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杀令----Marseilles1860
  发于:2010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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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意外地发现墙上的电视仍可以运作,但只收得到国际新闻数据台了。洛尔瓦奇咕咕哝哝著诸如“聊胜於无”之类的话,从包里掏出面包和牛肉干,边嚼边瞪著屏幕。科尔曼要比洛尔瓦奇谨慎,他检查完一楼,就踏著楼梯上了二楼。
他的靴子在楼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木地板厚厚的灰尘上留下了他的一排脚印。
他戴著手套的手拉开橱门,看到了一双绿色的眼睛。
敌人的绿色军装,金色的头发脏兮兮的,瘦弱的脸庞上满是血污,科尔曼看不清他的容貌,往大了猜恐怕也才刚成年。
对方死死地贴著橱柜的内侧,一动不动。
不是脱逃的战俘。
科尔曼和绿色眼睛的主人愣愣地对看了三四秒,谁也没有作出反应。
科尔曼猛地关上门。
他的心脏咚咚地跳著。
绿色眼睛里有惊恐也有愤怒,更多的是呆滞。
科尔曼脱下自己的长外套,他再次打开橱门,将外套扔了进去,“换上这个,我们最多五分锺後离开,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外面搜查,看你的运气了。”他低著头连著枪套解下腰里的手枪,一眼也没有看对方,“这个也给你。”他没敢将手枪扔进去,而是等对方接过去,等了有五六秒,冰凉的手指才从他手掌中夺过手枪。
他关上橱门,站在橱柜面前,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木地板的纹路在他的眼中旋转,他不能帮助敌人,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
但对方可能不比洛尔瓦奇十二岁的儿子大多少。
他第三次打开橱门,脱下自己的手套,“这个也给你。”
这次是他最後一次关上橱门,他下了楼,牛肉干咬了一半的洛尔瓦奇吃惊地瞪著他。
“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是吗?”洛尔瓦奇好不容易咽下了嘴里的食物。
“不是,这里什麽也没有,”科尔曼直接走过了洛尔瓦奇,“我们走吧。”
洛尔瓦奇匆忙收拾起东西,跟上科尔曼过急的步伐。
橱柜里的安德烈.科洛金,十六岁,与伯尔尼.科尔曼初次见面,逃过一劫。
***
八年前。
8月14日,08:53分。
法庭里有些冷清,审判将於九点整开始。科洛金坐在靠後排的位置上,前面空荡荡的,可以清楚看见审判席上低著头的科尔曼。科尔曼的长发不见了,剃发的手法显然不太温和,头皮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他的眼窝深陷,戴在手铐的双手交叠在腿上,锁链一直垂到脚腕。科尔曼上半身前俯,让人看不清表情。
战争结束後科尔曼原本应该和同批军官一起判罪,但是有人提出了新的证据,意图证明伯尔尼.科尔曼帮助过胜利者而争取改判免罪,至少也能搏个减刑。
这名小小的,才二十岁的敌军军官的重新审判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官方也没有大张旗鼓宣传,大家的精力都集中在庆祝胜利,不断的狂欢节目上。
科尔曼本人对事情的发展路线完全处於茫然的状态,他不知道是谁想救他,他在这里不认识任何人。他在战场上磨练出的结实的双手骨节分明,他右手的麽指规律地摩挲著左手麽指的关节,他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在乎结局如何。他仅仅对为他提出申诉的那个人是谁微微的好奇。
为什麽要救他?他不明白。
他自然没有回头,没有看见後排那个金发的刚度过十八岁生日不久的男孩,男人。
这年的夏天气温高得不可思议,科洛金看了眼报纸,当天的报纸上印刷著最高温度和天气预测。科洛金盯著气温盯了很久,他很高兴,不管世界上发生了什麽事,还有人在认真地观测天气,记录数字,然後用油墨印在了报纸上。
他希望科尔曼被判无罪,他一定要科尔曼被判无罪,如果需要他可以作证科尔曼是间谍。
他偶然从声音中认出了科尔曼,辨认出了一点,其他部分就自动在脑中形成了,科洛金的记忆有些模糊了,面前这个科尔曼推翻修正了他的记忆,而他又当做真实的记忆接受了。
这些都没有关系。
当时科尔曼在同身边的人低声说著话,完全没有注意到科洛金,他似乎完全不在乎法官给他们判的罪行,他甚至还露出一丝微笑,可能因为同伴说了什麽好笑的话。
现在科尔曼一个人坐在这里,双肩没有精神的收拢著。对於扔给他的问题,他偶尔抬头,用沙哑的声音简短的回答。
没等\法官宣判结果,科洛金就离开了法庭。他确信科尔曼会没事了,毕竟科尔曼不是什麽重要人物,他会被释放,就像法官答应科洛金的那样,而科洛金会将战乱时顺手“带走”的文件交还给法官。
直到这时,科尔曼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生命中出现了一个男人,名叫安德烈.科洛金。
***
10月14日,02:18分。
桌子上的咖啡已经冷透了,科洛金喝了一口以後就没有再碰过了。
电脑屏幕自动转成了不断扭动的彩色曲线,科洛金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直的脖子,他将戈伊尔交给他的几份档案都建立了更详细的资料存档,包括伯尔尼.科尔曼的那份。自从到了这里他就再没关心过科尔曼的情况,有些事情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他和科尔曼就是这样。
科尔曼被军事法庭释放後没有回到自己的祖国,他办理了新的户口,然後很意外的发现原本他对抗的国家竟然发给他抚恤金。科尔曼感觉无所适从,他参军的时候还没有高中毕业,当时唯一的原因是除了去军队似乎就没有事情可做了。
他在学习如何装弹,瞄准,开枪,杀人中度过了最後一段青春。
他的世界变得单纯又残酷,广阔又狭隘。面对从来没有踏上过的陌生土地,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景,他没有时间感叹,他扛著枪,干著违背人类道义的事情,他让所有的一切涌进他的大脑,他的心灵,藏在某块地方,等待著某个时机。
战争结束之後,这些东西也并没有苏醒。
科尔曼走出法庭後,他便自由了,没有人来和他说话,也没有人来找他麻烦,人们从他身边走过,就如他是隐形人一般。他独自站在街头,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城市真正的样子。所有人都跑出来了,不用再担心空袭和流弹。科尔曼很久没有同时见到这麽多张笑脸了。他自由了,同时他也被抛弃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麽,但最後他发现自己不用为此烦恼,因为他根本找不到工作,尽管有当地的户口,他浓重的口音却骗不了人。没有人愿意雇用他。
科尔曼感觉自己变成一张肮脏的白纸。
沾满污垢,空白一片。
不属於任何地方。
科尔曼似乎被什麽东西击打了一下,变得更加迟钝起来。
科洛金再次遇见他的时候,科尔曼的头发又蓄长了,微卷的垂在脑後松松地扎成辫子,他的右耳穿了耳洞,他裸/露的右手臂上的刺青一直延伸到肩膀,深入到衣服遮住的部分。
科尔曼的眼神掠过四周,与科洛金绿色的眼睛对上,又分开。他对科洛金的脸没有任何印象。
……
假设没有意义。偶然没有意义。
科洛金不会去想如果那天他没有看见科尔曼会怎样,他相信每件事的发生都有一条微细的线索牵连著过去,他必然会看见科尔曼,他必然会在每次科尔曼需要他的时候看见他。
科洛金端起冰凉的咖啡,在手里转了一会儿。三年来他头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欲望,想再看看科尔曼褐色的眼珠,想再听听他不沙哑时其实偏尖细的声音,科尔曼瘦削的脸庞在科洛金脑中突然如火焰燃烧般清晰起来,明亮发烫。
***
洛尔瓦奇和他的儿子小洛尔瓦奇一点也不像。
洛尔瓦奇蓄著大把的络腮胡子,身材魁梧。科尔曼想起那个瘦到骨节凸现的高个子红头发男孩,小心地抱著琳妮,好像她是世界上最珍贵的钻石。
科尔曼张开双臂和洛尔瓦奇来了个紧紧的拥抱。
洛尔瓦奇身上有烟味,油腻味,炸鱼味,各种各样的味道,钻入科尔曼的鼻子。洛尔瓦奇的手掌按在科尔曼的肋骨上,和从前一样有力。
他们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多年未见的生疏在拥抱里慢慢消散。
“丹尼尔向你问好……”丹尼尔是小洛尔瓦奇的中间名,他们父子都叫凯文。科尔曼觉得由自己来说这句话未免有点尴尬,也确实造成了尴尬的情况,洛尔瓦奇马上岔开了话题,倒起了啤酒。但这是小洛尔瓦奇拜托他的事情。
洛尔瓦奇父子始终处於分隔两地的境地,战争结束一年後,洛尔瓦奇被遣返回国的时候,小洛尔瓦奇偷渡到了关押过他父亲的国家。洛尔瓦奇回了家才吃惊地得知他儿子的成长已经彻底脱离了他们的控制。他自从参军後就只能看著照片上的儿子迅速的长大,他活著的动力就是有朝一日可以一家团聚,七年的和平时光後这依旧是他的动力。
他不喜欢巴维尔。
洛尔瓦奇不怎麽关心他是如何掌握如此大的权力,他只执著地记得那个黑头发男人是他们曾经全力搜捕过的战俘,来自低地。
绝对是疯了。
低地人不可信任。
在久未谋面的儿子的劝说下,洛尔瓦奇同意暂时帮他们一个忙,成为科尔曼在他祖国的微薄支援。
地下室里弥漫著股发霉的气味,这没有造成科尔曼的困扰,他甚至有点喜欢这种味道,从地下透出的阴凉感觉令人十分舒适。气味是最持久的记忆。
洛尔瓦奇一点一点给科尔曼解说巴维尔的每天行程,负责他安全的人是谁,有哪些事情是洛尔瓦奇所搞不清楚的。科尔曼默默地听著,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他身体前倾,手臂交叠在腿上。
最後,洛尔瓦奇说起了传闻中巴维尔的同性情人,洛尔瓦奇认为从巴维尔的情人下手也是一种可行办法,因为巴维尔本身的守卫实在是太森严了。
科尔曼对此不置可否,除了洛尔瓦奇没有提到的情况,听起来巴维尔也并不是那麽无懈可击。
直到洛尔瓦奇将一张照片放到他的面前。
科尔曼的呼吸停顿了那麽一刻。
“安德烈……”他的手指按住了这张照片。
这是张正面放大的证件照,男人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在末端微微上扬。眼睛睁得过大,几乎可以看见完整的绿色眼珠,短短的刘海没有遮住他发白的额头上的伤疤。
“你应该认识他是吧?他也待过那边的特种部队……”洛尔瓦奇还在说著些什麽,科尔曼全都没有听进去。
“科洛金……”他打断了洛尔瓦奇的话,眼睛直视著他,声音里有种独特的平静,“特种部队里,他们叫他‘恶魔’科洛金……”
***
六年前。
2月14日,10:38分。
科尔曼躺在病床上,脑袋上包著层层纱布,他的右腿被支了起来,保持著直板的状态。他的呼吸沈重。白色天花板和白色墙壁的组合给他造成了不良的视觉效果,那束色彩斑斓的花使他更加的暴躁。
也许带花来看病人是条约定俗成的规定,但科尔曼在脑袋总是嗡嗡发疼的时候真的受不太了那麽刺激的颜色。
“你骗我出卖了自己的朋友。”科尔曼努力地扭头,瞪著坐在床边折叠椅上的男人,就算这是唯一一个来探视他的人,科尔曼也不在乎把他赶走。
“我不会把对我动私刑的人称作我的朋友。”科洛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的十根手指互相对在一起。
“你要他们怎麽样?我出卖了他们,我们的规矩是叛徒得死。”科尔曼想抬手表达自己的愤怒,但他的手抬不起来。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科洛金的嘴唇闭得紧紧的。他不明白科尔曼为什麽这麽蠢。
他似乎永远没法跟他解释他所谓的那些“朋友”只是在走投无路的局势下集合起来的一群废物,他们互相订有的可笑的不可打破的规矩是因为他们随时可能被外界碾成碎片,他们只能靠压迫同伴在自己内部寻找扭曲的安全感。
他们不会在乎科尔曼是谁,是什麽样的人。
科尔曼做了什麽,没做什麽,他们不会真的在乎。
他们很快就会忘记科尔曼的名字,只记得有一个出卖了他们的长毛仔,他们连科尔曼右手有刺青都想不起来。
他的目光死死盯著科尔曼,因为科尔曼还在用力瞪著他。科尔曼的眼眶发黑,那是由於他的鼻梁断了三截,有两片小碎骨,在他的眼睛底下形成了淤血。这种可怜巴巴的模样不太适合瞪人,没有威慑力。
一年前科洛金重新见到科尔曼的时候,正在给警察局当影子警察。也就是当警察局需要的时候,可以征用他来做一些警察不方便做的事情。
警察希望全面掌控无业游民、流氓、叛逆分子,甚至是恐怖分子的情况。
科洛金觉得科尔曼应该找点事情做,科尔曼的眼睛不该是这麽消沈的。科洛金自然不在乎科尔曼和那些无业游民、流氓、叛逆分子,甚至是恐怖分子之间建立的所谓的“友情”。他知道他们之间有点不言而喻的规矩,所以他没告诉科尔曼他到底是干什麽的,他逐渐地接近科尔曼,他慢慢地透露出他就是那个被科尔曼放过的敌军,他对著科尔曼露出微笑,然後咧开嘴露出了牙齿。
这个笑容很有感染力。
科洛金从来不会这麽笑。
科尔曼开始成为科洛金的线人,科洛金不断告诉他这都是有价值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时不时都会付给科尔曼一笔不大不小的钱。
这也是科尔曼开始引起他稍微暴力了点的同伴们怀疑的原因。
他们还在互相瞪视著对方,足够把对方脸部的每个细节都深印进脑海,好像不会有尽头……
***
10月14日,09:31分。
当巴维尔询问科洛金的看法的时候,科洛金说话的速度要比平常慢上一点。巴维尔很容易就注意到这一点,科洛金阐述自己观点的时候会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到最後就没有人听得清他到底在说些什麽。
这一次,科洛金特意放慢了自己的速度,在巴维尔听来,似乎没有什麽底气。
但科洛金所说的巴维尔又听不出什麽逻辑错误。
阿什科夫只是个莽夫,他像头大熊的身材不管在哪里都会暴露个彻底。布里斯托曼太容易收买了,甚至用不著花多少钱,只要别让他再回那个鬼地方他干什麽都行。里维基本上就不用考虑了,他几个月前就已经死了。
排除掉那些选择,剩下的那个人就摆在了巴维尔的面前。
伯尔尼.科尔曼,高地人,战争结束後作为战俘被军事法庭审判,无罪释放,然後投靠了另一边,加入了特种部队,退役前官衔是中士。科洛金给他的资料上没有说明科尔曼是为了什麽离开特种部队的,巴维尔相信这并不是正常的退役,作为高地人,三年内就在低地人的部队里升到中士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若没有特别理由他不会在这种时候选择退出。
没花多少时间巴维尔就想起了他在特种部队的时候应该和科洛金是同级。
他的手指慢慢划过科尔曼的照片,表情若有所思。
“这个人,退役有没有什麽特殊的原因?”巴维尔凝视了科洛金一会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科洛金站在办公桌之前,他的双手看似自然地垂在两边,手指却伸得很直,并在裤腿边。他的眼睛直视著巴维尔,背著光巴维尔看不清绿色眼珠的情绪。
“我不知道,我逃出来的时候……他还没有退役。”科洛金冷静地回答,他不知道巴维尔还能想起多少东西,还能从资料网上查到多少东西,他们的内线又会透露多少东西。
他必须为自己想好後路和解释。
或者他现在就该坦白。
毕竟,“巴维尔从来没有主动问过”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但那份档案应该被封存著,不是所有人都能拿到的,如果没有发生什麽情况,应该也不会有人特地去查看。
说不定那份档案已经毁了。
科洛金心底又燃起一丝希望,他固执地看向巴维尔,再重复了一次,“在我离开那里之後,就不知道发生什麽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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