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连江 中+番外————薄荷酒
薄荷酒  发于:2010年0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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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唐斐既然主动向你开口求了婚,主意应该已经打定了吧。

 

      唐门与青城、峨嵋的冲突,最初起于在蜀中境内一处官道上发现一道一尼的尸首,二人分属两派,死因则是唐门的独门暗器毒蒺藜,于是流言四起,众说纷纭。峨嵋派以向佛著称,青城派则自掌门以下无不醉心道学,两派都是名声响亮的白道大派,重清誉甚于性命,自然要向唐门讨个体面的说法,事端由此而起。


      至三方休战为止,共已死伤弟子上百人,先是三派的友人、仇家渐以峨嵋山为中心云集,其后有间接关联的势力越来越多,假托三派之名而起的伤亡预计已过千人,至少有四个小帮派被吞并,两个大帮派瓦解……


      向来以武林和平为己任的天下第一庄以主事者染恙为由按兵不动,至今悄无声息。

      二十二天前,唐门以赠解药为契机提出和解,一十九天前三方订约。

      以上情况虽然简略,已足以帮助人看清情势,目前最不能忽视的一点是蜀中的乱流还没有散去,虽然表面平和,下面却暗流汹涌,张力十足,唐门若想自保的话,无论是决斗前还是决斗后均不能予人可乘之机。

 


      当晚,唐斐果然为我设宴接风。

      说是设宴稍嫌隆重了一点,事实上,宽敞华丽的宴客厅里只有一张极大极长的桌子,左边右边已坐定了两排人,约摸二十余个,最顶端处摆了两张椅子,唐斐坐在其中一张上,另一张空着。


      放眼看去,坐在左首的一排人我个个认识:唐仪、唐昭、唐靖、唐崴……都是唐门年轻一辈中较为突出的人物,其中赫然有一位长辈在座,我仔细辨了几眼才认出是族叔唐先平,三年不见,他竟已须发皆白,老了许多。坐在右首的人却一个也不识得,想来是我离开后才入门的弟子。从座位上来看,唐门嫡系和外系弟子显然泾渭分明,各成一派,互相也不交谈。


      见我来了,唐斐满面春风地亲自迎上来,携着我的手把我引到他身边的座位上。他一开口,满座立时鸦雀无声:“大家想必都知道门中今日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近几年新来的弟子或许不认识,”他把我推得再靠前一些,“但是若有哪位本门嫡系敢说不认识唐悠,想必是已经喝醉了,待会儿大伙儿一起将他丢进水潭里浸上几天。”


      几声哄笑,场面活跃了不少。数十双目光齐齐落在我身上,其中夹着各种情绪。右首过来的目光大都是陌生的,猜疑的,有些敌意的,左首的眼神自然也不乏这些成份,明显含着讶异,不过多少还带点亲近怀念之意。等声音平息一点,唐斐朗声接着道:“悠性喜云游四海,可算平日请也请不来的稀客,这次归来乃是专程为了替我和小梦主婚,能不能将他灌个烂醉,就看各位的本事了!”


      理所当然又是一阵笑声。

      既然来了,只有配合。我只当没有听出话音里的讽刺,微笑着朝长桌深深一礼:“大家向来可好。”

      满桌的人都站起来回礼,唐斐为我一个个引见了右首的唐门“新人”,大多数姓唐,应该是弃去了原本的姓氏。坐在右首第一位的,叫做唐殷,是个年纪二十八九的年轻人,说起话来很是沉稳,他瞧我的眼神不带什么敌意,倒有些居高临下的傲气。


      我的位置离唐仪很近,从位次看,他应当是嫡系弟子中地位最高的了。唐斐敬了我第一杯酒,第二杯就是唐仪敬的:“这些年你四处游玩,想必见了许多奇景,给大家说说如何?”


      苦笑,之前倒是去过一些地方,都是唐亦带着我去的,只是为了求药,哪有心思游山玩水,只好胡乱敷衍几句:“看是看了些景致,可惜只要与峨嵋一比就觉得不值一提了。峨嵋山水险峻灵秀,连五岳也比不上。”


      唐仪目光闪动,“这么说,唐悠,你这次回来是有意长留唐门了?”

      此言一出,左首右首都有许多人抬头盯住我,等我的回答。

      留多久是要看情势的,我摇了摇头:“还没定下来。”

      下首传来一声冷笑:“要留就留,要走就走,果然过得逍遥;怪不得当年连掌门也不要做了,这种神仙日子才叫求也求不来。”

      右边又有人笑道:“云游三年,难免思乡情切,况且现在回来正是时候。”

      我看了唐斐一眼,唐斐正在和唐殷说话,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只有唐仪朝下首警告般地扫了一眼,提起酒壶斟满:“悠,我再敬你一杯。”

      峨嵋决战,果然是悬在人人心头的一块心病,眼前这些人在意的应该是唐斐若有不测,继任者的人选问题了。看样子,至少在表面上,这应是唐仪和唐殷之争。我在这种时候到了唐门,在旁人眼中当然是大大地碍眼,难怪两派人马不惜暂时联手,同时将矛头对准了我。


      然而在我看来,至少在这件事上,唐仪和唐殷并没有真正在争,他们不过是听从唐斐之命而已,根本感觉不到火药味。还有,唐斐才不是那种能容下他人在眼皮底下觊觎掌门之位的人。


      很蹊跷的感觉。

      于是我装作什么也听不见,微笑着不住饮酒。只是忍不住问了唐仪一句:“唐皖今天怎么没有来,他可还好吗?”唐皖是我当初除了唐斐和唐梦之外最谈得来的朋友。

      唐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唐皖一个月前和人交手时失手,已经不在了。悠,你酒量有限,不要喝这么快。”

      “是么?他死了……”我对唐仪笑了笑,“反正是要醉的,喝快喝慢,又有什么分别?”

 

      所以我很快就醉了,不胜酒力地被送出去休息。

      只是不想再待下去了,喝五分酒,装八分醉而已。我发现自己被安置到唐斐的房间里,唐斐的床上。

      ……他似乎不怕我发酒疯把这里弄个乱七八糟,是不是算准了依我的性情,不可能在回来第一天就放任自己酩酊大醉?

 

      从小一起长大,唐斐的行事作风在旁人眼中或许扑朔迷离,在我却很好懂。从今天进门到现在,我看到听到的一切几乎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刚才的筵席上尤为明显。

      唐斐也许还想借我试一试别人或是借别人刺一刺我,但是应该不是主要目的。

      随他去吧,我只要随遇而安就好。

 

      要从唐斐的房间回到我住的客房,中间注定要经过宴客厅的。唐斐的安排周密而且刻意,不好辜负,我在他的床上坐了一会儿,就慢慢朝宴客厅走过去。

      里面已经曲终人散了,大多数灯也熄了,从窗外看去只剩下一点昏沉的人影,微微晃动着。

      “唐殷,我打算过几天就宣布唐悠为继任掌门人选,你看如何?论身份、论才学,他足可当之,况且这个位子本来就是他的。”是唐斐的声音。

      “望掌门人三思而后行,今晚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下面还有些人不服,如果嫡系弟子和外系弟子冲突起来,本门就完了。”

      “所以,我才要和你商量,”唐斐的声音显得不胜烦恼,“届时有你辅佐,当可保无事才对。立了继任人选,我才能放心去赴约。”

      “…………”

      沉默了很久,多半唐殷神色间仍然不肯赞同,我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叹息,“算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藏身在阴影里,看见唐殷从里面走出来,远远地去了。

      “唐春,你再去把唐仪叫来。”

      唐仪来了又去了,说出的话与唐殷大同小异。

      最后来的是唐先平:“为了唐门上下,掌门此次务须平安归来,门中已无他人能同时镇住两派,况且局势又如此不安定……”

      我悄悄走开,不要再听了。

 

      回到房中,才觉得浑身上下疲惫不堪,今天只是刚到唐门的第一天,却长得不象话。好累,简单地梳洗一下,我倒头就睡。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从梦中惊醒,发现四周还是一片漆黑。坐起来定了定神,却想不起方才做了什么梦,背后湿湿冷冷的尽是汗水。

      我摸索着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披上衣服坐在桌前,想好好思考一下。

      动身之前,左回风曾对我说:“这是圈套。”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我说:“没事,唐斐没有那么聪明,我也没有那么笨。”

      我不是笨,我只是天真,依然天真。唐斐的所思所想与我考虑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件事。

      从唐斐告诉我,他要和唐梦成婚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峨嵋绝顶的赴约之人不会是他了,是我才对。就算不为其它,仅仅为了唐梦,我也不能让他去。

      唐斐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说,他今晚的诸般安排恐怕只是为了告诉我,他希望我这么做,条件已经成熟,为了唐门他也很无奈之类的,不管我有没有看出其中破绽,他的意思都传达到了。


      只是,唐斐,你为何一定要对我机关算尽?我宁可你坐在我对面把一切说清楚,哪怕只说一句“我不想赴约,可是这件事必须解决,你也有责任,所以最好你替我去”都可以。


      这是对待外人的态度,纯粹利用,拐弯抹角。我记忆里的唐斐冷静倨傲,绝不可能要求别人代替赴约,在三年时间里变了吗,还是我从来就不够了解他?

      如此一来,即使只是名义上,也必须当一次唐门的掌门了,然后等到事了再次悄悄离开;当然,如果在比武不敌横生不测就更加省事些。

      桌面上有一面镜子,我无意识地朝里面看了一眼,我看到了一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黑晕。

      对我来说,唐门的一切都是如此沉重,对唐门来说,我是一个时隔三年突然还了魂的鬼,还是消失的好。

      这之前,我是为了什么,心心念念想要回来呢?凝视着窗外的夜幕,我发觉自己已经记不起来了。

 

      第十五章、此心已古

 

      后来回想起来,回到唐门的第一天是漫长的一天,在唐门歇宿的第一夜也是漫长的一夜。不过,不管多漫长,终究是会过去的,过不去的是这一天一夜带给我的东西——显然不只是一对黑眼圈和挥之不去的倦意而已。


      我怀着满腔忐忑和希望而来,而唐斐在我回来之前已经作出了抉择,也许很容易,也许很艰难,但是他毕竟是决定了而且实施了,没有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

      所以我也不需要不安了,相信等这件事过后,我再也不会在梦里见到那个会安详微笑着对我说:“你一直是个善良的孩子,我相信你”的母亲,也不会再撕心裂肺般地想念这片地方,这些人。无论是生是死,我都解脱了。


      这样很好,对你对我都很好。唐斐,我也许该谢谢你的。

 

      于是,待到旭日东升之时,我依然振作精神,若无其事地应对周遭一切。

      我的武学造诣不及唐斐,每次想到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两派掌门大战,既要保住小命,又要顾全唐门的名声,头就会立时涨大三圈。

      缘茶老和尚终于慢吞吞到了唐门,他是不速之客,也是贵客,自然引起了一阵忙乱。我没有去迎接他,实在没心情去看他的咪咪笑以及陪他喝各种各样的上品茶,依我看他的胃肠每日遍遭绿茶、红茶、黑茶什么的轮番荼毒,至今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实在是奇事一桩。而且以我现在的状态,如果他安心要向我套话,得逞的可能性很大。


      我跑到药圃去透气,顺便找找看有没有合用的药草。看守药圃的还是当年的唐清和唐然,他们算是辈分高、名位低的弟子;药圃从前曾是我的天下,每天至少要跑去一两次,和他们也算很熟了。两个人大约已经听说过我回来的消息,见到我毫不吃惊,满脸堆欢地让我进去:“悠哥儿可算回来了,这里许多药草还是你当初亲手种下的。”


      药圃里依然青青郁郁,触目所及尽是奇花异草。

      我来回细细地找了一遍,还魂草果然没有了,连一株也不剩。左舞柳的药丸主要是助调气的,这些日子服用下来,原本时时不畅的内息流动起来容易了很多,佐以我自己配的丹药,已经不会每三天就有一天手无缚鸡之力了,可惜还是不能根除体内的毒素,非得还魂草不可。


      “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头顶响起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是唐仪。

      “三年没有过来,怀旧罢了。”蹲了半天腿有些酸;站直身子眼前又有点发花,我皱着眉头问他,“你又为什么到这里来了?”

      唐仪沉默了一下才出声:“我是来找你的,掌门说你一定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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