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初拍一下她的头，在这时候，康琳琳忽然又变得稚气而天真了，睁着眼睛看孟初。

　　「可是，如果那家伙是认定你了，那可怎么办？」

　　「啊，」孟初还是淡笑，「哪里还有什么认定不认定的事情呢，大家都是会变的。我们都只是走一步算一步。」

　　这种事情，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因为经历了一次刻骨的痛楚，所以也才有了今天这个从容的孟初。

　　浴火重生，凤凰也不过涅盘一次，他不允许自己再一次堕落了。

　　因为关系到态度问题，萧燃最终还是决定，由自己先向孟初说出来比较好一点，要是任着康琳琳来，他不敢想象自己会被诋毁成什么样子。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等着别人来动手，还不如自己来寻个痛快。做好先烈赴刑场般，视死如归的心理建设，萧燃给孟初发了简讯。

　　有没有空，中午楼下见？─萧他瞪着手机，在他那部黑色Ｋ系列的 Sony Ericsson，差不多快被他炙热的视线烧穿的时候，孟初终于回复了。

　　好。我先吃午饭。─孟初你是猪呀，在面临着这种关系到我们两个生死存亡的问题的时刻，你居然还想着吃。─萧不吃饭才会死。─孟初啊啊啊啊啊。─萧我在校门口等你。─萧再给你十分钟。─萧倒计时了。─萧

　　10、9、8、7、6……─萧

　　他瞪着手机，继续企图用视线灼穿它，一秒，两秒，三秒……终于忍不住又要按下去。脑后这时不轻不重挨了一下。

　　「催、催、催，吃个饭也不让我安静─怎么又不发了？」

　　「正在想词。」

　　于是过于诚实的好孩子，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我们要去哪里？」

　　「跟我走就对了。」

　　这台词用来骗小孩都有点嫌过时，反过来看，也就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孟初也就没再问，这么大个人了，反正不怕被拐去卖掉。

　　从学校出来，上了九路车，这趟车直通向郊区的住宅区，这个时段乘客不多，两人在最末排并排坐着，看着前方空旷的车厢，沉默自然而然横在空气里。

　　空调的风凉飕飕地从皮肤上贴过来。孟初伸长腿，自在地占据着眼前的空间，感觉到萧燃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他还是保持着安静无声，终于还是等到萧燃先开口了。

　　「我之前有跟康琳琳见面，问了她一些关于你的事。」

　　这个他已经知道了，他也知道他知道了。只是此时说出来，还是有点平静表面被撕裂的惊心动魄。

　　「那个人，对孟初是很重要的人？」

　　「曾经是。」

　　「现在呢？」

　　「只是过去而已。」

　　孟初看着窗外朗朗日头下，飞速向后退去的海，在风里一片片泛起的灰银色的鳞片，藉此描绘着风的形状，他于是茫茫地想着，此时的风吹在脸上，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

　　大概像此刻萧燃的声音，干燥的，安然的，夹杂着阳光的热辣和海水的苦咸。

　　他抗拒着转头去对上萧燃的目光，虽然明知他的眼睛在追随着自己。这一瞬间空间的紧迫感觉，使得连他的声音都干涩起来。

　　「我可以知道那个故事吗？」

　　萧燃固执得像孩子一样，对想要的东西永远紧追不舍。孟初低头，咳一声。

　　喉咙麻麻痒痒，这一刻要是他不会说话就好了，就可以不用回答问题。

　　「如果你想的话。」

　　沉默，车厢里空空回荡着整个车体轰隆隆运转的声音。

　　孟初嗅着那空调味道，觉得自己要恶心得吐了。阳光照不到他这边来。

　　车子在一个拐角后猛然停下，孟初猝不及防，身体向前倾出去，下一秒已经被萧燃一把拽回来，跌坐到他身上。

　　两个人惊魂未定地看一个红蝴蝶结的孩子，摇晃着从车前跑开。司机在前面驾驶座上骂骂咧咧地，车的后门同时间开了，一个刻板的女声分别用粤语和普通话，宣布车到站了。

　　孟初率先站起向下走去，跟在后面的萧燃看着他薄薄的背影，头也不回地带一股难以形容的冷峭，忽然莫名就后悔起来。

　　他做错了吗？这么不依不饶地逼问着孟初的过往，可天知道他想要的，并不是某个关于孟初过去的故事。

　　他想要的，仅仅是孟初而已。

　　从车站牌走出来，萧燃领着他向左侧的花园式住宅区走。这地方有个很雅致的名：听海苑。

　　与君共山水，凭窗揽日月。这还是出自孟初的一个直系大学长的手笔。

　　但他不明白萧燃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看孟初疑惑不解，萧燃摇晃了一下手里一串钥匙。

　　「三Ｏ一，我叔叔送我的生日礼物。」

　　哦，倒是没听他说过他的生日。孟初就继续闭紧嘴巴。

　　萧燃倒是低头想到什么，笑了，低声说：「本来打算这也是给你的小别惊喜。我原来打算叫你搬出来一起住的，不过……」

　　他耸一下肩，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孟初送他一个更大的「惊喜」。

　　孟初还是闭紧嘴巴。不管怎么样，这大概对他都不算惊喜，不过现在好像取消了真是最好。

　　他正这么想着，就听见萧燃说：「你的意思呢，跟我同居怎么样？」

　　猛地一脚踏空，孟初险些跌下楼去，萧燃似乎早知道他会这么惊吓，早预备了姿势拉住他，还顺势把他半揽在怀里。

　　「回答是不？」他在他耳边问，轻轻叹息的口吻。一早就料到似的。

　　「每一次我看着你，我就想，要是你能多喜欢我一点，那会是什么感觉呢。」

　　被他抱在怀里，孟初看着面前一片正对着的空白墙壁，不说话。

　　「当作生日礼物好不好，搬过来跟我住？」

　　他好像忘记了之前自己说过要听故事的，现在却一心一意地这么要求起来，用这种平常情侣间的小小撒娇的口吻。

　　孟初真不知道要怎么提醒他，或者也不应该提醒他，就当作没有这一回事，对两个人都好。即便只是表面平和，不过那不正是他一贯的最低要求么？

　　「别站在楼梯这里说话。」最终他只是这么说。

　　萧燃的下巴软软地在他肩膀上蹭着，「才不会有什么人呢，我观察过了，这一栋总共才搬进来九户人家，谁会这时候跑出来……」

　　话尾很诡异地消失了，孟初也察觉不对，半侧头，朝后看，楼梯中间正站了个米色短裙的女生，圆脸马尾辫，瞪着眼睛朝他们看。孟初一惊，要挣扎。

　　萧燃却不放，死死搂着他，并且对着出来搅局的小女生，瞪眼作示威状。

　　不想那女生一点不怕人，居然也瞪眼看回来，还开口说：「看什么看，长得好看了不起呀？」一顿，注意到微微尴尬被搂个死紧的孟初，换了说法：「怎么，有男朋友了不起呀。」

　　她非常不屑地哼一声，不等愣住的两个男生做什么反应，潇洒地走到对面的屋子里去了。

　　两个人齐齐看那门牌，二Ｏ一。一阵安静之后，孟初先憋不住，笑了。

　　萧燃显然也觉得好笑又有点泄气。嘟囔道：「我有男朋友就是了不起，怎么样！」

　　他这样嘟着嘴的表情，有点孩子气的可爱，孟初忍不住伸手指，去戳戳他鼓起来的脸颊，一戳瘪下去，自己就笑不可抑。

　　「很好玩噢？」萧燃斜眼看他，并要张嘴去咬他的手。

　　孟初岂会让他轻易得手？就势两手来捏住他的脸颊，向着两边拉，萧燃龇牙咧嘴的，两手又要牢牢抱着他，没有反击余地，心一横，嘟着嘴来亲他。还没亲过来，卡嚓一声响，他们身后二Ｏ一的门又打开了。

　　孟初迅速一巴掌把萧燃的脸打歪向一边去。

　　那小女生拎着大垃圾袋走出来，没料到他们还在原地没动，也一愣。她有一张很可爱的苹果脸，圆滚滚一对眼睛，嘴唇也是圆圆的，彷佛时时都在嘟起向谁撒娇似的，整个人看脸的话，像个小学生。

　　但她的身高，以及肩膀上新披的一件本市第六高中的外套，证实她已经脱离小学生的身分很久远了。

　　现在这个长了张小学生面孔的高中女生，正睁着大眼看他们。

　　「你们两个是情侣吵架啊？打情骂俏的回家去嘛，还有噢，不要闹什么跳楼割脉的啊，这栋楼还是新的，我们还要继续住下去的。」

　　说完了就摇摇头，表示真是世风日下，又不等孟初他们开口，她拖着垃圾袋走下楼去了。

　　留下一长串的空荡荡的回响，跳到孟初耳朵里来。

　　有些东西，真是无法回避了。

　　第八章

　　─萧燃，我不想同居。

　　─为什么？

　　─没有特别的理由。我只希望现在的状态持续下去，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再往前走，我怕自己看不到前面会出现什么。

　　─每一段第一次走的时候，都是看不清前路的。

　　─是啊，所以才更要小心。我很珍惜现在，非常珍惜。你明白吗？

　　─珍惜的话，为什么不多要求一点呢，也许会有更好的东西？

　　─更好的东西，也包含更大的风险。我不想冒这种风险。

　　─可是，即使固守原地，也不是没有风险的。没有不变的东西。

　　─所以才不能向前走了，在安全的地方停下来，即使会变化，那也在可以承受、防范的范围里。

　　─可是我想和你往前走，如果一直只是停在这里，从前那些，以后就会变得没有意义了。我不想最后只是变成孟初的过去，我想要更多。不可以吗？

　　─对不起。

　　明明知道事情到最后一定会变成这样的，孟初一直知道自己，从来没有预期更多更远的未来，一开始说好只是萧燃喜欢他而已，那纯粹也不过是一种欺骗，他只是不断地利用了萧燃的温暖，只想暂时的得到陪伴，而自己完全不想付出。

　　萧燃的努力他不是没有看见，但他对自己无能为力。

　　他只是一个把事实说出口的骗子罢了。

　　萧燃的手还是温柔地笼着他的肩膀。那是他熟悉的温暖，因为太习惯于得到了，以致差点以为，是理所当然属于他的。

　　这样安全并且舒适的感觉，习惯了就会让人依恋不舍，想一直一直在这里安全地停留下去，而那之外的一切，那些不好的、易碎的、已然碎裂的，彷佛都可以当作不存在。他和萧燃之间，就是这种看上去这么美、这么好的东西，孟初怎么愿意撕碎。

　　结果还是走到这一步。

　　听着萧燃淡淡的叹息，孟初低垂眼，喉咙干涩无法言语。

　　那么，现在是，要分手吗？萧燃这么问他。还是耳贴着耳，像情人的耳鬓厮磨，但这种亲昵只不过是因为，彼此都没有正面直视着对方的勇气而已。

　　张了张嘴，还是没发出声音来。那样难堪的沉默持续着，萧燃了解地抬手，柔柔地抚摸他的头发，顺着脖颈缓缓向下，这样惯常的温柔在此时此刻，却沉重得要把孟初压倒了。

　　好，按你的意思吧。

　　萧燃这么说，似乎就要放手退开了，却又立即更紧地拥抱回来。这种彷佛最后一次的感觉，让他想把他揉进自己身体里去。

　　孟初一动不动，萧燃近似绝望的感情，通过身体传达过来，沉重击中他，他几乎能听见他身体的沉沉呼喊。

　　如果你是我的就好了。如果能把你变成我的一部分，这样不论任何人，都永远不可能叫你离开我了。

　　为什么你不能是我的呢？是谁把你夺走了？

　　十一月下旬发生两件大事，闹得学校里沸沸扬扬的。

　　一个是关于洛小木新任女友〈第三十七任或者更多〉被他的好兄弟唐睢辛横刀夺爱，导致了中文系和信科院直接的对冲，几乎演变为男生集体的斗殴事件。

　　最后还是被校方压制下来，唐睢辛被记一大过，同时解除学生会会长的职务，人气从炙手可热变成冰凉，正好也符合了季节的变迁。

　　好兄弟的双人阵营已然破裂，洛小木第一时间里搬出了宿舍，现在寝室就只剩下孟初和唐睢辛相依为命了。

　　只是这个组合怎么看也不如从前，在孟初这一边完全没有制暖功能，于是两个人的出行，永远也只是低气压黑色一团，倒也成功阻隔了他人来看热闹、落井下石的可能性。

　　第二件事，也是和孟初休戚相关的，或者说，他是主角之一，只是没人知道罢了。

　　那就是关于传播王子失恋的传闻，而传闻很快经本人承认变成真的。

　　引起校园里起码是女生阵营一大骚动，议论纷纷，然后是满天的捕风捉影，猜测那位甩掉王子的家伙究竟何许人也。康琳琳因此也受相当多干扰，非常时刻尽量深居简出，免得受无妄之灾，暂时也无法顾及孟初这边的冷清了。

　　孟初只能说，这看起来实在是一个颜色不那么好的冬天。

　　「好，这节课上到这里。有兴趣的同学回去可以参看一下……」

　　匆匆收拾了书本，孟初走出教室，走廊外在另一个教室上课的唐睢辛，已经等在楼梯口，人流从他身边经过，显得独立一角的背影萧瑟无助。孟初迎过去。

　　「你的眼镜怎么了？」

　　近了才注意到唐睢辛取下了眼镜，瞇着眼睛很努力地找着他的方位。唐睢辛近视上千度，基本上取下眼镜，任何物体对他而言都是移动的疑团。

　　孟初忍不住笑，唐睢辛平时是冷静自持的谦谦君子状，现在这么无助懵懂的模样实在难得一见。趁着他看不见，赶快笑赶快笑，原来这才是背影萧瑟的真相。因为两眼白茫茫。

　　「不要以为我看不见，我还是听得到的。」唐睢辛白他一眼，但是效果很不显著，反而更有笑果。

　　孟初忙捂住嘴。

　　「你还能安然走出教室，了不起。」孟初伸一只手给他，扶着他向下走。

　　现在新形成的唐孟二人组，随时保持形影不离，这是孟初唯一用来表示关怀的方式。唐睢辛也并没有力气拒绝他，就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