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太师醒来之后,便将天傲叫进了房,然后房门一关,便是几个时辰。
眼看着正午的天色慢慢变成昏暗的傍晚,这木门始终没有开过。
天廉啪的合上书,焦急地站起来,原地踱步转圈。
殷太师一贯严厉,此次四弟放弃太子之位,不知大受打击的老人会不会责怪四弟呢……
四弟虽然喜欢逞强,又嘴硬,但是对这位太师却是尊敬有加,看到太师这般失望的样子,应该心里也不好过吧……
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出来……
不行……我得进去看看……
这样喃喃自语着,天廉连忙迈着大步冲那紧闭的大门而去。
他走到那古朴的木门前,刚要伸手推门,那门在此时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
天傲面无表情地从里边走出来,抬头看到他,不由挑了挑眉。
“四弟……”天廉小心翼翼地观察天傲的脸色。
天傲瞥了他一眼,看到他忽然紧张的表情,不由勾起嘴角:“行李。”
“啊?”
“该走了。”天傲挑挑下巴。
天廉一呆,继而反应过来,顿时露出欣喜的神色,用力地点点头。
天傲起步要走,忽然停住了脚步。
天鸣那家伙不知会不会捣乱……
“怎么了?”天廉麻利地转身抱起原本就收拾好的包裹,回头发现天傲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不由问道。
“没事。”天傲挑挑眉:“这事想来不需要本王插手。”
“???”天廉满头雾水地张了张口,犹豫着,却还是将话吞了回去,慢吞吞地理理行李,跟上天傲的脚步。
算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
“尧儿,若是让你用几种动物来比喻朕的几个皇子,你说该如何?”皇帝今日似乎心情不错,低头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开口,一脸的和颜悦色。
竟然把自己的皇子们比作动物……这皇帝的心思真的太难猜。
天尧扯扯嘴角,缓缓开口:“若说大哥,要比喻的话,最合适莫过于羊。”
虎臻帝微微点头:“羊谦恭懦弱,的确合适。廉儿安分守己,若要管教,应是最容易的。”
“至于二哥……”
“若说起来,鸣儿该算是条蛇了。蓄势待发地守在一旁,用冰冷的目光看着,等着随时吐出那蛇信子。”虎臻帝忽然勾起嘴角:“若要管教,只要时不时打草惊蛇一番,自然能让他不再轻举妄动。”
将天鸣比作蛇,倒是有几分传神,天尧的脑海中浮现出天鸣阴冷的目光。
“若是傲儿,如此高傲却又容易心软的性子,倒像只猫。”皇帝似乎已经斟酌好话语了,也不再让天尧开口,自顾自地接下去:“猫性喜自由,你只要放开手,他对这些束缚倒是不会留恋。而烈儿就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马,你要驯服他,不能用硬的,只能软的来,然后给它再套上马缰。离儿呢,就是一只无害的兔子。”虎臻帝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放任不管就好。”
“那么……五哥呢?”
虎臻帝丝毫没有惊讶他这么问,好整以暇地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开口:“魅儿,就是一只狐狸,平素狡猾得很,若是有什么东西被他看上了,他能用尽所有手段揪住不放。”抬头看到天尧有些怪异的表情,皇帝不由勾起嘴角:“魅儿和遥儿是双生子,你说,魅儿是狐狸,遥儿能是什么?”
“狐狸……?”天尧皱起眉,狐狸那种狡猾的生物怎么能比喻遥……
虎臻帝笑起来,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雪白的卷轴。
天尧接过来顺手展开,目光触到画上的东西,忽然一怔。
“这是一种只存在于白虎边界的一种狐狸,雪狐。朕也未曾亲眼见过,不过让当地见过的画师为朕画了一幅。”
天尧没有回神,依旧呆呆地看着那幅画。
细黑的线条勾勒出的白色皮毛,比那茫茫的雪地更白,干净纯粹得没有一点杂色,仿佛隐隐泛出温和的淡光。这只雪狐明明微眯着眼,却让人觉得它的目光有默默的温柔。
那是熟悉的目光,熟悉的感觉……
真的好像……
天尧伸手轻轻抚过画上的雪狐,嘴角不由微微勾了起来。
虎臻帝忽然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微微挑起眉,伸手要拿回那幅画。却怎知天尧的速度更快,小心翼翼地将画卷起来,抱在怀里。
“多谢父皇。”天尧心满意足地行了个礼。
“朕……”皇帝正待说什么,就在此时,一道绝美的身影却带着香风轻轻飘到他的身旁,纤手抚上了他酸痛的后颈。
虎臻帝微微皱眉:“退下吧。”
天尧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女子,不由一怔,继而露出笑容,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那画朕只有一幅。”直到门被吱呀一声关上,虎臻帝才闷闷地开口。
那女子轻轻笑起来:“儿子都给了,还差一幅画么?”
“……”
“都是你的儿子,何必用动物来形容以教尧儿管制之法?”
“若是能制得住……”虎臻帝伸手环住美人的纤腰,轻轻叹了一口气:“总比自相残杀要来得好。”
……
一入宫门深似海,不如寻常百姓家……
解脱
白虎臻帝三十一年,九子天尧被册封为太子。
次年末,臻帝携梁后往白虎圣地避暑时感染恶疾,快马加鞭遣人送回传位诏书一份,宣布退位。由当时白虎国太子天尧继位。 ——————摘自《群国记》
白虎昌盛,臻帝诏曰
先皇骤崩,归于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其遗命,属以伦序,入奉白虎。劳碌半世,幸不辱命。今身体欠恙,深感年岁之逝。深思付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惟我第九子大天尧,足当此大任。事皆率由乎旧章,亦以敬承夫先志。自惟凉德,尚赖亲贤,共图新治。其以明年为尧帝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所有合行事宜,条列于后。
钦此。
“鸣……鸣王爷?”管家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的主子。
“传位?”天鸣冷冷地勾起嘴角,伸手捏住那雪白的字条,将它揉碎。
“您……准备……?”管家恭敬而拘谨地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发问。
“拿纸笔。”天鸣手一松,细细碎碎的纸屑飘落在地上,被他用脚尖狠狠碾碎。
“是……”
——
窗外依旧是天朗气清,清风微微拂动帘子,一只雪白的鸽子扑腾腾飞进屋,悠闲地盘旋一圈,落在桌上,歪头理理雪白的羽毛。
管家蹲守在一旁,伸手抓住鸽子的翅膀,解下系在爪上的白色字条。
‘今日未时,烟火为令,吾领三千,京外驻候。’
天鸣扫了一眼字条,然后面无表情地撕碎,转目看了一眼窗外。
“给本王拿烟火……”
“砰!”
忽然的响声打断了他的话。
这是那古朴的房门被人粗鲁地一把推开所发出的惨叫。
天鸣和管家的目光都转向了门口。
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天鸣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管家揉揉眼睛,还没看清门口的是谁,那人便跨着大步走过来。
“二哥!你想找我们喝酒就直说嘛?还写什么信?走,咱们自己一起去聚一聚!”
天烈的大嗓门一如既往的具有很强的穿透力,直震得管家可怜的脑袋嗡嗡地响。
眯缝的老眼睁大了一些,才看清天烈的身后还有一大帮子的皇子公主。
管家的脸色微微青了些,挪着步子悄悄踩住了那些碎纸片。
“这屋里真闷。”天岚不满地皱皱鼻子,走过去推开了半合着的窗户。
停在桌上的白鸽受了惊,扑腾腾扇着翅膀跳出了窗,转瞬就飞得不见踪影。
天鸣静默半晌,缓缓开口:“我找你们喝酒?”
“哈哈哈,城里最近新开了一家酒楼,咱们去那吧?”完全没有听出天鸣语气中的不对劲,天烈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自作主张地决定了他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天鸣沉默了许久,看看管家微微发青的脸,又看看门口那几道背光的熟悉身影。
“……好”几乎是咬牙切齿。
刚走出房门,天鸣忽然停下了脚步。
一个女子静静地站在门后。
浅蓝色的衣裙,不算华丽,却素雅得一尘不染。
退下华丽的衣饰,挽起一头青丝,这样不着粉黛的她,就像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用带着宠溺的温柔目光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
“母……妃……”
天鸣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
母妃秀丽的眉间依旧是那隐隐的疲惫。小的时候,他总是坐在母妃的怀里,摸着她眉间隐隐的细纹,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抚平母妃的哀伤。
尽管在他小时候的记忆中,他经常挨打。
每当父皇纳了新妃子的时候,母妃总会在窗前默默地坐上一阵子,从白天坐到晚上,一直呆到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在窗缝,那昏暗的光线将她脸上的哀伤扭曲成一种痛彻心扉的绝望。然后他会乖乖地走到母妃面前,伸出双手,将手心摊在母妃的面前。
母妃的眼泪伴随着竹条的抽打一下一下砸在他的手心,火辣辣的疼。
但这是他该受的。
因为他是父皇的儿子,因为他是母妃在这诺大的皇宫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因为……他宁愿母妃把气都出在他的身上,也不愿意让母妃独自一个人在黑暗里对着空荡荡的宫殿露出那样绝望的神色。
他不愿只是呆呆地看着,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尽管他知道,即便他爬到那能决定所有人生死的位置上,即便他获得了操纵一切的至高权力,母妃的哀伤也永远抹不平。
但他还是希望……能够让她快乐一些,尽管他只有这样微不足道的力量。
“鸣儿。”母妃的声音依旧是记忆里那样的温柔。
天鸣怔怔地看着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去吧,玩的开心点。”兰妃看着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暖暖的阳光从云层中漏出淡淡的光芒,隐隐染黄了天鸣漆黑的长发,细碎的阴影落在他的眉间,给他脸上冷峻的线条平添了一分柔和。
他默默地看着兰妃半晌,忽然微微挑起嘴角。
“恩。”
“别玩得太晚。”
“恩。”
“酒别喝太多。”
“恩。”
这明明是寻常母子间经常有的对话,他们之前却从来没有过。
“……去吧。”
“恩。”
天鸣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松开。
为什么?……我们要身在帝王家呢?
为什么……我终究还是不能保护你……
刚一转身,身后便有天岚的尖叫声传来。
有冰凉的液体不断地从眼里流出来。
其实他早就该知道的……
母妃的命,他的命,都是一出生就定好了的。
只有死……才是解脱……
可是为什么……
母妃一直等的人……
不是他呢?
就连母妃那最后的一点依依不舍,都仿佛是透过他,看着那个曾经的九五之尊。
为什么……
你从来不能真正地看我一眼?
即便呆在你身边陪着你的人……一直都是我……
一点点幸福
“将军,未时早已过了,却依旧没见到信号……”一个副将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怎么可能。”木将军一口饮尽杯中酒,跟着副将走出帐篷,抬头看看天色,眯着眼睛站了半晌,懊恼地抓抓自己凌乱的络腮胡子:“不对啊,鸽子都回来了……”
“那咱们怎么办?”副将扫了一眼早已露出些许不耐烦之色的士兵们,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还能怎么办?”木将军一瞪眼:“都已经来了,还能撤回去不成?继续等!”
“这个……”副将面露为难之色。
“就这样说定了,你在这给我等着,有情况立刻通报。”木将军纳闷地抓抓胡子,转身掀开帐篷的门帘,准备回去继续享受那珍藏许久的美酒。
“来了……”
身后传来副将颤抖的声音。
“什么?”木将军连忙转身双手搭棚眯眼往天上一瞅:湛蓝的天空,清澈如洗,干净得仿佛什么动静都能瞬间被眼睛捕捉,然而那劳什子的烟火暗号依旧是不见踪影。
他皱起眉,目光左右一扫,依旧没有看到那传说中在白日也可用的雪色烟火。
“信号在哪?”
“不……是……将……将军……”副将的声音哆哆嗦嗦的。
“别总是婆婆妈妈的!”木将军粗眉一挑,转头破口大骂:“你总是这样慢吞吞的……”看清眼前的人,他的咆哮顿时戛然而止,还未出口的怒吼被硬生生憋回去,憋得满脸通红:“王……啊不……是皇……皇……上……”
看着眼前刚举行完登基大典,本该呆在皇宫的虎尧帝却在此时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木将军浑身都哆嗦起来,他怔然地看看瘫软在地上,满脸绝望的副将,再转目看看周围已经跪了一地的士兵,他满脸的通红渐渐褪成惨然的青色,踉跄后退一步,他忽然咚的一声跪倒在地上。
天尧伸手抚上腰间的佩剑。
所有人都狠狠打了个哆嗦,颤抖着将头埋得更低。
“这些人。”天尧挑起眉,忽然伸手解下佩剑,丢给站在自己身旁的天耀:“就交给你了,耀将军。”
刚才悬着的心蓦然落下,木将军额头上的冷汗簌簌地落下,啪嗒啪嗒落在地面上,隐隐的,他却松了一口气。
满头雾水的天耀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剑,一时间还没有明白自己的处境,直到那沉甸甸的质感真切地从他的手心冰凉凉地传到他茫然的大脑时,他才蓦然明白了这把剑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