风门下弟子众多,君临无疑是最特别的那一个。他对他好,没有缘由,也无需借口,亲密的时候甚至日同出夜同寝,毫不遮掩,亦不避嫌。若非後来老庄主自作主张替君临定下一门婚约,或许两人之间的关系会持续这样纯明如纸的清白,然一切都只是假设──变故的可怕不在於如何的使人措手不及,而在於避无可避。
那夜下著大雨,君临一路自风雨中行来,扣响了慕风的房门。他薄裳湿透,面容晶莹而苍白,宛若冰雕的玉瓷人偶,只消望上一眼,便让人忍不住狠狠的心疼。没有人能在这样无心胜有心的诱惑面前保有完全的理智,就算是慕风也不可能例外。当君临喃喃说要和他一起离开,像孩子似的一遍又一遍固执重复,他承认,他心软了。那个夜晚他小心翼翼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不敢用力不敢放肆不敢纵容,生怕一不留神身下的人就会如那珠玉崩毁,碎成黄粱梦醒一场空。熏鼎香云袭罗衣,降纱灯火映屏扇,满城风雨人烟静,正是初承雨露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