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听了他的话怔了怔,却似是不相信,走到杜霖面前看着他说,“对你来说,他是很重要的人吧?”
杜霖点头。
“那么他呢?对他来说,你也很重要吧?”
杜霖摇着头,不确定地说着,“我……不知道。”
“其实我并不认识你跟这位病人,但是我想如果他是为了你才会受伤,那么你对他来说应该也很重要才对。”护士笑着对杜霖说了这一句,然后说,“你有话慢慢跟他说,我先出去了。”
“谢谢……你。”杜霖微笑了,这是他在江优赜受伤之后首次露出的笑,但是无论怎么看,这样的笑容都太过忧郁,忧郁到让人不忍去看。
护士走出病房轻轻关上门,转身却看见有三个人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她见过,是病人的父亲。
“江先生。”她打了一声招呼之后径自越过他走向别的病房,一边的方雅然则戒备地守在门口,担心江榛信又要找人带走杜霖。
“他现在看不见了,你满意了?”方雅然瞪着他,忍不住说了一句。
江榛信皱皱眉,没有说话,他的视线依旧注视着病房里的情形,在门口依稀能听见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是杜霖在对江优赜低低说着些什么。
“学长……我的头……很痛……”他从没有这样在江优赜面前这么说过……可是,真的很痛,痛到他不能像平常一样努力地忍受,“不逞强的话……总觉得……自己是个太麻烦的人……”
“学长你说过我爱逞强的,是吧……”微微的微笑着,面对着眼前茫茫的黑暗,看不见他醒着,还是睡着,希望他是笑着听自己说完这番话,“看着学长一直不醒来,我……说不出来……但是……可能来不及了……吧……”轻轻吐出呼吸,他忍着没有伸出手去按额角,只是冷汗还是抑制不住爬满了额头,“也许……我说的话学长听不到……”
静了片刻,他又说,“一直以来……都很感谢学长……你的照顾……”
“到了最后……都是这样……”
“很后悔……怀疑过学长……那个时候……没有回过头……是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的过错……”
“这几天……只要一想到……就恨不得中枪的人是我自己……”
“我却凭着什么还要活着……”
“只是……不放心……学长会醒过来的吧……我真想……看着学长醒过来……然后……”说到这里的时候,杜霖轻轻地摇头,“没有办法道歉的吧……这种事……就算……我想用自己的生命来弥补……也不行吧……”
他的头……好疼啊……杜霖没有打点滴的一只手死命抓着椅子的边缘,眨眼睛的时候,觉得很疲惫,“学长……为什么要那样骗我呢……你知道我始终会相信你……是不是因为你其实已经太了解我……是吗……是吗……就算……你是骗我的……那又怎么样呢……我为什么会留下你……为什么会……”声音似是带着哽咽,听来让人觉得很心痛,萧晴是第一个发现杜霖的情况不太对劲的人,因为杜霖输液管里的液体似乎没有继续滴下去,反而越积越满,她的视线往下,发现顺着针管沿升上来的是鲜红色的血,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好端端坐在椅子上的杜霖忽然整个人朝前倒了下去,萧晴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了进去,但杜霖已经整个人都摔倒在了地上,他脸色惨白,脸上全是水,冷汗涔涔,似乎还混着泪水,眼睛紧闭,嘴唇咬破了皮,萧晴发现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松开手的时候发现掌心血迹斑斑,掺着鲜红的血。
Joe赶过来一看就知道杜霖是因为疼痛过度引起的全身痉挛以至于昏迷,他一边让护士抬杜霖上病床,一边联系已经在路上的李臻准备急救。
江榛信自始自终没有出声,他除了帮护士把人抬上去之后就目视她们推着病床离开,然后转身面对自己的儿子江优赜,方雅然也已经身在病房,看萧晴追过去的时候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始终没有跟上去,只是站在原地。
江榛信站了很久,转身的时候看见了方雅然,也看见了她眼神里的责备,不由冷冷说了一句道,“你以为都是我害的?”
“难道不是?”方雅然瞪着他反问,“你凭什么要这样对待杜霖?他怎么也不可能伤害到你的儿子的,现在你放心了?”忍不住讽刺着说出这句话来,反正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对江榛信的身份也没什么可顾忌的地方。
江榛信倒是并不怎么在意她的这种态度,以他的修养和身份来说原本也不会对一个还是孩子的人斤斤计较,他只是仍然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方雅然,淡淡说了一句道,“这是我的家事,我也没有跟你解释的必要。”他说完这句话,又看了江优赜一眼转身离开病房,背影优雅的姿态与他的儿子如出一辙,可却让方雅然恨得牙痒痒的。
“什么家事,难道杜霖也是你家的人?”忍不住在他背后哼出了声,江榛信却已经走出了老远,当然不会听到,听到这句话的人是刚刚赶到医院的戴宁,他听见方雅然的这句话之后不禁开口对她说了一句道,“杜霖没有跟你说过吗?”
“什么?”方雅然回过头,看见了戴宁。
“从他到江家开始,江榛信就是他的监护人。”戴宁回答道。
“啊?”方雅然怔了怔,却反驳道,“就算是,也不代表他能这么做,杜霖不是已经成人了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戴宁说着看向江优赜,表情隐约带着深意,但是却没有再说下去。
杜霖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让李臻和Joe感到吃惊的是他的大脑里面靠近动脉的地方有一个肿瘤,可是检查下来却是良性的,即不可能危害到生命,但是杜霖的头疼症状又跟它符合,而且这次是由于它明显扩大了三个厘米而直接压迫到了视神经末梢,据Joe联系到的那个医生告诉他说,杜霖大脑里的肿瘤一直都存在,而且从出生开始就有,由于位置的原因手术危险性十分高,之前那次发作他曾经想替杜霖破颅开掉脑瘤,但是他盯着X光片思虑再三,始终无法下决心动刀,因为一旦动刀杜霖的存活率就只有1%的可能性,但是如果不动刀,除了偶有的头疼之外,杜霖本身不会存在任何的生命危险。
“那是什么意思?做手术?还是不做手术?”戴宁问眼前的李臻,但李臻此时的表情显得十分为难,动或不动,当年那位医生一样十分的顾虑,他自己也从没有遇到过这样奇怪的病例,几乎可以说这种类型的脑瘤原本就是不存在的,它能成形,能引起头疼,但又至今都保持良性,这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但又确确实实存在了,戴宁听了他们的解释之后忽然明白了当年为什么江优赜会要想办法压下这件事,他原本就不愿让杜霖陷入危险之中,当然不赞成动手术,而且这样的病例一公开直接会影响到杜霖,他想这应该就是原因了。
“等他醒过来自己决定吧,大脑里面有肿瘤无论怎么说都是一颗定时炸弹,什么时候会因什么情况转变成恶性的没人知道,但是手术的几率太小,现在的状况不需要难么迫切地动手术,所以还能等一阵子。”李臻回答戴宁。
“好吧,那就等他醒过来,他醒了,我还要带一个人来见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戴宁又问。
“带谁?”Joe问道。
“他的妈妈。”戴宁说着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说,“确切的说,是他的养母。”
女人的名字叫吴丽芬,原本应该是相当中国化的名字,不过她一走进来给人的感觉却已经不太有中国女人的味道了,似乎从头到脚都受了太久的异国文化熏陶,一头十分卷曲的褐色波浪长发和鲜亮的指甲,刚进来就要伸手进包里掏烟,不过好像忽然想到这里是病房所以又放了回去。
“叫我Annie就可以了。”吴丽芬在病床边空着的椅子上随意地坐了下来,虽然看了病床上的人一眼,不过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然后她转头对另一个男人说,“你就是戴先生吗?”
“是的,昨天跟您联系的人是我。”戴宁点点头回答,他坐在另一边,而且他在这里已经等了她一阵子了,“我应该已经跟您说清楚事情的经过了,他就是杜霖,不知道您还认不认得他?”
戴宁刚才很明白地看见眼前的女人见到杜霖时并没有半点的欣喜神情,像是杜霖对她来说早就是很久远的事了,他甚至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女人不愿意有任何人打扰到她现在的生活,据他所知,自从吴丽芬到了纽约之后结过两次婚,第二次也就是现在的丈夫十分有钱,以前她在国内的生活最多只能养家糊口,相比之下,因为杜霖生病被唐?文森特转到美国之后她的生活就开始有了很大的改变。
吴丽芬这时只是点点头,像是不太愿意回忆似的,可她又忍不住去看了杜霖一眼。
“经过我们的调查得知,您并不是杜霖的亲生母亲,不过杜霖自己不清楚,是吗?”戴宁又问。
女人点点头,说,“是的。”
“有些事,希望您能说出来,杜霖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您愿意把当时的事告诉他吗?”
“我……”
“有一件事您要知道,当时杜霖并不是如那个男人所说的得了某种病,那个男人希望得到杜霖都是因为想拿杜霖做实验,您现在也看见了那些实验对杜霖造成的后果,他的大脑里现在有一个肿瘤,而且是恶性的,很快就要接受手术,您是她唯一我们能找到的亲人,我们希望能通过您的帮助找出杜霖的身世,或者,让杜霖知道一些真相。”戴宁平静地说着这番话,说是恶性肿瘤当然是为了让这个女人心软,而实验的事他已经通过当年的事调查到原来杜霖也是实验品之一,这是杜霖跟江优赜从来没有提起过的,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唐?文森特一定要找到杜霖,江优赜为什么一定要去救出杜霖来的原因。
现在的话,杜霖怎么也算是吴丽芬抚养过的,就算感情再少,他想多多少少总会有一点。
女人听了戴宁的话明显怔住了,当她再看向杜霖的时候眼神略微有一些改变,像是带着自责,看起来十分复杂,过了好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开口说,“戴先生是警察吧?是杜霖的朋友吗?”
戴宁点了点头。
“那好,戴先生你也留下吧,当年的事我说出来,可能能够帮他找到亲生的父母亲,至于我,其实根本不能算是他的养母,因为完全没有尽到责任,说起来,我其实应该感谢他的,要不是他……”她说到这里,忽然缓缓伸出手去,手指轻轻碰触到了杜霖的脸。
杜霖微微眨眼,似乎就要醒来。
戴宁这时发现杜霖的手指动了动,他赶紧按铃把Joe叫了过来,然后对吴丽芬说,“我们等他醒来再说吧,好吗?”
女人点点头,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杜霖,这个时候的她看起来也许稍稍有一点关心杜霖,但其实还是远远不够的,戴宁不由要叹气,无论怎么样看,杜霖从小到大的经历都跟普通的孩子太不一样,原本江优赜在身边也许无所谓,但现在连江优赜都不在身边,也难怪他不管再困难也要回到这里,就算是眼睛看不见了他也不在乎,若不是还有一丝希望,他觉得杜霖恐怕连死也不会在乎的。
Joe过来的时候杜霖已经睁开了眼睛,但仍然是看不见的,Joe检查了他的一些情况之后对戴宁点点头,然后开口问杜霖,“头还疼不疼?”
杜霖只是摇头,没有说话。
“完全不疼了吗?”
“……”
Joe见他不摇头,知道应该还有一点隐约的疼痛,他又问,“感觉怎么样?”
杜霖静了片刻,不知道他会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很轻的开口说了一句道,“……是你吗?”他的声音很哑,喉咙疼的像火烧,Joe一听就听得出来,但杜霖根本没有需要喝水的意思,他微微皱眉,用沾了水的棉花给杜霖润唇,然后拿起杯子放入吸管,“先喝水,不然不要讲话。”
因为吸管就在嘴边,杜霖也就微微张开嘴,听话地吸了几口。
“好点了吗?”
杜霖点头,头微微转向女人的方向,并且试着伸出手去,又开口重复了一遍,“……是你吗?妈妈……”这一声“妈妈”唤出来,眼泪就这么不自持地从眼角滑落,杜霖闭了闭眼,可脸上全然没有表情,依旧那么苍白。
显然刚才戴宁说的话跟沉睡中的杜霖都没能带给女人那么大的冲击,这一声“妈妈”跟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面流出来的泪水让她一下子就紧紧握住了杜霖的手,颤抖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杜霖握着那只手,泪水似乎控制不住,他并不想哭,只是一味的在流泪,表情淡淡的,过了好一会儿,他问了一句,“……为什么……你不来看我……”
轻轻的,有些无力,也有些认命。
“我……”女人好不容易发出了一个音节,却因太过哽咽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低下头,忍不住将杜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移到嘴边。
“我很想你的……真的……那个时候……天天在想……你……知道吗……”杜霖的语调是那么的平静,他将脸转了回去,视线漠然的朝天,但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口中低低地轻喃,他这样的平静不由狠狠搅乱了女人的心,她曾经也是抚养过这个孩子的,可是后来竟然就把他丢弃了,此时此刻当他用着这样波澜不惊的口吻说出“想她”的话来的时候,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后悔的情绪忽然铺天盖地而来,那时小杜霖温温软软的身子跟可爱又漂亮的小脸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他是那样柔柔软软地叫着她“妈妈”,她曾经就是他的妈妈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女人不断说出道歉的话来,她曾经刻意要将这个孩子的事忘记,可又怎么能够完全忘记得了?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不是吗?是她抛弃了他的不是吗?
戴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却没由来觉得有一种难受,这并不像一般母子相认的场面,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在他的眼里却比那种场景要更加让人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