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康琳琳抬头瞪着他，瞪了那么三秒，便破涕为笑，大概之前也有哭了好一阵子，大眼睛可疑地红肿，似一泡烂桃。然而看在孟初眼里，再没有更好看的一张脸了。

　　「以后，再也不为任何人，做出伤害你自己的事情了。」她说，逼着他承诺。

　　孟初浅笑，一瞬间有沧海桑田的感觉。

　　「好。」他答应。

　　再也不会为别人伤害自己了，再也不了。

　　那个蠢得以为用尽全力，就可以得到幸福的孟初，已经死过一次了。他苦苦强求的东西，是那么脆弱得不堪一击，生命原来也不过是这样子一把刀就可以割断。

　　那么，只剩下他自己，可以让他自己顽强地活下去了。那些所谓的可以叫人幸福的理由，统统已经不需要。

　　孟初一直不喜欢回忆，那些过往里除了那张如花笑颜，其它都是惨败的颜色。他总以为那些过往翻出来只是腐烂，除了臭再无其它，这样无用处的东西，只应该被忘记。

　　但他不知道，只有重新承认那些东西，人的心也才能够重新完整。只有带上了过去，人才能够强壮无畏地向前走，才能得到未来，有过去的人才能找到前面的方向。

　　萧燃让他明白这一点，或者说，小卫让他明白了这一点。那个纯净透明的孩子，重新让他遇见了从前的自己，重新让他看见，爱上一个人那瞬间而永恒的幸福。

　　原来他一直忘记了，爱情里最重要的事。

　　爱只是因为爱，就是一件完满的事情了。再不需要其它。

　　原来自己曾经是那样干净，并且幸福。

　　「那个人比我大七岁，平凡的上班族，有些小毛病，比如说不爱收拾，喜欢打电动，下棋老是要悔棋，抽烟很凶，东西在什么地方总是找不到。

　　「我很喜欢他。暑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爬山，夜里在山里过夜，说鬼故事，最后大家都怕得睡不着，只好一起睡，最后就变成没办法回头的关系。

　　「那时候我大概是太寂寞的，抓住了就不想放手，也以为他不会跑掉。他对我也太宠爱，什么事情都让着我，甚至因为我怕痛，于是让我在上位，然后他就要很辛苦地第二天去上班。

　　「太甜蜜了，所以被丢开的时候，我根本不能接受，我后来只是恨他，恨他为什么开始要对我那么好，却不能坚持到最后。

　　如果一开始只是平常的交往，我反而不会那么受伤，太美好的过程，却有个坏结局，我无法原谅。

　　「如果不能坚持到最后，干脆就不要开始好了，大家都干净，我后来大概是这样的心理。」孟初慢慢把袖子拉上去，把手腕亮出来，看了看，笑。

　　「已经没有痕迹了。那一刀割得不深，有一段时间，琳琳拼命给我用一堆消除疤痕的东西，可是最深的，大概是心里的那一刀吧。」

　　萧燃不说话，看着这样的孟初，有些熟悉又陌生，那张脸上的平淡，真是平淡到了极点。他有些忍不住，伸手去碰他的脸，孟初一愣，抬眼看他，惊讶地笑。

　　「干嘛？我在对你剖白自己呢。好好听着。」

　　「听了又能怎么样，」萧燃闹着别扭，不怪他，谁会喜欢看着爱人一脸淡笑地回忆旧情人，孟初的粗神经他一向领教到了，但今天格外不能笑笑过去。大度也不能大度成这样，爱这东西本就是完全排他的行为。

　　觉得自己是很在理的，萧燃于是继续摆出脸色来。

　　「干什么，我就那一个过去而已。而且很久没想起过了，怀念一下怎么了？」孟初也不悦。

　　「对着我干嘛还怀念别人啊。我就在这里，你看着我不是更方便？」他火气兹兹地冒，还怀念呢，对着新人想旧人什么意思。

　　孟初终于知道这人在闹什么别扭了，简直幼稚。于是起身就要走。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们不是早分手了，我干吗还对你说啊，哼。」

　　迈出一步就动不了了。他低头看那抓着他裤腿不放的家伙，脸还是冷着的，嘴抿紧了就是不肯先低头，却又死抓着不放他走。

　　孟初忽然有抬脚踩踏那张绝色面孔的恶劣念头。

　　当然不可能，至少要光着脚才能踩得下去。现在他只是蹲下去，和他对瞪。

　　「想干嘛？」

　　萧燃还是不说话，只是手顺着他的脚往上，一点一点向上抓住他，最后停在他的腰，一把就把孟初揪过来，孟初没提防他还有这一招，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去了。萧燃发挥出寝技绝招，牢牢抱住他一动也不能动弹。

　　「嘿。」孟初叫道。

　　「如果是我一早遇见你就好了。」萧燃的声音闷闷地从他脖子那里出来，「如果一开始就是我遇见你，多好。」

　　「不可能的。」这种时候孟初的实事求是精神，最让萧燃受不了，「你那时候才几岁，我如果那时候认识你，那叫猥亵幼童。」

　　萧燃咬牙，年龄这一关是怎么也争不过那个旧人了。根本没得竞争可能性，不由就恶向胆边生，狠狠道：「得意什么？要猥亵也是幼童猥亵你。」

　　孟初吃吃地笑，这种可能倒也不是没有，以萧燃这种个性，大概是从小就养成了的，要真是自己很早就认识他，真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情形了。他想着，又笑。

　　「十一岁压不倒我的，萧燃。」安慰地摸一下身下人因为这一打击而郁闷的脸，孟初宽慰地说：「真的不用在意的，真的，人总是要往前走的，有些事情注定要发生，总要经历一点什么，人才能长大，我现在已经能看开了。

　　「我已经不怨恨爱上那一个人的自己了。多谢你，我终于想起，爱一个人其实已经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了。」

　　「那要对我说谢谢噢。」萧燃意兴阑珊地说，显然怎么都看这个为了跟别人的爱情旧事而表情温柔的孟初不过眼。

　　孟初也只是笑。闹别扭的萧燃，终于是跟他年龄比较相称了，也能叫他轻易地把他同「小卫」区分开来。

　　这个人是萧燃，样子虽然长得非常漂亮，但是坚强得可以让他依靠，可以给他温暖，温柔得不可思议，也有非常孩子气的一面，别扭的可爱的萧燃。

　　是这样一个可爱的让他不由自主便要微笑，不由自主时便已经喜欢了的萧燃。

　　一声尖厉的哨声响起，惊吓得几只鸟扑扑飞离树丛。远处宿舍区灯，接二连三地熄灭，孟初猛然警觉时间不早了。

　　「你还要回那边的房子吧，现在已经没有车了。要叫车回去吗？」

　　萧燃还是懒洋洋的在原地不动。「我最近都住在宿舍里，因为期末要赶一堆论文，不泡图书馆不行。」

　　言下颇郁闷，他这学期缺了太多课，所以现在就要累得像狗一样补回来。

　　以他的骄傲，当然不允许自己随便敷衍了事，但是想维持一贯的水平，还是非花点大力气不可的。撑着手看孟初，后者已经站起，伸了手来拉他。

　　「孟初。」

　　「嗯？」

　　「你必须要真的喜欢上我，我们才能走下去的。」他现在明白了，光是他一个人，怎样努力都是不行的，爱情这东西，无关乎性别、年龄，但是一定是要两个人才行。

　　「我知道。」孟初这样说，拉他起来了，夜晚微模糊的光里，他带着淡淡笑容，那是萧燃从没见过的，笃定而温柔的笑。

　　于是萧燃几乎呆住了。

　　「那不会很困难的，喜欢一个人这种事情。而且对方是你的话，就更简单了。」

　　「孟初，刚刚的话再说一遍好吗？」

　　「……我不会让你录下来的。手机给我关掉！」

　　注：架空层，仅有结构支撑，而无外围护结构的开敞空间层。

　　第十章

　　据说寂寞这种心理，只是因为，想和某个人在一起而不得，才产生了。

　　跟实际上身边到底有多少个路人甲，完全没有关系。相反的是，路人越多，越是反衬出寂寞的深厚来。

　　所以从理论角度说，萧燃现在非常非常的寂寞，寂寞到很想把身边一百米内，发出快乐噪音的人一秒内瞬杀的地步。

　　啊啊啊，为什么现在他会是在这里，而不是在孟初身边？

　　为什么他和孟初的第一个圣诞前夜，他要在这里当什么劳什子的舞会主持，给一堆无聊的大白菜玩搞笑。而不是在两个人的小窝里，一边温香软玉在怀，一边动手动脚，想吃多少豆腐就吃多少豆腐？

　　第一个圣诞前夜，也是孟初同意跟他同居的第一天，难得放假，大白天里，出动众人─中文系前学生会长唐睢辛，及亲属洛小木同志，及其家眷若干，还有康琳琳宿舍姐妹，及其各自家属若干，声势浩大的连人带家伙给他搬了过去。

　　萧燃一整天笑得合不拢嘴，感觉怎么都像是迎娶老婆进门一般。而今晚就是洞房花烛夜了，人生三大乐事，至乐不过如此……

　　他还没高兴多久呢，一通电话把他召回学校，三言两语，他就被迫临时披挂上阵，顶替某个吃坏了肚子的白痴主持。孟初倒是没说什么，这反而让萧燃更加怨恨这个天时地利，却还是被搅和了的洞房花烛。

　　怨恨深深，恨得他咬牙切齿，面青牙獠，背后隐现黑光，所有人自觉地离他尽可能远的距离，免得不慎引发圣诞夜惊魂。

　　舞会间隙，萧燃趴在后台做垂死状，看时针一秒一秒走，心也跟着滴血，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下子全都不指望了。

　　他的平安夜，他的洞房花烛，他还想着以后每年，都有这一个结婚纪念日，老天爷，你也太不成人之美了，实在不是君子。

　　「至于吗？不就是晚一点回去？」康琳琳溜进后台补妆，一眼就看见他半死不活的模样。「又不是没断奶的小孩，有必要这样么？」

　　所以说，爱情果然是会叫人变成傻子的，看好好一个萧燃，表面看上去多高不可攀似的，原来一副皮相之下也不过是痴子一个。对他忽然多了些好感。

　　妳知道什么？萧燃没好气白她一眼，继续哀悼一分一秒流逝去的洞房花烛夜。

　　春宵无限好，可惜你在那一方，我在这一方。真是无限相思无限泪。

　　「人都给你骗回去了，难道还能跑了？你急什么，同居第一天而已，只是个形式。又不是没有做过……啊，」

　　康琳琳真正是惊呼，「你们没做过啊，不会吧？」电光石火地就灵犀一点通，这就叫做慧根。

　　「妳声音大点没关系，学校外面的人都还没有听见。」

　　萧燃真是服了这女人，从没见过这么咋咋呼呼的，一向被孟初给惯坏了，以后哪个男人敢要她。

　　不过此时，康琳琳可不担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只抓住重点不放。

　　「不是吧？」她声音压低，有些鬼鬼祟祟的张望四周，「你们都多久了，暑假不是住到一起了，这种事男生不都是很随便的？」绝对是怀疑的眼神，「该不会你不知道怎么做吧？」

　　萧燃起脚把她踹远一点，不能否认男性尊严受到严重的伤害。

　　「妳干嘛不想一下孟初什么脾气。」他没好气地说：「他不愿意我能怎么样？」

　　康琳琳也同意，想一想又窃笑。

　　「可是你确实没有经验对不对，跟男人，你完全是第一次的。」

　　他为什么要跟一个女人讨论这种事啊，萧燃脸黑黑起身要走，康琳琳的声音不依不饶追过来。

　　「别说我不提醒你，小初可是比你有经验多了，小弟弟你呀，后门危险了。」

　　孟初一个人吃了晚饭，又整理了一下房间，不知怎么就有些兴味索然，时间忽然走得过于缓慢，主人不在的房间里，空间似乎也大得有些空荡荡的。

　　打开电视，也都是些咋咋呼呼的娱乐节目，似乎什么人都想尽力把这个日子，扯上一点快乐的意义。

　　孟初看了一会儿，身边静悄悄无人，只有电视里空洞虚幻的热闹，忽然觉得自己傻乎乎的。关了电视，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走，却又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其实在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搬到这里来真不是个好主意吧。只是天天被萧燃缠着，一半是嫌麻烦，一半也真的心动，居然就搬了过来，还大张旗鼓，没有人不知道，现在想想，其实也挺傻的。

　　真的是跟萧燃混得太深入，被传染了吧。这么想着，却不觉得后悔。

　　那天半遮半掩地对他说了喜欢，萧燃呆愣的样子还记得清楚，还是觉得可爱，而不是后悔，那些往事全部对萧燃说出了，也只是觉得轻松。

　　能够觉得快乐地喜欢别人这种事，果然还是好的，起码心里柔软温暖起来。

　　外头忽然喧哗起来，孟初推开阳台落地窗走出去，萧燃这房子所在的小区，处在海景绝佳的地段，这一看出去，整个海滩都尽在眼底。

　　这时已经是临近深夜，海滩上开始放起烟花，人群的欢呼夹杂其中，各家阳台上也有人站了出来。

　　孟初抱着手臂站在阳台，看着一道道火线腾上天空，爆出满天繁花，层层迭迭，无穷无尽，而下一瞬间，新旧已经替换，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有些已经黯然下去。

　　只有那一层层的无穷尽的花火，不停不停地开，开，开，直到看得人都倦乏。隐约火光里，海滩上一群一对的人影重重，都是快乐而真实的幻影。

　　萧燃不知道在干什么，孟初看着焰火消逝的间隙想。夜空的星群终于露了下脸，可惜马上又被下一轮焰火升腾，抢去了光彩。

　　他自然而然地想起萧燃来，那个可以比作钻石，但他更愿意比喻作星星的漂亮男生，只要他在的地方，都会闪亮，也不会像焰火一样瞬间就消失。

　　风有点冷，孟初拂拂手臂上竖起的寒毛，正要回房间，才转身就愣住。

　　「咦？」

　　萧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身后。这时笑嘻嘻地张开手臂，做欢迎投怀送抱状。

　　「亲爱的，我回来了。」说这种话的感觉真是他妈的，太太太好了。

　　他对娘子抛丢个媚眼，可是娘子完全无动于衷。

　　孟初失笑，抱歉，如果萧燃想玩亲密夫妻游戏的话，他可最不会了。

　　「怎么这么快？我还以为会开到下半夜。」

　　「我找人顶替了，笑话，开到下半夜，我的洞房花烛夜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