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里针----二目
  发于:2010年03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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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问题吴清义始终没琢磨得透。对一个警察来说,这种脑筋未免有点愚钝,但所幸亦正因如此,他所预感到的大麻烦亦没有随之而来。
  吴清义坐在急症室的胶椅子上把玩着手上的血迹,一边尽力忽视突兀地夹在身边的几个彪形大汉。这一场本来小小的意外,亦因这几黑衣人而增添了几分江湖味道。照理说他应该没甚么大妥了,可医生却拍着牌子宣告为防脑震荡为造成任何不良反应,还是先留院观察一天为妙。
  于是一众医护人员便无视那个看起来比他更需要入院的男人,簇拥把他护进个人病房当中,那个戴眼镜的人亦一拐一拐地随行,到吴清义回过神来时,对方还边弯曲着手,边艰辛地替他削苹果。
  那人虽然对自己不太好,可亦没有真正教人厌恶的地方。吴清义看着看着,不觉于心不忍,开口便道了:「那个……我不吃苹果了。」
  「那么说吴先生是吃橙?香蕉?」那人抬起头来,伤处只草率地粘了块药水胶布。那顽固的眉头一皱,结了痂的地方在白皮肤上就更显眼,像是马上就要滴出血来似的紧皱着。「若是你有甚么指定的口味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去买。」
  「不,我的意思是你受伤了话,还是好好休息吧,不用照顾我也成。」吴清义担忧地看着对方,心里不住盘算,几乎就要把病床给让出来。
  那人闻言却是笑了,似乎是看见甚么奇怪的生物般,用着疑惑的眼神便向自己问来:「你以为是我想照顾你的吗?」
  「那个……」
  「也罢,反正一切都是黄先生的意思。」那人放下手上的苹果,完美的八等分就这样在碟子上展开。说罢那人就直视吴清义的眼睛,微微笑道。「其实还是想吃的吧?」
  吴清义并不希望自己在别人眼中显得无用,可此时此地的他确实又是无助的。那人又看了他一眼,话说起来倒有点语重深长:「只要你不给我们惹麻烦就好了。」
  诚如那人所忠告的一样,自那天开始,周遭的人似乎都以「不让自己闯祸」为前提努力着。不论是外出购物还是和狗散步,身边总有人小心翼翼地跟着,似乎所有高风险的活动冥冥中都已被人暗中剔除,更夸张的是驾车时亦有黑衣人神情肃地木坐在副座。
  吴清义说不出有哪里不对,仿佛他生来就是被保护着的,理应藏在蛋壳的白膜后模糊地看这个世界。他每天的生活就是醒来,等着,直到有谁把一切安排妥当,再来告诉他应该走到哪一个位置。
  他似乎会一直过着这种庸碌无能的日子,就像司机这份工作般,绕来绕去总不到主题。有时候,吴清义更觉得自己像个尊贵的客人。和一般的司机不同,当黄墨到达目的地后,他用不着待在闷热的车厢里,也没有四周闲逛打发时间的必要。一但黄墨离开,他马上便会被从员领到某一个舒适的角落中,安置到柔软的沙发上。然后是报纸、杂志、电视、零嘴……所有的东西都十分齐备,灯光和环境亦使人很是放松,以致有一次吴清义等着等着,不觉便倒头睡了。
  后来还是在黄墨的注视下狼狈地醒来的。对方似乎一直在等待他睁开眼的瞬间,可一见到他醒来便又匆匆站起。吴清义摸摸自己的头发,那种奇怪的触感却是怎么都挥之不去。
  黄墨平常不太找他说话,便是见到了脸,也总是默默无言。吴清义坐在他前开着车,他就低头处理着各种事务。日子这样一天一天的过下去,他们彼此似乎都有点遗忘当初相聚的目的。也就是偶然,黄墨的眼神才会从下滑的眼镜上飘过,直扫到自己脑后:「吴,你会玩电脑吧?」
  「是会的。」他一边观察着身边那位绷得紧紧的大哥的反应,一边斟酌着词语发言。
  「嗯。」黄墨应了一声,也就重新把视线往下移。
  吴清义本以为黄墨是想要跟他学电脑,又或者是安排别的一些、不会他人构成妨碍的工作予他。然而事实是隔天当他回到那个熟悉的休息室时,一部新型的手提电脑便已安放在茶几上等着他来启动。
  在视窗的旗帜飘动的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是被珍而重之地看待着的。至于其中的理由……他现在还是难以捉摸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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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墨最近心情非常的好。
  那并非用笔墨或简单的表情就能表达出来,实际上黄墨本人仍和往常一样,维持着一贯平淡而冷静的脸孔。然而那种愉悦的讯息还是从头顶到脚趾尖层层焕发开去,似是要宣泄充斥全身的喜悦一般,彷佛连走一步路都能激起某个悦耳的音阶。
  事实最近的确有让他心情大好的理由,不论是帮派的拓展、又或是其他正行生意录得的利润,都足以让任何野心家眉开眼笑。地盘内了无是非、新闻纸上不见大名……诸如此类,让黄墨开心的理由还有很多,不过其中最为显而易见的,莫过于是眼前这个青年。
  青年的头发梳得油光油亮的,看得出是用心打理过了,不过后脑还是会莫名跳起几根发丝。黄墨斜眼,从报表中偷出一丝余闲,用心观察了一下,很快便发现青年原来长了两个发旋。用他那一辈的说法,像这样的孩子都难养难教、古灵精怪,唯一安慰的就是比常人聪明一点。
  聪明。黄墨想着,不觉嘴角带笑。聪明?他在心里默念了一下,抬眼又盯着青年后脑。
  「黄先生?」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视线了,青年惶恐的声音便随着目光从倒后镜投射过来。与此同时,车内的从员亦不免显得神经绷紧,一时间整个车厢内的注意力竟都集中在黄墨身上。
  「没事。」黄墨侧身调整过坐姿,就像只意外让猎物发现了的猫般,连带声音亦显得有点悻悻然。
  青年不知道答应了没有,那双杏眼转来转去,未几还是在倒后镜上徘徊。黄墨猝然想起此人的驾驶往绩,不觉严声喝道:「专心驾车。」
  青年身上若有厚重的皮毛,只怕此时已被吓得全都倒竖起来。然而他却没有,所以黄墨亦无从得知对方真实的心情。车子顺着既定的路线滑向既定的方向,轮子迅速而平稳地在路上滚动,此时午后的阳光便从车身左侧打来,黄墨眼眼一眨,撇头后靠便躲在玻璃面稍暗的三角窗后。
  像他这样的人大概并不适合阳光。
  他就似是某种夜行生物般,唯有在黑夜及蒙眬月色当中,才能带有那股神秘萧杀的气色。一旦在阳光中曝露正身,教人得悉他本来丑陋怪异的面目,只怕会连仅有的一点畏惧都无烟云散。
  黄墨迭起手掌,很快又把视线从窗外的风景收回。他或许也曾憧憬过平凡人的生活,不过若是这样,他就会一无所有。
  包括眼前可见的一切。
  「黄先生,到了。」
  习惯了那隆隆的震动后,引擎静止的声音反倒使人回过神来。
  「嗯。」黄墨应了一声,随即扶着车门步出,就在回过头来的一剎那,意外地却和正被手下引导走出车外的青年对上目光。
  印象中的青年总是带着一股畏缩闪躲的神色,可此时那张脸上的绷紧却似是被阳光化开了一般,显得份外的轻松无害。青年抬头,霎时看见到自己,大概是出于习惯,在对视的一刻便不觉笑了出来。
  「墨爷?」
  手下的呼唤声就在左边,只要回头也就无事,然而黄墨就这样站住了。
  明知道对他或是自己都没有好处,在光天化日之下,俯身亲了青年的脸颊一下。然后是一下,再一下。
  那种清爽的气息在鼻尖擦过,末了黄墨若无其事的伸出手来,牵起对方便隐身在房子当中。去到那个房间以前的路最好永远走不完。他突然起了这种傻念头,眼睛正视前方却亦再没回转。青年的手略大,骨肉均称,此时有点发汗,摸起来黏黏的,黄墨却不觉讨厌,仍旧在摆动中紧紧扣着那只手掌。
  青年是他的东西,他爱怎样都可以。这种认知本已扎根脑海,然而这种偷鸡摸狗般沾来的小便宜却总能使黄墨感到快乐。
  建筑物内响起的步音层层迭迭,一个平稳,一个犹豫,剩下的几个匆匆忙忙。就在拐弯的瞬间,黄墨却睹见青年的目光落在一角的电影海报上。那部电影黄墨有点印象,听说是公司旗下的新投资,搞得挺热闹的,首映时黄宣也有拿过戏票过来。不过黄墨对此却是兴趣缺缺——除了它能替自己把多少资金黑转白外——他大概就不曾关心过公司的任何业务。
  「想看?」便是养狗,偶然也得放放风才成。黄墨沉下眉头,转脸便朝青年道。
  「啊?」青年却似是才回过神来,看了看他们相牵的手,过后又是一声。「甚么?」
  若是个机灵的家伙,此时说不定就已经腻在自己身上了。可不聪明就不聪明吧,便是再愚笨,他亦只得认了。黄墨看了看雪白的墙面,缓和了一下尖锐的视线,随即又沉声道:「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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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黑暗的地方有一块庞大的白色屏幕在灼灼发亮,各种的影像在其上流转,高低抑扬的声音亦自四方八面回荡而来。吴清义抓紧了座椅的扶手,使他紧张的却不是映画里的各种悲欢离合。瞳孔追逐着由屏幕散发出的微弱光线,在空荡荡的电影院内,所有的影像亦只能依俙辨识。
  在他身边的是一个人的轮廓,架着一副眼镜,像所有电影院的观众一样专注地正视着前方,无视在影院背后丛丛立起的人群。他又把视线下移了一点,落在二人相握的手掌上,那种突兀的温度经空调的凉风一吹,也就变得温暖起来。
  「怎么了?要吃吗?」
  这时黄墨的声音便从旁传来,有力地击破他那不着边际遐想。吴清义连忙把视线收回来,递到自己面前的却是一桶爆谷。依照爆谷的高度来看,黄墨对这种零嘴的兴趣其实不大。但既然是不爱吃的,那么当初对方在电影院门口突然停下,特地去命人买来的举动也就变得难以理解。
  「嗯。」吴清义自他的蹩脚推理中回过神来。为免引起黄墨疑心,也就重重点一下头,尽量显得贪婪地伸手去抓。
  就在这一瞬间,黄墨似乎笑了。电影院的灯光太过昏沉,那笑容落在其中也就不甚显眼,只剩下眼角弯弯的轮廓,仍旧随着各种光影摄入记忆。
  他似乎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在他那少得可怜的男女经验中,也曾经历过相似的场景。那一桶爆谷自黑暗处递过来,女孩的指尖轻轻地滑过自己的指甲,过后或许是一个笑容,或许是一个眼神。明明是模糊不清的影像,但当初越是努力去捉摸,过后印象便越是深刻。
  就在沉思之际,电影不觉亦悄然落幕。很快场内的灯光便恢复过来,吴清义手背一凉,盖在其上的温度在剎那间经已被人抽走。黄墨的背影落在他的视线内,在黑暗中发生的事似乎就成了他们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手指相握的力度、无聊时搔在掌心的触感,在回复光明以后全都消失不见,黄墨还是一贯的对他冷冷淡淡。
  当然吴清义也不希望对方会对他一直兴趣浓厚,恨不得摸着他屁股走路才甘心的样子。然而其中的反差着实太过奇怪,即使再心不在焉,也不免会感受到其中感情的波幅。黄墨的表情还是没变的,但那种感情却似是被抑压下来的烛火般,再怎样按捺热度却还是扩散开来。
  电影以后是美餐一顿。在看到宽广海景的包厢内举杯相贺,玻璃清脆的声响在房中亮起,黄墨的眼神亦在不知不觉中飘了过来。红酒的涩味在舌尖徘徊,吴清义眉头一皱,对座的那个声音便问了:「不好喝吗?」
  「也不是。」他边说边学着以往在电视中看到过的名流绅士,装模作样地捏起指尖把酒杯放下。
  黄墨见状却招手把人唤来,很快自己的桌前便换上了某种橘红色的酒类。吴清义抬头对上目标的视线,那人却只是轻轻地说道:「这种甜一点。」
  「是这样吗?」然后他便低头专心地切割起他的牛扒。烛火的光影在两人之间缓缓晃动。黄墨不知正在想些甚么,视线停留在玻璃窗上,酒杯稍倾又再触上嘴唇。
  酒醉饭足以后,似乎是理所当然地,二人便在升降机的带领下走进饭店上层的房间。在走廊上黄墨的步履显得有点阑珊,然而亦无碍他准确地把匙卡插入门锁。绿色的灯一亮,黑衣人便都被隔绝在外头,在房间内的就唯有他们。
  「你喝酒了,还是不要驾车好了。今天就在这里睡一晚吧。」黄墨说罢便走到房中的小吧台处,似是有点意犹未尽,选了瓶酒又开始自斟自酌起来。
  其实黄墨又哪里会缺他一个司机?吴清义听着那个近乎可笑的理由,一边缓缓偏移脚步。电影和晚餐所指向的目的地,似乎就是这个房间。这行程听来是何等熟耳,就像世上不少人做过的那样……约会?对了,就像是约会那样。
  吴清义有点狐疑地望向对方。他并不认为黄墨需要大费周章的,做这些循序渐进的步骤。
  恰好在这时候,黄墨的眼睛便透过酒杯来看他。
  「你到底想在我身上得到甚么?」因此他不觉便把未经思索的话问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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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墨放下了手上的杯,又把酒瓶拖了过来,往新的杯子里注入酒液。那深褐色的液体顺着拋物线流动下去,击在冰冻的面块上,迅即又撞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
  他双手拿着酒杯,平稳地走近了青年。青年的脸就像上次在酒店房间中看到的一样,显得极端的沉默,却又有点躁动不安。他把酒交到青年手上,倒没有与对方浅酌轻尝之意,张嘴便先大大地吃了一口。
  酒液着喉咙滑动下去,偶然有一缕水丝自嘴角漏了出来,黄墨反手握杯粗鲁地便用手背抹去。想得到甚么?他承认自己是有点为这个问题感到生气了。于是就在眼角掠过青年的影像时,嘲讽也就伴随着不屑吐了出口:「我要甚么?难道说了你就给得起吗?」
  「我只是……」青年的大脑显然没有「思考」这一项功能,问题说了出口,却从来不知道要如何收拾答案。
  此时只要他松开口,适当地哄哄对方,说不定青年又会改变犹豫的态度,顺从自己的心意靠来。然而黄墨所痛恨的却又正是这一点,仿佛连看到青年的脸都会使心情变得烦躁一样,他垂下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到最后鞋子猝然扫平了地毯扬起的毛线。他停住,回头,便直视着青年的眼睛道:「我想要的,是一个伴侣。」
  青年似乎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何在,偏偏头,仍旧只是问他:「为甚么是我?」
  那种愚钝的地方、那种倔强的态度……凡此种种就如同顽石一般,灵顽不灵,不可理喻。若再与他生气计较,恐怕会连自己亦变得愚笨起来。黄墨昂首干了杯中残酒,也不再在这无味的自白中纠缠,张嘴便不着边际应了句:「我先去冲个澡。」
  酒杯击在吧台的木纹桌面上时,青年的嘴巴似乎还想吐出甚么话来。然而黄墨却仍然不顾而去,重重合上了卫生间的门,身上的衣服亦随之卸下。在雾气四溢的小房间中,便连清晰的镜面亦越发变得模糊起来。
  在那当中有一个影像,一张朦胧不清的脸,眉头间或有一丝悲伤溢出,不过很快便被浓雾给遮掩过来。黄墨把身体淋浴在热水当中,渗入毛孔的热度在体内四处叫嚣,他用水抹了抹脸,那殖入脑海的声音似乎又再重新震动鼓膜入侵思维。
  ——「难道你还留着小时候的习惯?」
  那是某天会面结束后,黄宣留下的笑声。在一瞬间那个情景仿佛又在自己眼前重现,在雾气当中逝去的父亲又回来了,自己也就变回那个坐在餐桌前的小孩子,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垂头偷看着蛋糕上那颗剩下的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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