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事体大,沈统领不可胡言。”
“……我就这麽随口说说罢了,沐总管千万别往心里去。”沈云打个呵呵道,“我这就去把各庄各院的侍卫召集过来,正所谓输人不输阵,场面怎麽也得先撑起来,好过日後给人笑话。”
“也好,你去吧,不过记住遇事不可莽撞。”
影动人语近,马踏无点尘;眼望高低无景色,相看左右尽猖狂。青云堡一路风烟而来,声势浩荡,势如破竹,须臾到了寒剑山庄,更指名道姓的叫嚷,众口一辞要替冤死的同伴讨回公道,端看气焰跋扈非常。
山庄侍卫谨记教诲,无意莽撞,然此情此景由不得使人怒意高涨,险些把持不住就要吵打起来,所幸沈云及时出面,走到莫问天驾前拱手一礼,道:“不知堡主来此,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莫问天虽已年届不惑,却是不显老态,马上英姿不遑少年俊伟,近看尤显骁勇难当。只听他沈声一笑,周围立刻安静下来,现场气氛稍缓。
“我听说寒剑山庄是北武林第一庄,怎麽就剩了这几个人?你们庄主呢,叫他出来见我。”
“实不相瞒,庄主有事外出,至今未回,恐怕不能亲自接见。此番堡主远道而来,实是风尘仆仆,如蒙不弃,容舍下奉茶,万事好商量。”
“我那爱徒死得冤枉,这口茶我咽不下,你们如若有心,最好给出个合理的答复,否则青云堡誓与寒剑山庄不两立,今日不讨回一个公道,绝不善罢。”
沈云情知他有意刁难,心中早有说辞,便求全道:“令徒之死是个意外,刀剑盛会期间,宿居山庄的人马众多,我们一时不察,不料就发生这等祸事,还请堡主稍安勿躁,宽限一些时日,待我们查清事实真相,定还令徒一个说法。”
“宽限什麽时日?我看你们就是包藏祸心!今天要是不把凶手交出,我们就踏平寒剑山庄!”青云堡的一名弟子忿然插话,引得一干人等义愤填膺,气氛霎时又僵。
沈云强压下心头愤懑,仍平静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望堡主三思。”
莫问天环视群情愤涌,道:“你也看见了,眼下这种情形,我想没有三思的必要。但寒剑山庄位列北武林魁首,为表敬重之意,我最後给你们两个时辰,时间一过,你们若还是不能拿出让众人满意的解决之方,别怪我青云堡翻脸不认人。”
“堡主,两个时辰未免──”
“不必多言,我主意已定。”
“……好吧。”
沈云无奈,只得怏怏退回。
沐惜追在庭苑里等候多时,见了沈云也不察恼怒之色,说话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外面情况如何?”
沈云忿忿不平道:“那老狐狸真是欺人太甚,一点也没把人放在眼里,方才撂了狠话,两个时辰後便要撕破脸。”
“那沈统领以为如何?”
“我有什麽办法?大不了就打一场,有什麽了不起!”沈云不耐道。
沐惜追笑得开怀,道:“英雄所见略同,至多就是一战,难道他还能灭了山庄不成。”
沈云听得瞠目结舌,狐疑道:“我是急性子,说说就算了,沐总管怎麽也跟著我糊涂?真要打起来,我们未必占得了上风。”
“欸,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又非三头六臂,也无神通,如今除了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还有什麽其他的办法?不如就顺其自然罢。”
沐惜追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完,沈云这才信了,欢欣道:“这麽说来,沐总管一定是想好退敌之策了,快说来听听。”
不料,沐惜追却暗暗使了个眼色,教他噤言,自己却涩然道:“输了不要紧,只是愧对庄主重托,日後我自是无颜见他,倒不如一死,还落得轻松。”
若是平常,沐惜追断然不会讲出这种丧气话来。沈云虽然听著觉得有古怪,却也不敢说破,只诺诺的点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水兰色的身影近前而来,心中顿时了悟,更是不动声色。
雪见愁来的时候恰听见沐惜追说些死啊活的,免不了眉峰一蹙,出言便是嘲讽:“区区一个莫问天,至於要死要活的麽!可笑至极。”
沐惜追回头,淡淡道:“前辈有经天纬地之能,莫问天自然是入不了前辈的眼,但对我辈来说,他也算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与莫问天为敌,实非易事。”
“江河日下,鼠辈当道,别人不明真相,难道你也不知他是什麽人麽!”
“明白又如何?说到底,前辈与他之间的纠葛是私人恩怨,外人无权置喙。今日是寒剑山庄当有此劫,还请前辈莫要插手。”
“哈哈。”雪见愁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在场的两人一眼,讥诮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空读圣贤书,一个是四肢发达的江湖莽汉、胸无点墨,你们要如何对付莫问天?”
沈云从未受过这般当面羞辱,立刻急红了眼道:“你这人怎麽回事?我是哪里得罪你,要被你如此轻看?”
“我说错了吗?”雪见愁斜睨著他冷哼一声,“寒剑山庄的侍卫统领?──你不配。”
“……”
见沈云被堵得哑口无言,沐惜追不动声色道:“前辈既然说沈统领不好,那便是要亲自上阵,与我一同退敌了?”
“我说了吗!”
“前辈没有说吗。”
“有吗?”
“没有吗?”
“……”
沈云在一旁站了半晌,汗如雨下。
【倾慕江湖】第二十二章 真性清涵万里
衰草斜阳流曲浦,黄云影日暗长堤。哪里得美人兮天一方?何曾有千回百转自彷徨?只是红蓼花蘩笑空往,幽兰香细,也只为他身上。
为功名俗世,为年少轻狂,莫问天失去过,也得到过;而今鬓发微白,青春转眼不在,他也早已为人父、居高堂。再回首,犹记多年前青山碧潭下的美人孤鸿影寂寥,像南柯一梦,又像一笔少年无知的糊涂账,算不清,想不完,那时的青春年少竟成心中对世情的最後一点牵绊。
他要夺回离魂刀,非为名,乃为情;他要挑上寒剑山庄,非为利,实为命。但他从未想过,当命运的齿轮倒转,朝思暮想的容颜赫然出现眼前,又当如何?
双方对峙,情势一触即发。忽而朱红的屏门洞开,一人缓步而出,但见神色倨傲,容姿轻渺,此前所有危急的、混乱的气氛瞬间止於那人足下,几如化水而逝。
马上的莫问天豪情固雄,却终归抵不住岁月的无情侵袭。当年的英姿俊秀不再,身上只一点枭雄的不怒自威、一点江湖的沈浊霸气,眉宇纵是轩昂,到底难与少年相较;然眼前之人便如方从记忆的画卷中步出一般──眉如小月,眼似双星;玉面蕴风流,朱唇一点红,似兰花清芬幽雅,又似蕤草孤芳自傲,教人一望就沈入心底,再免不了情思纠缠。
原来,他没有死。
但,为何他从不曾来找过自己?
此时此刻,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
瞬间狂喜,瞬间惊疑,莫问天不敢开口,只因恐惧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一场假象。
雪见愁见惯了别人的生老病死,也见惯了他人对这张不老容颜投来的惊愕目光,因而心中并无多少岁月奔腾的波澜慨叹,开口便道:“人是我杀的,你又能拿我怎麽样?”
──能拿你怎麽样?是啊,我又能拿你怎麽样。
这种苦涩的心情你从以前就不了解,现在我又怎能期待你会了解。
莫问天蓦地仰天大笑,风拂过面颊,凉凉的像是下一瞬就要出流泪。
雪见愁却只是冷冷的看著,一言不发。
猛将三百众,暗里弓箭藏;要取蓬门持今下,谁道一眼胜万年,欲战却教风波敛。现如今,要刀何用?征战又何用!
“为什麽?为什麽要这样对我?”莫问天倏然开口,语调苍凉。
“我不知你在说什麽!”
雪见愁袖手背过身去。
──我伤害了你,夺了你最心爱的宝器,背叛了对你许下的诺言,为什麽你不来找我报仇,叫我在日复一日中忧心悔恨?你既是厌恶了我,不想再见到我,为什麽又要在此时出现,这叫我情何以堪?明明是我选择负了你,为什麽我却比你还要难过?为什麽?……
莫问天翻身下马,一步一步朝雪见愁走去。
青云堡众人莫不被眼前这一幕搅得一头雾水,半晌无人敢言。
“停!再往前一步,小心你的性命。”随手掷出的短刀堪堪在莫问天足前斜刺入地,是厌恶,也是毫不容情的拒绝。
“你不愿意,我不会逼你。”莫问天深深凝望著他的背影,一字一顿道,“但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人杀了便是杀了,何来解释!”雪见愁冷嗤。
“你明知我说的是什麽。”
“怎麽,我不杀你,你不是落得逍遥自在?”
莫问天眸色微黯,旋而低低道:“你当真如此厌恶我,为何今日又要出面见我?”
“与你何干!”
“不要说什麽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莫问天顿了顿,继续道,“你出现在此,必是与离魂刀有关,寒剑山庄给了你什麽好处,居然能让你为之插手俗务?”
雪见愁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莫问天又道:“如果我说我愿放下一切,今生今世只做你一人的徒弟,你还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就是你要拿命赔我,又有什麽稀罕!”
“哈……”莫问天苦笑一声,喃喃道,“我真後悔……真是後悔……”
“够了,要打便打,要杀就杀,何必这般婆婆妈妈!难看至极!”
“这辈子我欠你两条命,你杀了路远平,只当是我报应不爽、罪有应得。今日我人就在此,这条命还是我欠你的,你要,就拿去吧!”
莫问天语罢,横刀自向;雪见愁冷不防袖风一扫,风压沈沈,须臾竟是人退刀落!青云堡余众只闻得铿然一声闷响,心脏险些蹦出胸口,待回过神来,个个惊魂未定。
“你出手救我,是不是代表你还愿意相信我?”
“要死可以,别在我面前寻死,看了污眼!”
“……”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从今往後,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雪见愁不再多言,倏地回身踏步,径回山庄内苑去了。
许久之後,当江湖中的好事者提及皇城旧事,不免要长吁短叹。当初有多少人在酒楼茶馆坐等青云堡与寒剑山庄之间的鏖战开锣,又有多少人败兴而归,个中明细无人知晓,众人只道,前一刻还烽烟蔽日,再一时却风平浪静,莫问天惊天动地的来了,整军退去时却寂然无声,像是与世人开了一场天大的玩笑。江湖浪涌有时尽,武林纷扰无绝期,轰动一时的刀剑盛会终究淡却在时序的洪流里,关於离魂刀的下落也扑朔成迷,只在人们茶余饭後被偶尔提及。
然世人皆可忘,唯独沐惜追从未想过放弃。
如果夺走离魂刀的不是青云堡,那又会是谁?
这个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困扰著寒剑山庄的每一个人,而最後的答案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就在风波平息後的第三天,苍迹与老乐师回到了寒剑山庄。
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人,正是君临与莫刀──此前北八省武道联盟不知何故突然解散,再无人有心追究玉佛山上霍丹之死,也没人有此能力;朝廷方面则由苏青莲呈请致上,替栖凤山庄平反正名,背後不知费尽多少曲折,苍迹等人便是因此耽搁了回援的时机。
当老乐师问及锦囊何在,沐惜追不禁一怔,这才想起乐师临行之前的确是交予自己一个锦囊,只因当时乐师嘱咐慎用,所以一直不曾动它。
“有什麽话不能当面提醒,非要用锦囊呢?”
“沐总管打开看看便知道了。”
见老乐师说得镇静,沐惜追不疑有他,当场将锦囊拆开。
片刻之後,沐惜追如风疾走,径往岩山兵器坊去了。
【倾慕江湖】第二十三章 小庭前双飞燕
妖娆倾国色,极豔动人心。幽暗空冥的兵器坊石室内,红狐刀倚墙壁立,萦丽剔透的刀身散发出绯红星芒,清姿静渺,俗尘不沾;视线猛一触及,晕眩之感骤然袭上脑海,沐惜追踉跄著倒走数步,久久寂然无言。
尾随而至的老乐师适时伸手,将人扶稳後解释道:“当初老身看那雪见愁来历不明,为人十分霸道蛮横,沐总管又似与他有些交情,只怕一日过後无人保得住离魂刀,令总管左右为难,便心生此计,暂时把刀藏於密室,原以为放出离魂刀被盗的风声,他便会自行离去,届时待风波一过,再向众人解释不迟,谁料青云堡无端横插一脚,惹出了祸事,老身自知事态严重,所以一时不敢明言……沐总管若要怪罪,只管发落吧!老身自当领受。”
“乐师言重了。”沐惜追不觉涩然苦笑,“既是坚心为主,何过之有?只是如此一来,我实难向前辈启齿……”
“沐总管既然不便出面,可由老身代劳。就是被他数落一顿,也是该然。”
“乐师有所不知,若只是数落也罢了,恐怕他闹起性子来,伤了乐师,到时又是一桩难解的冤愁,解释一事,还是让我来吧。”
“他如果知道离魂刀还在庄内,必然向沐总管要刀,如此,沐总管作何打算?”
“离魂刀本就是碧云谷之物,要回也在情理之中。”沐惜追沈吟片刻,继续道,“但在见会他之前,我须先与庄主见上一面,好将事情的原委禀明。”
老乐师点了点头:“庄主人在书房,我与你一同过去吧。”
“不用,这段时间乐师在外奔波,必是累了,还是早些歇息吧。”沐惜追取了离魂刀,径走出一段路,复又犹疑,回头道,“还有一事……”
“沐总管但说无妨。”
“……未知君临现在,可与庄主一起?”
老乐师闻言,摇头一笑:“书房只庄主一人,沐总管放心去吧。”
沐惜追略感尴尬的轻咳一声,先他几步出了兵器坊,转身离去。
小亭外,一弯绿柳绽春来;玉阶台前,数簇乔松如靛。忽而箫声起,惊起翠鸟翩飞,於半空中振翅盘绕。一人自青石小径上循声而来,乍看风姿卓绝,再看妙若谪仙,扇轴微旋,惊现人面桃花,即时便拍掌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前辈,好久不见。”
雅乐止,风声歇。雪见愁负手端立,斜睨著来人,道:“是你。”
“哎呀,原来前辈还记得在下,君临三生有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