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科洛金的胆子很大,後来才知道那是无关胆量的问题。
“每一次,你都让我看到我的处境有多麽糟糕,我却还享受其中……”
科尔曼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组织不起语言。
说科洛金拯救了他也许过分了,但若没有科洛金,科尔曼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的头发贴著头皮,他的骨骼他的肌理都十分强健有力,他不吸烟,他的视力极佳,身体反应敏捷,他能在两秒内完成掏枪击中目标。
他学习所有的技能不是为了杀人,他保护人们。
他还有安德烈.科洛金。
在这个陌生的充满敌意的地方,他至少不是一个人。
他从没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对他有多麽重要。
沈默弥漫在他们之间,科尔曼没说话,科洛金也基本明白他想说什麽。那种脆弱还是第一次在科尔曼的眼神中出现。
科尔曼的呼吸在科洛金左耳中清晰可闻。
“安德烈……我不能走,我是洛尔瓦奇的担保人……”
科洛金仅仅握紧了科尔曼的手。
他说了诸如“以正义之名行恶”和“操他妈”之类的话,科尔曼全没听清,更没往心里去。
科洛金下了决心的事情,大多不会改变。
科尔曼将额头贴著科洛金的掌背,不由默默祈祷起来。
没有人会听到他的祈祷。
***
10月18日,10:31分。
戈伊尔早就放弃了清理档案卷,他又等了一天後才终於忍不住质问科洛金到底有什麽打算。
就在这个同时,科洛金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响了三下以後,戈伊尔放弃地退後了一些,点头示意科洛金先接电话。
科洛金将咖啡挪到一边,慢悠悠地用左手拿起话筒,他低下头,不让戈伊尔看到自己的脸。
戈伊尔干脆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他翘起腿,盯著科洛金。
打电话来的是一个学生,这个学生现在在民政部实习。
安全局花了很多力气在各种民间组织中安插内线收买间谍,有些组织是正常合法的,有些是常常在地下活动,从事一些危险行为的。
这个学生就来自某个非法的组织。
他报告他潜入的组织最近和一名来自低地的退役军人保持著联系,他们被要求随时向那名退役军人提供所需要的情报,这些情报大多都和巴维尔有关。
科洛金抬眼瞄了戈伊尔一眼,後者敏感的立刻动了下腿,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挂了电话後,科洛金犹疑了下要不要对戈伊尔说出实情,他仅仅犹疑了一下,因为这种事情是没办法隐瞒的。戈伊尔一定会去查电话来源。
听完科洛金的报告後,戈伊尔的眉头皱在了一起。
“这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科尔曼吗?”
“十有八九,”科洛金耸了耸肩,“但也不排除是他们精神过敏。”
“你想采取什麽行动?”
“你可以去管好你自己的事情,队长,”科洛金站起身来,拎起自己的外套,一口喝光咖啡,用手背抹了抹嘴然後他直接从戈伊尔身边走过,“我来除掉刺客,你得继续保证巴维尔随时得到完善的保护……”
科洛金顿了顿。
“非常非常完善的保护。”
“这是我的工作,用不著你来教我。”戈伊尔的脸色阴沈下来。
科洛金微微笑了笑,“我只是担心你太关心我在做什麽,忘了你自己的本职工作。”
戈伊尔想起他浪费了整整一天在查阅高地旧军种入伍档案上,从喉咙里哼了声。那些资料都没有电脑入过档,枯燥得令人发昏。这项工作昨天开始便由古德曼全面接手了。
科洛金开门的时候,正好古德曼喘著气,停在门口。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他不等电梯,从地下室一路跑到了七楼。他的手里抓著一张纸。
“队……队长,”他的目光越过科洛金,寻找著戈伊尔,“我我找到科尔曼……在这里的档案了……”
这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科洛金也并不惊讶。他唇角上扬,“把档案先给你队长过目吧,他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科洛金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如果科尔曼不来找他,他只好先去找科尔曼了。
***
追杀令(29-完)
10月18日,10:40分。
科尔曼拧开水龙头,热水冲在他的後背上,水声很大,在肩膀处飞溅开来,剩余的顺著脊椎冲下。
他现在二十八岁,正当壮年,他的骨骼受过伤,愈合得很好,没有严重的後遗症。即使会有什麽影响,也要到三四十岁以後才会逐渐体现出来。他的肌肉会越来越容易拉伤,他的骨头会发出哢嚓的声音。
他会不再能忍受长时间维持同一姿势的潜伏。
科尔曼用热水洗了把脸,他没有用沐浴乳便关上了龙头,用毛巾擦干了身体,他的脚趾全部舒展开来。
最初的时候,他不习惯和玛利亚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常常和科洛金挤一张军用单人床,他也适应睡十六人的大通铺,地板,野外,科尔曼不是个敏感到换个地方就睡不著的人。
但躺在玛利亚身边,科尔曼的眼睛睁了一整晚,他保持著正面朝上的姿势,僵直了七个小时。
他不知道是因为玛利亚是个女人,还是因为她不是科洛金。
她的呼吸,她的皮肤,她眨眼的方式全都和科洛金不一样。
柔软蜷曲的长发。
他的手臂蹭到玛利亚的手臂,陌生的触感,玛利亚显然也不喜欢和他睡在一起,她闪电似的将手缩了回去。
科洛金某一天早上消失後,科尔曼理所当然的受到了全面审讯。
他很庆幸自己对自白剂没有科洛金那样强烈的过敏反应,他完全放松下来,眼神飘向遥远的地方,不断重复著“他什麽都没告诉过我”,说到最後几乎带著一丝憎恨……
科洛金的计划是他自己秘密制定的,连实行的时间都没有对科尔曼说过。想来因为他知道科尔曼会遭到“询问”,所以他进行了彻头彻尾的保密。
他们没有告别就分开了。
当科尔曼睁开眼,科洛金就不在了。
科尔曼呆呆地坐在床边,他感觉自己愚蠢到了极点,随即他便改变了想法,他确定自己愚蠢到了极点,而科洛金也是这样认为的。
科洛金是个理性的人,他会做出对客观事实最有利的选择。
他的手指捏住自己折过一次的鼻梁,一口气折腾著想从胸口向外冲。
再也看不到科洛金了。
安德烈.科洛金,这个名字贸然闯进他的生活,又这样陡然消失,全然的自说自话。
……
科尔曼穿上衣服,对著镜子,拉正了领子。新买的手机扔在矮柜上,昨天响过一次,他没理会。
现在手机又在柜子上发出嗡嗡的声音。
科尔曼拿起手机,关了电源,顺手扔到了抽屉里。
他不相信别人。
***
10月18日,14:21分。
科洛金不喜欢吃披萨,他咬了两口以後,就将盒子推到了一边。古德曼见他不吃,便将盒子拿了过去,和戈伊尔又一人分了一半。
科尔曼旧档案上的照片由於保存失当已经褪了一半的颜色,少年穿著褐色的军服,头发蓄过了耳根,眼睛直视著镜头,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
“这张照片有点过时了,不过我们总算有了一张照片,还是正面的。”
对於戈伊尔的乐观,连古德曼也只是略耸了耸肩。
照片和根据照片推测的十二年後的样貌已经发到各个火车站、飞机场和关口。
戈伊尔知道科洛金一直在培养自己的间谍网,他想自己若是嘱咐科洛金要好好利用他的间谍网会不会显得太多嘴。他也不敢过多的询问巴维尔的意思,他有时候觉得自己这个警备队长当得真是悲哀。
他想达到的唯一目标不过是保障巴维尔的绝对安全。
这个一头黑色卷发的男人是他们的未来。
很多人怀疑这一点,他们不但怀疑,而且反对,不但反对,而且付诸对抗的行动。
他们和低地人斗争,还要同自己人斗争,所有的事情都必须由巴维尔扛下来,而他根本不属於这里。
“尤里安联系不上那个退役军人,这不妨碍我们,我们有他的号码,”科洛金看了眼抽屉,略略翻了翻里面的文件,只有笔没有饼干,不知道被谁偷吃了,“我也收到了另外的情报……
“科尔曼在低地有一个女儿,叫琳妮……但我想这和我们的行动没有什麽关系。”科洛金对上戈伊尔责备的目光,“不要怪我,你总不能指望我在那里还有什麽身处高位无所不知的内线吧?”
琳妮.安雅.科尔曼。
科洛金不怎麽能想象科尔曼的女儿,想起来就觉得胃绞成了一团。
他离开的时候就预想过会发生哪些事情,然後他说服自己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他能够离开科尔曼,他让科尔曼过一种与自己无关的生活,不再有他的参与。
但他不能想象科尔曼爱上其他的人。
有了一个女儿,还变态似的取了和他所爱的枪和车相同的名字。
其实只是脑子不好使,让他哭笑不得。
科洛金对著黑色的桌面眨了眨眼睛。
伯尔尼.科尔曼能否顺利躲过整个城市,甚至会扩展到整个国家对他的搜捕?
他的心脏跳得微微有些快了起来。
***
科尔曼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在纸上写下了科洛金的名字。
用的是钢笔,墨水勾出细长的字母。
科洛金的相貌很受女人的欢迎,在科尔曼眼里,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张脸,鼻梁还有些歪,下巴有点斜。但那头金发,闪耀在科尔曼的记忆里,映得整个人都灿烂起来。
科尔曼的世界十分的窄小,就好像是一间屋子放一张床,躺一个人。科洛金给他加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还把墙壁刷成了大红色。
***
科尔曼不是个注重整洁的人。
每当科洛金打开他的抽屉,就会自动帮他整理一遍,科尔曼找不到自己的东西放在哪里,也不会说什麽,仅仅是将抽屉翻乱,找出那样东西。
最後一次,科洛金看著他的抽屉,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手,稳稳地关上了抽屉,什麽也没有动。
***
科洛金很喜欢鹰,象征著这个国家的机警强健的生物。
在他的内心里,他认为自己就是一头展翅的雄鹰。
但就像所有的鹰形装饰物一样,爪子是金属的枷锁,没有飞上蓝天的机会。
***
他给科尔曼挂上十字架,因为科尔曼提到自己是个天主教徒。
科洛金的嘴唇和科尔曼的碰在一起。
原本冰凉的金属带著科洛金的体温,贴在科尔曼的皮肤上。
科尔曼的手游走在科洛金的腰部。
天主教徒。
***
广播里偶尔会播放科洛金家乡的民歌,为了表示友好团结。
科尔曼问他会不会怀念家乡,会不会想回去。
科洛金说那里不是他的家。
这里也不是。
他脸上的表情那样冰冷,科尔曼不知为何,胸口抽痛起来。
***
10月19日,19:22分。
警察出现在旅馆的前台,两个穿著制服的年轻人在和旅馆老板谈话。周围的客人看似在专注於自己的报纸,其实耳朵都竖得高高的,私人的谈话也早已停止了。
旅馆老板将住宿登记卡交给他们,警察之一边说话边用笔捅了捅自己的帽檐,另一个检查了一遍登记卡,挑出几张,向老板询问了些什麽。
老板有些无奈的挠著自己日趋谢顶的脑袋,指了指坐在角落桌子上的一名客人,然後将目光落在科尔曼身上,指了指他。两名警察谢过了老板,一名走向角落的客人,另外一名向科尔曼走来。
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麽事情,但科尔曼猜测这是例行询问,他们并没有确定的目标。不然就不会分两头行动了。
他坐在原位,等待警察走到他的面前,问,“是大卫.金先生吗?”
科尔曼点了点头,抬起头时故意睁大了眼睛。底层的光线不是很好,他的脸肯定看不真切。
“请问能将您的护照给我看一下吗?”
科尔曼再次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护照在楼上。”
“你是当地人?”听到他说话,警察不由有些惊讶。
“曾经是。”科尔曼愣了愣才回答,他在心里骂了一句。
警察跟著他上了楼,科尔曼背对著警察,一步一步向上。
他站在自己房门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请等一会儿。”他转身对警察道。警察“唔”了声,眼睛迅速地审视了科尔曼的房间。
科尔曼将护照递给警察,没有特地掩上房门。警察低头翻了翻那本护照,将照片和科尔曼比对了一下,没说什麽。他将护照还给了科尔曼。
“谢谢您的合作,金先生。”警察微笑著道,然後顺著走廊,下了楼梯。
警察的身影消失後,科尔曼关上房门,他站在原地,心里一阵恐慌。
他打开自己的假护照。
他一直不是个十分细心的人。
这次他终於及时想到问题出在了那里。
科尔曼将心里那句脏话骂出了口。
这本护照没有通过海关的审查,上面没有海关的戳印。
***
10月19日,23:14分。
连戈伊尔也不得不承认,运气可能站在科尔曼那一边。
小警察上交住宿登记卡和报告的时正是交接班最混乱的时候,查到有嫌疑的旅客时应当直接上报警察局长,所以小警察就拼命的在找警察局长。
按照助理的说法警察局长似乎掉在厕所里出不来了。
他们因为不想暴露他们已经获悉了刺杀计划,所以往下发布的搜索任务也没有说明要找的人是谁,只说了非常重要。
重要在某些人心里并没有和“紧急”画上等号。
警长让小警察先回家了,等到警察局长终於露面看到这份报告时,距离警察询问科尔曼已经过了一小时又四十分锺了。
警察分局局长是个很谨慎的人,为了确定这份报告的细节问题,他又派人去把已经下班的小警察找回来。
刚刚到家洗好澡的小警察於是又赶紧出门,在来的路上发生了车祸。
腿部骨折,胸部挫伤,被送往医院,警察局长此时倒是当机立断,决定马上在医院集合。
而他们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这件事应该继续向上报告。
最终收到报告後,戈伊尔建议发动紧急逮捕,科洛金没有反对。於是当黑眼圈严重的戈伊尔和科洛金站在旅馆的大厅里把所有客人都吵醒的时候,差不多都是半夜了。
旅馆老板很气恼的表示,那个叫大卫.金的客人五六个小时前就退房了,鬼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又没有欠房钱。
他们搜查了科尔曼住过的房间,旅馆老板也被带走做进一步的问话,老板始终在大吵大嚷著。科洛金毫不在意,戈伊尔却面露苦恼之色。
科尔曼走的很匆忙,他的房间没有经过仔细清理,但也没有真的留下什麽有价值的东西。
警察们立刻开始收集指纹和毛发,科洛金和戈伊尔搜查著抽屉和床铺,地板和各个角落。
科洛金的手摸过棉质的床单,早已没了人体的温度,科洛金忽视了心底隐隐的失落,他自嘲的微微笑了笑,抬头发现戈伊尔正看著他。
“我们慢了一步。”他对戈伊尔说道。
这不用他说戈伊尔也知道,他已经默默诅咒了一百遍那个办事不靠谱的警察地方分局。
“收集到的指纹带回去和我们所找到的档案里的做个对比,如果可以确定是他,那我们就从这条线追查下去。”
科洛金没有提醒戈伊尔现在是他在主办这个案子,他只是点了点头。
他的手从枕头下偷偷抓起什麽东西,小指勾起多余的链子攥在手心里。戈伊尔正好转向一边在指挥一个试图从桌腿上扫指纹的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