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我……」他眨眨眼,正想要说甚么,突然又在那张脸下凝住了动作。
似是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吴清义半坐在床上,就看着那头大蛇缓缓呼着舌尖,在空气中颤动出声音:「怎么了?」
「我、我想去上个厕所。」吴清义心里一急,连忙甩开了迭到自己手上的温暖,拔腿便跌跌撞撞的冲进浴室里头。
后来黄墨或许是笑了,或许很快又沉默下来,只是在吴清义使劲冲刷身体的时候,那笑声尚零零碎碎的在脑内回荡不休。自己到底做了甚么,其中的感觉又是如何,腹上的黏稀的触感已经非常清楚地告知自己所有真相。
水声沙沙的在头上略过,热力渗透头皮直刺入大脑。黄墨的声音、体味、皮肤的触感,以及情动时的反应都深深刻印在记忆中,逐渐变成令人无法忘怀的烙印。在进行任务前的心理评估报告似乎并不准确,和黄墨的交缠并没有遗留下任何不愉快的触感,甚至可以说是快乐的,一场带有猎奇意味的□。
有些事情只要发生过一次,那先前的种种顾虑就会像谎言一样消散无痕。就像热水冲过皮肤一样,留下的只有遍布全身的舒爽感觉。比起男人的征服欲望,黄墨似乎更急于要与自己确立切实的关系,甚至不惜让疼痛穿透身体。那个人是爱自己的。那种意识一直在脑内盘旋,渐渐超过了本来应有的份量,霸占了不该有的位置。
「沙沙——」
吴清义伸手把水龙头关上,带着一身湿气跨出淋浴间。就在这时他睹见了自己落在镜中的影像,像是被吸引了般,吴清义俯身便伸手摸上去,一边便喃喃自语:「看起来真的一样吗?」
眼睛线条随即被指尖抹开,在回去的时候,吴清义不免有点犹豫,一时有点拿不准事后应有的态度。若是相爱的人,此时或许应该归心似箭,乐嘻嘻的扑回床上嬉戏一番;若然只是一场交易,那就应该回复冰冷的态度,开始结算起应付的金额。然而他们两种都不是……
他们俩甚么都不是。
凭着深呼吸时得到的力量,吴清义用着蛮劲把门锁扭开,意外地在门外等待他的却是一片寂静。那床他躺过的被子被人团团卷起,黄墨似乎深陷其中,只依稀在顶端露出了少许墨黑的发丝。吴清义看着好笑,正想要伸手拨云见月的时候,突然门外又传来了几下声响。
「咯——咯——」
似乎有谁来找他们了。
「……你去把门打开吧。」突然被子内传出一阵模糊的声音,吴清义转头一看,只见黄墨的脸小小的自其中露了出来,略显困倦的朝自己吩咐道。「跟他们说我要再待一会。」
吴清义也就傻傻地转过身去,轻轻把门打开。门外那两个黑衣汉子急不及待的便把头探进来,确保了他们主人的安全后,又再重新以审视的目光朝自己看来:「墨爷怎么说?」
「他……」在那一剎那,他彷佛就被拉回到现实当中。吴清义紧抓着门柄,低声便朝门外人道:「黄先生要再休息一下。」
黄墨要的是一个伴侣。
他要做的却是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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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过一次,往后便会变得非常容易。「熟能生巧」这个词,吴清义还是来到黄墨身边后才真正理解其中深意。不论是接吻的姿势、牵手的动作,以及种种只属于二人的讯息和密码,吴清义现在做来都份外流畅,甚至在分开时,还能在眉眼间传达些许不舍的意思。
而黄墨却回避过这个眼神,把头一歪,目光却停留在他的领口处。接而那双细长的眼睛后便打起了皱折,黄墨笑了,伸手便往领带摸去:「都歪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唯一的工作便是待在黄墨身边,渐渐渗透对方生命每个角落。零零碎碎的情报、不着边际的漫谈,这些信息在经过组织以后或许会变成有利的证据,然而那只是后勤部门应该伤脑筋的事,他所需要做的就是让黄墨更爱自己。
哈哈,爱。
吴清义垂眼看着那条在颈上拉开的领带,领带是黑的,类似在葬礼上会看到的款式,却与他平常戴的便宜货色不同。单是摸上去时的平滑触感、以及在光线下若隐若现的暗色花纹己令吴清义明白这是项不少的投资,至于流畅的线条和优雅的剪裁背后的价值,亦不是他用那个榆木脑袋就能评估得到的。
「好了。」黄墨极其用心地在他的脖子上花费功夫,过后还要后退一步,以便鉴赏他的作品的全貌。
虽然是个了不得的黑道老大,然而黄墨此时的表情却出乎意料的单纯。做过了便要负责任,这是连如今的中学生都不屑遵守的信条,然而黄墨却仍固执地坚持着。他是他的人了,黄墨的每个动作、以致是声线都持续不休地传达这个讯息。在发生关系的隔天,似乎是认为再分房而睡便过于伪善般,连带之前佯装的矜持亦一并被卸下。在吴清义注意到的时候,他的行李已被打包送进黄墨房中。「登堂入室」,这是第二个他从黄墨身上联想到的词汇。
若果对方是个女的,他们的关系或许就算是情侣了。或许……吴清义也会为欺骗感情这回事感到自责不堪。然而现实却是只要黄墨更爱他,工作便会更为顺利。他就像个木然看着对方为自己供献所有的骗子般,一边得益一边置身事外,脸上还不忘来一个不温不淡的微笑。
「嗯。很好。」他揉着领带的末端,这动作很快便被对方制止。然后黄墨把手环到他背后捉回外套的外襟,将衣服拉好,再扣上钮子,似乎注意到甚么,又用手背拍走上面的微细的毛丝。
那一切动作都如此轻柔,很难想象是个可以随时对任何事物扣下板机的男人的动作。吴清义一边思索着是否应该制止对方继续深陷下去,一边却把手迭上了方向盘,把车子往隧道的深处驶去。
这天他们要去的是道上某个重要人物的丧礼,似是执意要把他介定为「自己人」般,吴清义身上亦是一套江湖味甚重的黑色西装。黄墨就坐在后座听着秘书的琐琐碎语,其他人无聊的点起烟来,一边往车窗外弹着烟灰。大概谁都不在意这场死亡,可为表尊重,下车时众人便赶紧换上一脸沉重的模样。
身为司机他的职责应该到此结束,然而在台阶上黄墨却停下了脚步,转脸就把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唤来:「费律师,也把他带上吧。」
然后他身边的大哥几乎是用抽的把他拉出车厢,小弟们诚惶诚恐地便过来把车开走,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过洁白的阶砖,一并被送入礼堂当中。姓费的不着痕迹的靠近他身边,淡淡的在他耳边出声道:「你给我打醒十二分精神才好。」
这时礼堂旁堆积的花卉便擦过了他的西装外套,细碎的花粉也就被黏到袖边。他们一行人被妥善地引领着,随着众人的脚步迈前,朝向老人家的遗像鞠躬,一切公式化的程序似乎和世间的葬礼没甚么不同,相异的只是众人互相警戒的神色。
在发呆期间黄墨经已把那柱清香装好,插着裤袋回头,望向吴清义时眼里竟生出了点高兴的意思。他见状连忙把头低下来,黄墨的皮鞋很快便出现在视线之内,这时大概又有谁来把他们引到座位上,黄墨拍拍他的肩膀便要把人给赶到应有的位置。
「墨爷,你这也赏面来了?」
吴清义也就随着那声呼唤与黄墨一同回过头来,眼前出现的竟又是一张熟悉的脸孔。韦洛伯,他忍耐着没把那个名字喊出来,迅即又退到黄墨身后,低头把脸隐藏起来。
黄墨仍旧维持着他一实强硬的姿态,把后面的人护着,一边便闲闲的道:「老人家嘛,应该的。倒是韦总你也不避嫌,这才是难得。」
「人嘛,不论到了甚么位置,应该有的道义还是该遵守的。」韦洛伯笑着皱起了那满脸横肉,似乎是这才注意到般,眼睛一瞪便把目光往吴清义射来。「说来我的人,墨爷你还喜欢吗?」
「是韦总训练出来的,我又有甚么不放心的?」黄墨回头,似乎是示意他要退了,轻轻便把目光往吴清义身上带过。「怎么了?韦总是不舍得了?」
「怎会?这小子生来就是个聪明人,你瞧他东家一个换过一个,不是哪里都混得开吗?」韦总说着,沉声便把嘴巴凑近了黄墨的耳朵,一字一字的顿了出来。「那种人做得出一次,便会再有下次。墨爷若肯买个人情把他还来,我韦洛伯自然是感激你的。」
吴清义暗道不好。没想到之前那案子会让韦洛伯这么记恨,若真把他还回去了,那还得了?正是这么想着时候,不经意却抬头对上黄墨的视线。
那双眼睛直直的盯着他看,熟悉的声音就像潭水滴落般,一下点出了无数波动:「我都把人带出来了。韦总你这才要我还你,岂不是落我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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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堂内的佛音梵语仍在持续着,和尚纷纷穿起袈裟,低头走过两帮人对恃的是非之地。最后还是黄墨率先转过身来,坐到为他预备好的位置上,别过眼睛也算是暂息干戈。韦洛伯见此也不好发作,毕竟他名义上已是正当人家,在葬体上发难的事被媒体报导到的话,吃亏的还是他自己。于是两帮大汉也就悻悻然的扫视过对方,一边挤挤拥拥的礼堂后堆成一片黑压压的风景。
丧礼的场面很是盛大,老人家的归处也煞是安祥。儿子是牛津的高材生,女儿也成了富商的少奶奶,帮里的事务早就制度化了,现任的当家是当年老人家的门生。这是门已洗白了的人家,在江湖上再是有地位,如今也只剩下一个响亮名堂。就像关公像一样,偶然拿出来镇镇小辈是可以,可谁也不会为它放弃自己应有的利益。
而如今这尊像也碎了。
依照预定的行程,黄墨本来只是意思意思的露露面,表示一下哀恸之情便可回去。然而此时他却坐定在简陋的折椅上,眼睛遥遥看着各种送赠与老人家的花牌,一点也不在意身旁人催促的眼神。吴清义也就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颇为显眼的第一排位置,自然亦难避开诸位追思者的目光。
黄墨淋浴在这种注视下倒显得份外平静,像是他宣言过的那样,毫不避嫌地与吴清义交头接耳的琐琐细语。聊的也不是甚么天大的要务,比如是狗散步时有甚么顽皮举动、猫咪最近又犯了甚么可笑过错等等,都是些无关重要的家务事而已。这些内容自然是不用在这种庄严的场合讨论的,仅仅只是种炫耀般,享受着在公众场合做这些亲密事儿的快感。
不一会儿堂倌便唱起了仪式开始的南无,一众和尚亦整整齐齐的排列在礼堂中央,旁边的宾客都依着指示站起来了,就剩黄墨一个仍坐在人墙筑起的堡垒当中。吴清义奇怪地低下头来,正想出声唤人,旁边姓费的却早已洞悉先机。边擦着他的金丝眼镜,边沉下声音教训道:「吴。黄先生愿意来也就给足面子了,仪式甚么的有个心意就是。须知道那位老人家,从以前就对黄先生有点偏见……」
「费律师。」此时黄墨的声音也就从中打了过来,一下子便把姓费的气焰压得火星全无。
只见那个男人迅速戴回他的眼镜,显得有点沮丧的,小声地便对黄墨致以歉意:「……是我多事了。」
那些江湖恩怨,吴清义纵是在厚厚文件资料中读过,认识也是不深的。当下夹在他们二人中间,一时无法正确表态,越发就显得不知如何是好。黄墨大概是察觉到他的窘态,笑着便拉住他的衣角,让吴清义的屁股也掉落到简便的椅子上,发出了吱吱的铁锈声响。
「这个……」
「年纪大了,站着腿累。你也就伴我坐坐吧。」黄墨确实是笑了,那种自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笑意是这么显眼,不觉泄露了些许对死者的不敬。
「嗯。」吴清义得令,只好战战兢兢地调整好坐姿,萎缩着肩膀好让自己在场内所占的分量越小越好。
然而黄墨却不了解他所费的心思,仍旧继续做着那个耀眼的动作。他把一手便搭到吴清义肩膀上,就像在家里看电视时那般,轻松地便跟他聊起天来:「你瞧,这样多好。像老人家这样的人物,也能安安稳稳的让背脊贴着床板,说去便去了。」
那一丝感叹过后,黄墨又紧接问道:「你说我也能这样吗?」
话语凝结在喉头处,吴清义淋浴在对方柔和的目光下,越发不忍心把真相道破。就好的结果而言,他当然是希望对方能被绳之于法、铁窗终老的。便是退一万步来说,祝福一个穷凶极恶的坏份子能多福多寿,亦未免太过偏离社会道德。他向来是不擅长说谎的,修辞技巧又过于贫乏,想来想去,亦只好模棱两可的回一句:「若是今后循规蹈矩的话,应该也是不困难的吧。」
「啊,循规蹈矩。」黄墨把他的话咀嚼了一遍,也不知是消化掉没了,眨眨眼睛又往自己看来。「你果然是好人家的孩子。」
听不出话语里是失望、怪责还是其他别的意思,吴清义在一片梵音中歪了脑袋,黄墨也就在一丛红红黄黄的袈裟前展露了笑容。他的手就贴在吴清义的大腿上,他的话也就此淹没在此起彼伏的阿弥陀佛当中:「到时候你会在我身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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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
三十年、或者四十年后。说的是这么长久遥远的未来。当然就黄墨的情况来说,若把工作上的风险亦计算在内,这段时间亦很有可能缩减为弹指一瞬间发生的事。
人的死亡本来就是难以预测的,他此时便是答应了,亦不过是虚言罢了。明明只是个简单的承诺,像是些为求心安的咒语。吴清义既不需要付出代价,亦不用负上责任。过后便是无法做到,亦不见得有何可怕的报应。只不过是答应在那以前,会一直待在对方身边而已。
非常简单地便可以令人窝心的话,吴清义却怎样都说不上来。他彷佛是掉了螺丝的机器,即使脑筋再是清楚明白,想说的话却无法透过舌头的颤动传达开去。
「或者吧。」然后黄墨先他喃喃哼出一句。或许对方只是需要个下台阶,抑或是在寻求自我安慰。可不论怎的,吴清义扫了兴这件事却已成定局。
当下黄墨已把目光再度放远,似乎极专心地,看着几个与自己无干的和尚敲击木鱼。
吴清义既不安,又难过。他看着自己的手,反复地检讨着行动中的每个错漏。其实他并不是未曾用心,各种能讨人喜欢的方法他也练习过好多遍——只是他从没想到,黄墨想的是这么长远的事。
若以平常的任务规模来说,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两三年也是等闲事。他习惯亦擅长扮演这么一个期间限定的角色,而那角色的寿命只能持续到任务完成当天。所有的一切都以倒数的时序的发生,由结果渐渐推算回来,这种思考模式经已根深柢固。然而这时却突然有一个人走过来,跟他说起比这两三年,甚至是一生都还要久远的未来……这亦难怪吴清义一时适应不了,思考短路,就这样呆若木鸡的在座位上冒烟。
当然黄墨是不会理会他的,仪式也不会因应吴清义的状态而有任何延误。就在惴惴不安的期间,人潮经已在礼堂中退却。姓费的凑近他们中间,细碎的传达着一系列该办的、应办的、急办的事务。黄墨闻言也就猝然站起,好像方才的留恋都是假,草草往主人家点一下头,接而便转身离去。
吴清义匆匆忙忙的追上他们的队伍,揣摩着该怎样挽回那一息间的错误。然而时间却是不等人的,他的话留在唇边,前边的人风风火火地涌出殡仪馆,车辆亦已准备就绪。就在这时吴清义跨步上前,一边替黄墨拉开车门,一边叽哩咕噜的解释道:「对不起,刚才我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