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连江 上+番外————薄荷酒
薄荷酒  发于:2010年0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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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一分神,他的摄心术已后继无力。我拾起包袱拍了拍尘土:“这些日子多蒙照顾,唐秋这里谢过了。”说着朝他拱了拱手,举步就走。

      左管家叹了口气,挪了两步,依然挡在我面前:“既是如此,小的不敢强留,只是唐公子先去与少庄主道别一声再走如何?少庄主这些日子脾气可坏得很。”

      道别?我又不是没找过他。一想起左回风,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火,不过是想离开而已,哪来这么多琐琐碎碎!我冷冷叱道:“让开。”伸手用力一推,用上了几分内劲,想把他推到一边,左管家顺着我的力道后退一步,下一瞬又端端正正挡回原位,唇边多了一丝苦笑:“唐公子,小的虽不敢与您动手,可也不敢就此将您放走。”


      “不敢是吗?这倒不难办。”话里一丝弦外之音要听出来实在不难,我出指如风,连点六下,除了睡穴没点外,他的待遇与权宁一模一样。只是权宁可以睡在床上,他可只好杵在风里了。


      “真是对不住了,就此别过。”我朝他一笑,这下终于无人会来拦我。

 

      “就这么走了?连声招呼都不肯打么?”背后突然传来淡而熟悉的声音,不疾不徐,很好听的声音,我全身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不必转过头去,我知道左回风就站在身后,我居然丝毫没有察觉他的接近,难怪左管家肯乖乖让我点穴。


      我僵硬地回过身,感到身体有点发颤,不禁暗骂自己没用。

      几天不见,左回风神采如旧,只是眼睛下方一抹黑晕令他略显憔悴,显然睡得不怎么好。

      应该一言不发走我的路的,理他做什么呢?要不然,直接说我要走,跟他要干娘的骨灰坛也可以。偏偏现在全身无处不僵,根本不听指挥,明明之前还打算当面告辞的,结果一见到面竟变成这样子。唐秋唐秋,你何时变得如此怯懦的?从心底泛上来的情绪里,有恐惧,有厌恶,还有一些酸酸涩涩连自己也辨不清的东西。


      沈默半晌,左回风突然笑了:“想不到你的精神这么好,连左管家的摄魂术都奈何你不得,大夫昨天还说你至少得再休息个十天半月的。”

      很久没见到他笑了,他笑起来仍然很好看,不带一丝勉强,只是这张春风般的俊秀面庞随时都可能化作漫天冰雪,把人连骨髓都冻成冰渣,再也无法去想温暖为何物。一思及此,恐惧、厌恶还有酸酸涩涩一下子全消失了,心头又是一片终日不散的冷漠与疲倦。


      我平静地对他深深作揖:“在下与家母在府上扰了这么久,不敢再有劳烦,请少庄主奉还家母的骨灰可好?”

      左回风凝注着我,脸上的笑容渐渐不见了:“唐秋,你我用不着兜圈子,我知道你恨我,这是我自己找的,怨不得谁。我也不求你原谅,你留在这里再休息几天好吗?”声音低低的,眼神深幽幽地,几乎是在恳求了。


      曾几何时,这个人也会说一个求字了?若是说得早一点,我肯定会非常非常吃惊的,也许还有一点感动,可是现在,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只想离他远远的。于是我依然静如死水,不起微澜:“不必了,我还有事。若是少庄主不愿奉还骨灰,我择日再来取就是了。”


      反正招呼打了,礼数也尽到了,我不再看他,又朝庄门举步。

      下一秒,左回风不知怎地又站在跟前,方式与左管家如出一辙,谁跟谁学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最好让路。我抬头平平地看进他的眼里,说:“让开。”

      左回风没有动,我心里又是一阵莫名的烦躁,干脆冷笑一声:“左回风,你也算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没想到行事如此婆婆妈妈,拖泥带水,不觉得难看么?”

      左回风恍若未闻,显然还是不打算让开,反而前行了两步,离我越来越近,近到只有一步之距,然后他淡淡笑了,只是这一次眼里全无笑意,于是笑得分外冷漠:“你说的有事,是指去唐门吧?你根本已不是唐门的人,唐斐当初将你逐下峨嵋,原本就没打算让你活着,若是你平平安安回去了,他的掌门之位,可就坐不稳了。以你现在这样的身体,还巴巴要跑去替想杀你的人送死,你以为我会让你去吗?坦白告诉你,我现在不会让你走,恨我也罢,怎样也罢,你走不了的。”他瞟了我一眼:“你看似洒脱,实则死抱着往事放不下,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人,是你还是我?”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愿意,就总能用不经意的口气说出令人直痛得发抖的话来,一次又一次,方才流露的一点温柔原来不过是我的错觉,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没打算放过我。看着那双霜雪般的眼睛,有一瞬间,我觉得我确实在恨他,恨得想拿一把刀或者一柄剑直刺过去,让鲜血从他身上飞溅出来,或许那时候,我心里反复磨个不住的钝刀会暂时停下来,让我喘一口气。


      和这种痛比起来,死又算什么呢?

      心里隐隐知道,最后那句话,他其实是说对了。

      所以我更加无法原谅他。

      多日来的烦闷化作汹涌的杀意涌到胸口,我知道自己开始失去理智了。在唐门长大的人,没有所谓的善男信女,认真起来,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干娘死了,唐梦应该早就带着信回蜀中了,别的,我已经顾不得了。我退后一步,伸手往腰间一带,右手指缝里就夹了三把精钢铸成的小刀,在冬日的阳光下寒光闪闪。我的暗器全是唐梦替我准备的,她知道我不爱用刀,所以只放了四把,三把送给左回风,最后一把,我要留给自己。


      “既然如此,出招吧。”

      左回风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唐秋,若你养足精神,内力无损,赢我的机会是两成,以你现在的状态,连一成也不到,你过些时候再走,到时我绝不拦你。”

      我不去理他,现在我的眼中只有他的一举一动。赢不了又如何,姓左的,你只能留下我的尸体。

      武之一道,讲究的是精、气、神三者合一,一旦完全集于一点,施放出来往往无坚不摧。练武之人气怒过火时伤身远较常人为甚也是这个道理。此刻左回风闲闲地站在那里,周身百骸协调自如,一呼一吸均与身遭气流相合,不露半点破绽。


      一片寂静,我静静地等着他动上一动,哪怕只是微微摆一下头。两个人如同木雕泥塑般站着,连眼皮都文风不动。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听到汗水一点点从额上渗出,慢慢下滑的声音,其它的风动树捎,飞鸟扑翼等等平日充塞耳际的声音此刻反而全不入耳。在这种情况下,双方比拼的是心力和体力。我的体力确实大不如前了,没有多久,身上的衣衫开始被汗水濡湿,全是虚汗;可是凭着一口锐气,我知道自己还能撑一阵子,不过,等到精气神均无以为继的时候,怕是要虚脱了。


      一片寂静中,左回风忽然叹了口气,缓缓朝我这边踏进了一步。

      他动了!蓄势待发的身体比头脑动得更快,三柄小刀自上而下排成一条直线直飞而去,去势疾如闪电,直取咽、胸、腹。左回风只来得及稍稍左移了一下,最上面的小刀擦着脖颈飞了过去,另外两柄则结结实实钉在了他的右肩和腰际,直没至柄,殷红的血顿时汩汩而下,染湿了衣襟。

 


      刀锋没入肉体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我是真真正正地愣住了,他等于说是自己送上门来当靶子的;还有,刀上有毒!我自己的暗器是不喂毒的,可这是唐梦的暗器!

      唐门毒药闻名江湖,自然是名下无虚,况且这是一种相当烈性的毒药。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左回风的脸上已经开始透出黑气,他没有拔出刀子,只是快速地点了伤处周围的穴道,就缓缓坐了下来。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这种毒算是比较烈性的,左管家被点了穴道,站的地方离这里也有相当一段距离,如果我不理会,左回风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可活。

 


      有那么一会儿功夫,我呆站着,既不知道应当怎么想,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此时此刻,他的生死掌握在我手里,如果我就这样呆站着不动,那么名震天下的左回风,会死,而且是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在我手里,死在两枚普普通通的唐门暗器上……


      左回风神色平静得出奇,仿佛对这种状况早有预料,方才的冷漠和嘲谑不见了,他只是深深切切地看着我,就像那一天他抱着我不肯放手时那样看着我。他什么也不说。一直到刚才,他都把我害得好惨……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他的真真假假让我分不清楚,只知道又被骗了一次。我走上前,重重地赏了个他一个耳光:“姓左的,你这算什么,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你这个小人!”


      俊美的脸庞上顿时多了五条红痕,肿了起来。左回风还是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仍然平静坦然地凝视着我。两处伤口上的黑血已经凝结在创口周围,衬着浸透鲜血的衣襟,看上去说不出地碍眼。


      我垂下手,没有了继续发泄的心情。唐梦知道我不喜欢杀人,所以既准备了暗器,也附送了解药。反正本来也没想对他怎么样的,我把药瓶丢在他面前,决定按原计划离去。


      刚刚直起腰,他的手突然伸过来拉住了一边袖口,紧接着手腕一紧,被牢牢钳制住了。左回风的手冰冷而有力,简直象只铁箍:“再留些日子好吗?你身上有种奇毒,我已经写信给舞柳,叫她来帮你看看,她十天前出发,再过七八天就会到了。”


      我又是一呆,舞柳?左回风的双胞胎妹妹,那个医毒双绝的左舞柳?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了?不愿多想,往他虎口上狠狠弹了一下,用力挣脱了那只手:“这些与我无干。”


      左回风没有再来抓我,看着我离开,他只是拿起身边的药瓶丢还给我:“你若是执意要走,把这个也带走,我不会用的。”

      不知为何心口一窒,泛上一种不忍的感觉。我连头也不敢回,看也不看那个药瓶,匆匆丢下一句“用不用随你”就逃也似地奔出左家庄,只觉得他的目光一直尾随着我。

 


      太阳在天上慢慢走着,路上的行人也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只有我停在一处徘徊不前,迈不开步。前前后后折腾了半天,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却不能找地方休息,我恨恨地咬着下唇,第二十一次抬头看了看太阳,再看了看不远处的左家庄。为什么还不走?那里往我的脚上拴了根绳子不成!


      回去就回去,远远看一眼,只要那个姓左的不在原地了就行。

 

      左回风依然坐在原地,头微微垂着,一动不动,走近一看,人已经没有了知觉;不远处,解药在老地方躺着,没有动过。

      我捡起药瓶,知道自己又一次输了。

      我绝,他比我更绝;我狠,他比我更狠。我为这个我所见过最奸猾的人拔出肩上和腰上的刀子,敷上救命的药粉,强抑着落泪的冲动,用尽全力再赏了他另半边脸一巴掌,把他从半昏迷打回清醒。


      只是想离开而已,为什么这么难呢?

 

      后来有一次我问他:“如果那时我没有回来,你怎么办?”

      他笑得好象一只刚刚得道成仙的狐狸:“我从小就服食各种毒物药物,哪有那么容易死?不过是演戏而已,再等两个时辰你不回来,我立刻发下天盟的令箭捉拿你,包你连金陵都没出就被捉回来。”


      “……你何时开始计划用这一手的?”

      “那天去拦你的时候,临时想起来的。”

 

      第十章、朝朝暮暮

 

      无论大小,每天都会有许多事情发生,有些事情前因连着后果,理所当然,脉络清晰;有些却从开始到结束完全莫名其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说今天早些时候的执意离开是深思熟虑兼忍无可忍的结果,应当视作第一种情况;那么此时此刻,重新被安置回睡了很多天的房间,裹着温暖柔软的被子躺在床上这件事,只能归为第二种情况。


      衣服换过了,大夫来过了,药草的香味弥漫整个房间,左家庄的下人们今天着实忙活了一阵子,权宁吊着眼角瞪了我一眼又一眼,连话都不肯说,只是把药碗砰地一声往桌上重重一放,我只好端起来一口喝干。不过我发现,他奉送给他伟大表哥的白眼可能更多一些,只是左回风不疼不痒,远远没有我这么心虚,坐在床边老神在在,心情显然很好。他身上的伤口早已处理好了,只是脸上一左一右两道红白交错的掌印一时半会不太可能消下去,刚才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夫看到他时,惊得差点把药箱摔到地上。


      我一丝歉意也没有,事实上,有点想再打几巴掌。心情很坏,既懊恼又生气,而且非常沮丧,如果不是有旁人在,我几乎想用力去咬被角了。然而目前的状况是,床左边坐着权宁,右边坐着左回风,背对一个势必得面对一个。


      勉强开口:“我想睡了,你们要不要也去睡?”

      “你想睡就睡呗,没人拦着。”权宁哼了一声,背过身去:“我就要在这里坐着,反正今天已经睡够了。”

      “…………”

      左回风伸手帮我掖了下被角,站起身来。我心里刚踏实了一下,他走过去从书桌上取了本书,居然立刻又坐回了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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