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迟疑着点了点头:“但凭吩咐。”左回风扭过头去,不再看我,只简短地说了句:“随我来。”就走出大厅。
我跟在他身后走着。左回风今天着了件黑色镶金的袍子,一眼望去,连背影也是威风凛凛,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一步步走着,我感到心里的不安在逐渐扩大,心渐渐悬到半空里,不上不下地十分难受。前方的黑色背影越走越快,每一步都像刀砍斧劈般决绝凌厉,从头到脚都咄咄逼人。我从未感受过这么强的气势,初次见面时没有,再次见面时没有,以后更没有;我也从不知道,一个背影可以如此令人胆寒。低下头,我看见发梢上的水一滴滴落下地,仿佛在提醒着,并不是我感觉错乱,左回风是真的很不对劲。
左家庄占地广阔,我到过的地方只有客厅、书房、和母亲养病的地方而已。我跟着左回风一步步走着,心头的不安渐渐变成了慌乱,当慌乱渐渐变成恐惧时,左回风终于停下了脚步。
黑色的背影缓缓转过身与我面对面,深不见底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陌生而冰冷的视线刺得我周身发疼,脑中的弦越绷越紧。几乎开始怀疑了,这个令人透不过气来的人,真的是那个我已经几乎引以为友的左回风吗?那个昨天此刻正和我赏花对饮的左回风到哪里去了?
打量了几回,左回风终于开口了:“离此地二里,有一片桂花林,近年来疏于整理养护,劳烦唐公子把这两桶肥料跳过去,挨棵上一次肥。”他抬手指了一指,我才发现不远处果然放了两只极大的粪桶,都装了八分满的粪肥,左管家站在边上,叉手而立。
这才闻见一股浓烈的臭气,胸口又开始恶心欲呕。这才想起来,进门的时候,左管家没有对我笑。
这是个玩笑吗?那么我应该笑起来,象平时一样不咸不淡地顶回去,那么左回风就会恢复正常了。
这是个玩笑吗?
两个粪桶,实实在在摆在那里。
我忽然想起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在这里换上的,他小心翼翼地对我说,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开个玩笑;他说,我听说你有洁癖,这衣服是新的。
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听见一个低哑而颤抖的声音,怯怯地问:“你是怎么了?”四顾无人,才发现那个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我怎么了?”左回风像是听到了非常好笑的事情,“我倒想问问你怎么一动不动,难道你只有在床上才会动?”
脸腾地烧了起来:“左回风,你已决意辱我对不对,你想说什么不妨说个明明白白,如此拐弯抹角,阴阳怪气不觉得有失身份么。”
“好一个明明白白。”他冷笑了,笑得漫不经心,“你总是说的很好,又冷静又无辜,你身边每个人都会觉得你清雅剔透,不染纤尘。”他的眼神忽然恍惚了一下,随即又笼上寒气,声音轻柔异常:“唐秋,你告诉我,唐亦是怎么死的?”
今天的雨确实比往日要大,全身已经湿透了,我望望站在不远处的左回风,他应该也已经湿透了。雨水朦胧了视线,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既然如此,为何不连声音一起隔断掉、冲散掉,让我不要听到呢?
浑身抖个不住,天上地上都是水,这样的天与地连同天地间的我,仿佛都在朝深渊里坠落。
唐亦,是怎么死的?是怎么死的,是怎么,死的?
神智一片迷乱,我木然地在脑海里重复这个问题。以为再也不用想起这件事的,以为除了她,没有人会在与我面对面的时候,问我这个问题。
我必须回答吗?
雨水顺着脖子往下流着,冷入骨髓。左回风朝我走近了一步,于是我清楚的看见了他的表情。用冰把嘲讽和轻蔑冻起来,贴在脸上,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呢?
“昨天你走了以后,我突然想去看看你“母亲”,正巧她很清醒,所以我知道了许多事情。我本来还不太信,不过,你在天香楼里的表现实在是太精彩了,我不信都不行。”“母亲”两个字,他说得特别重。
这是现实,还是梦呢?
“你不想说点什么吗?还是已经忘干净了,需要我提醒你一下?”
脑子里轰轰作响,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叫不要,叫得越来越是凄厉。
“唐亦是和许多人一样,死在床上的,不过有点不同的是,他死在你的身上,被他的妻子,也就是你的“母亲”戳了很多很多刀,她想戳的,其实是你……”
“够了!”下唇已被咬得鲜血淋漓,还是不行,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直烧到头顶,烧得我连一丝理智都不剩了,身边有一棵半大的树,我用尽全力一掌拍在树上,树喀嚓一声折了,掌心登时同样鲜血淋漓,“你以为你知道多少,你以为你有权对我兴师问罪吗?我告诉你,我唐秋的事情,没有人有权管。我不需要向你解释,也用不着向别人解释!”
左回风的神色一点也没有变,或者说,变得比刚才更饶有兴致了些:“是么?没人能管也用不着解释?天香楼的唐梦,你那位心爱的小妹,知道这件事吗?唐门的掌门唐斐,你那位对你非常“照顾”的兄长知道这件事吗?你真以为我对你的身份一无所知吗,唐悠?”
我直直地抬起头盯着他,刚才的怒火又一下子褪去了,悬在半空的心,啪地摔在地上,碎了。碎了也好,比悬在那里要强。突然间,无比疲倦,倦得想要就在这里躺在地上。面前的左回风充满了恶意,我越痛苦,他越开心,他有的是办法打击我,让我直到忍无可忍还是只有忍。
“左回风,我只问你一件事。在你知道唐亦的事情之前,你就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你从一开始就是在拿我开心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可是只有这件事,只有这件事,我必须问。
这个问题,左回风没有回答,他只是有点怜悯有点厌恶地看着我。
我想我说中了。左回风,你真的非常懂得如何令人痛苦,如果此刻我在你面前崩溃,你一定会很开心很得意对不对?
“我不会去帮你浇那两桶粪的,你想杀我可以现在动手。”我对他微笑了一下,“如果你还想辱我,唐门的毒术你是知道的,唐悠使毒的本事你也该知道一点,动不了你左大庄主,你左家庄里别的人却很难说,你若是不信,不妨试一试。还有,我的事,你没有权力管,就算和我上床的男人个个都死了,也不关你的事。”
“啪”的一声,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在左脸上,我被打得连退好几步,几乎倒在地上。一片乱冒的金星中,我感到左回风拽住了我的领口:“我不杀你,你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地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脚,求我辱你。”金星渐渐散去,我看见他也在微笑,从未见过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他把我往地上狠狠一推,转身走了。
我坐在地上呆了半晌,左管家走过来,象往常一样对我施礼:“唐公子请随我来,送您出去。”我摇了摇头站起来,施展轻功直奔庄门,左管家一声不吭跟在身后。到了门口,我听见他说了一句“多多保重”,似乎还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
我在路上飘飘荡荡走了很久,回过神来时,人已经站在一个非常熟悉的小院子里。两间黑黑的小瓦房,一颗梧桐树。我眨着眼睛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是我和那个病人一起住了很久的地方,第一次和左回风碰面的地方。
绕到屋后,那里有一口井,旁边放着木桶。我双手攥住井架用力地摇,打上来一桶水,哗啦一声从头浇到脚,觉得还有些不够,再打,再浇,再打再浇。井水比雨水更加冰冷彻骨,身体很快冷得失去了知觉。我还是那么脏吗?
抱膝坐在井台上,有几分钟,我想不起自己是谁。
后来我想起了唐亦。论辈份,他是我的叔叔,一直非常疼爱我。所以我认了他作干爹,他的妻子作干娘。离开唐门时,我几乎已是个死人,是他救了我,为了帮我配齐拔毒所需的药材几乎倾家荡产;为了带我离开唐门的势力范围故意犯了赌戒被逐出唐门。我时常猜测唐斐也许知道这一切,但是他默许了。
唐亦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儿,因为体弱多病刚巧去世了,她的名字就叫唐秋。为了躲开唐门的耳目,他让我换上女装,改名叫做唐秋,带着我离开蜀中,回到他常住的金陵。他坚决不许我换回男装,说是会被发觉,我同意了。本来一切都还好,生活虽然窘迫了许多,也还过得去。直到有一天,唐亦喝得酩酊大罪,突然发疯般地把我压在床上,口里叫着我的母亲的名字。那天的事一直记不很清,只记得唐亦点了我的穴道令我动弹不得,然后他忽然伏在我身上不动了,我看见干娘拿着刀子满脸恨意,一下一下地戳着,温热的液体流了满床满枕,自然流了我满身……
当我醒来时,唐亦就已经去了,干娘疯了。我一直在想,干娘想杀的应该是我,只是唐亦用身体护住了我,所以我苟活至今。干娘疯了也在恨我,即使她现在已经快死了,恨意却炽烈如初。她都无法宽恕我,我不知要如何宽恕自己。
然后是左回风,左回风象掺着春风的冰雪,象夹杂着冰雪的春风。他对我很好。
然后,我辛苦建立的世界又一次崩溃了。这是第几次呢?唐斐翻脸时是一次,唐亦死时是一次,现在,虽然不愿承认,又是一次。一次,又一次。我的心空落落的,已痛得没有了感觉。我是真的真的努力地想好好活下去,非常努力,为什么还是不行?
世上众生芸芸,有人重名,有人重利,唐秋重的,是情。小的时候,越是与我交情好的人,我越是不能忍受他对我有一丝丝不好。唐斐曾经生气:“他那么打你你都不生气,我轻轻打你一下,你就气成这样,厚彼薄此!”唐斐你知道吗?那是因为他是不相干的人,我根本不屑于为他生气,而你是不同的。我珍视的人对我所有的好,我都小心翼翼收在心里,都是我宝贵的回忆。我贪婪地收藏这些温柔,累了的时候拿出来回想。可是时光如流水,万物皆变迁,当每个真心相待的人突然变得面目狰狞,无可辨认时,收在记忆里的美好就跟着化作了心田里的尘埃,从此不再。
我合上眼睛,想起和左回风相识以来的种种。不知不觉间,我把他看得很重要。他在今天以前,对我真的很好。
模模糊糊记得昨天酒过三巡时的对话。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为我准备好男装,你不是打算看我的笑话的吗?”
他笑了:“你的笑话,最多只能看一下,过了头的话,你就会恼了。你其实是个非常傲的人。”
我大为不服:“我从小长到大,从未有人说我骄傲。”
他摸摸我的头,很是宠溺:“你没有傲气,但是有傲骨。”
温柔宠溺的目光,没有了。
只在我面前露出的笑容,没有了。
围棋、清茶、名花,暖暖的火盆,全都没有了……也许这一切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只知道自己慢慢地沉醉,慢慢地卸下防备,一点点忘记我们的立场从来不对等。还记得左回风的手,修长的手指,温暖的掌心,他用这双手干脆利落地揭下我丑陋的疮疤,让鲜血重新开始流淌,一直淌到雨地里,混在泥水中供他践踏。
左回风,是我太傻,还是你太狠?
我知道你现在是真的看不起我,可是我也不需要你看得起。此时此刻,你对我来说已什么也不是。
心痛如绞,我知道如果能哭一场的话也许会好过一点,可是到处都滴着水,只有眼眶又干又涩。内息翻滚起来,丹田里象有把小刀在戳,喉头一甜,我抬起手,刚好接住一口血。跟着,又是一口。
回到天香楼时已经三更,我摸索着回到自己房间里。点亮了桌上的灯盏,如我所料,桌上压了一张纸条:秋哥,表哥急令我回去,我明日回来,勿念。落款是权宁。
我苦笑了,权宁,或许再也见不到你了。
第二天早晨根本无法起床,眼前昏眩得什么也看不清,耳边象有一千只蜜蜂在嗡嗡叫,周身滚烫如火。恍惚中有许多人在床前来来去去,有苦得要命的药汤灌了一次又一次。我深深陷在床铺里,不想也无力理会这一切。
真正恢复意识听说已是在四天后。
我睁开眼睛,觉得全身无力,微微一动就是一身虚汗。再一扭头,唐梦伏在床头睡得正熟,她瘦了,脸上犹有泪痕。
看来是病了,真不中用。睡过去前的回忆飞快地涌入脑海,我不禁叹了口气。唐梦一下子睁开眼睛,然后立刻跳了起来:“秋哥,你终于醒了!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吓死我了。那个姓权的小子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我一直到那天晌午才发现你病了。“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眼看又要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