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芬淡淡一笑,道:“我现在只想睡觉。再说,十几年都过去了,人的口味是会变的。”
郑秉麒将托盘搁在圆桌上,柔声道:“那你想吃什麽,我再叫他们做去。”
杜芬抬眼看看他,又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郑秉麒对他的冷漠倒也并不见怪,走上来为他掖了掖被角,动作却突然滞住了,低低地惊呼道:“小骏,你在流血!”
杜芬听了这话,才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果然,胸前的伤口大概是迸裂了,鲜豔的红色已经渗透了绷带,洇湿了外面的衣襟。
郑秉麒急忙道:“你躺好别动!我去去就来!”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那一瞬间他脸上真切的关怀让杜芬想起了另一个人,不知他现在在做什麽?发现杜芬失踪了,他会著急还是会发怒?
任由郑秉麒笨手笨脚地忙乎著,杜芬低头看著那个脑袋上满头光亮如锦的青丝,心里想著这大概是我们两兄弟之间最相像的地方了。
失败了两次之後,郑秉麒终於在第三次的时候将弟弟的伤口包扎成功。他长舒了一口气,拭了一把额上的汗,得意地一笑,象个等待大人夸奖的孩子。
“吃点东西吧?”
见杜芬微微皱眉,他又忙解释道:“我叫店家熬了些白米粥,什麽也不加的,你就当药喝几口罢?”
他这样的殷勤,是为了自己是他的兄弟、还是为了自己救他一命?隐瞒了都骑尉的身份混在普通战俘中,他也算是颇有心计了。为什麽他的外表看上去却总是一派天真?
服侍杜芬喝了粥,照料他躺下了,郑秉麒从门後抱出一个铺盖卷来。
“你---你干什麽?”
郑秉麒照例笑道:“我睡地板上陪你啊,万一你夜里想喝水什麽的。”
杜芬忙摇头道:“嗳,不用的。”要是叫陈玉成知道他跟别的男子同房过夜,还不得刀剑侍候!哪怕这男子是杜芬的亲哥哥。
郑秉麒根本不听他的,顾自开始铺床。
杜芬叹口气,那份深入骨髓的倦意又袭了上来,临睡著前他看了看轩窗外的月亮,想起陈玉成吟给他听过的那首词:“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
请你不要生气,我会很快回到你身边的。迷迷糊糊地想著,杜芬沈沈睡去,全然没有注意到地板上躺著的郑秉麒望著他身影的复杂眼神。
杜芬的估计错误,他和郑秉麒直到第三天才离开太平军的控制范围,来到了一个名叫三河的小镇。一路上郑秉麒的温柔体贴、百般呵护自不消说得。
三河的清军头目叫占巍,油头滑脑的,一看就是惯会见风使舵、察言观色的主。
郑秉麒把藏在靴页子里的官符一亮,占巍的脸上就放出光来,比见了亲爷爷还恭敬。
杜芬漫不经心地跟著郑秉麒在占巍的把总行衙入了座,心里只盘算著怎麽开口跟哥哥道别,他早已是归心似箭。
心里既然有事,杜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郑秉麒跟占巍使的眼色。直到那柄剑抵住自己的心口,他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件事自己终究还是做错了。总是不甘心,总是想证明血还是浓於水、家人不会真的那麽狠心对待自己,可是无情的事实却给了自己当头一棒!
看著杜芬平静得象早有预料的脸容,郑秉麒负疚之余不免奇怪道:“你怎麽还能这麽镇定?我是要杀你啊!”
杜芬苦笑一声,道:“我知道。”
郑秉麒见他还是不问原因,只得自己说道:“对不起,小骏,是我亏欠的你。你也不要怨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当年邓先儿说过的,你是郑家的血仇投胎,要想不受你害,除非永不见面。这次既然让我见到了你,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小骏---”剑尖递进一分,刺破了他前日亲手包扎好的绷带,殷红的血一滴滴渗了出来。“对不住了!”
“慢!”
有人在後面大喝一声,令郑秉麒的手势为之一滞。
27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听得那一声“小骏”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回头,是否现在的心就不会这样撕裂的痛?
可惜命运里没有如果。
身後有马蹄的踏响。杜芬站在原地没动,事已至此,就这样被惊马践踏而死,又算得了什麽?
“噅---”马儿在他身後不到两尺处发出一声嘶鸣,蹄足攒动带起的灰尘在杜芬四周腾腾而起。
带些奇怪地回过头去,却见那勒住缰绳的骑手已经翻身下马。迷朦中,杜芬认出了那张清秀的瓜子脸:是容天宏。
“杜芬,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不想再见到玉成了?”
再也想不到容天宏一开口竟是这句话!杜芬摇著头,心中一片茫然,低声道:“是他叫你来问我的?”
容天宏趋上前来,攥住杜芬的肩头道:“不是。是我自己要问你:你到底想不想再见他?”
杜芬一阵酸楚,不见他?又去向何处依靠?强忍住泪水答道:“只怕是他不想再见到我。”
容天宏冷笑一声,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杜芬的肩头给他抓得生疼,却不敢出声。
“你也忒大胆了!擅自逃营、私纵犯人倒也罢了,还累得玉成为你孤军犯险,鄢子危又送了性命!这些错,随便哪一项罪名都够斩首的了!”
杜芬低低地应声道:“那就让他斩了我向弟兄们交待好了。”
容天宏微微一惊,看著面前的纤弱少年那倔强无比的唇角,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不由叹了口气,道:“冤孽!他若真的要你死,又何必亲身犯险,前来救你?你若不懂他一片苦心,那可真是辜负得他太狠了!”
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为什麽?你若真的在乎我,为什麽却要旁人来替你说出这心意?
“好吧,我跟你回去。”
“杜芬不守军纪,该如何军法处置?”
容天宏早料到陈玉成一见杜芬就会这样对待,却还是不由得心头一紧,正要答话,旁边汪四古已抢著回答道:“私纵犯人者处八十军棍,临阵脱逃者斩!”
陈玉成冰冷的眸子中精光一闪,没有说话。
容天宏忙道:“现下战事初平,杜芬的行为应属擅离职守,而非临阵脱逃。”
汪四古却道:“他和那清妖小白脸跑到敌军领地去,谁知道干了些什麽?叛徒也当处斩!”
明知道他是心伤鄢子危之死,容天宏还是觉得汪四古太过分了,竟然处处流露出必欲置杜芬於死地的急切!
“统领,是属下教导不力,请统领先治属下的罪!”
一片静默。好半天,才听见陈玉成镇定一如往昔的声音道:“你且起来。擅离职守,该如何处置?”
容天宏仍跪在地上,答道:“回统领的话,擅离职守者处一百军棍,监禁三十日。”
陈玉成的眼睛望著别处,微微颌首道:“就照此办理。你们下去吧。
”
听见监房外铁门的响动,杜芬慢慢转过头来,看清了来人的面容,不由眉头一皱,低了头去看地上。
汪四古好容易买通了看守,才得进入此处,本以为杜芬见到自己不吓得魂飞魄散也要苦苦求饶。却谁料这小子竟似毫不在意、反而似乎大不耐烦!
等看守退出去了,汪四古才开口冷冷道:“你该知道我为什麽来找你
罢?”
杜芬看也不看他,答道:“知道,你来杀我为鄢子危报仇。”
汪四古哈哈一笑,道:“错了!我怎麽舍得让你死?”
28
容天宏终於在校武场将陈玉成堵住时,天已经快黑了.
〃我有话跟你说,关於芬儿.〃
陈玉成看了他一眼,默然转身.却在片刻後对分队长们下了解散的命令.
数百名壮汉齐齐发一声喊,刀锋从空气中掠过,收入鞘中,气势惊人.
〃这些大刀队员们也训练得差不多了.我准备攻打信阳的时候用上他们,你觉得怎样?〃
容天宏点点头,道:〃你的计划,总不会错.不过---〃他话锋一转.〃就不知你对芬儿跟你之间到底有什麽想法?〃
陈玉成罕见地将目光躲闪开了,望著天边最後一抹绯色云霞,轻声道:〃什麽时候你也学会多管闲事了?〃
容天宏冷笑一声,道:〃不错,我是在管闲事.可是如果我不来管这个闲事,你是不是就打算永远不再理他了?〃
陈玉成皱起了眉,看看已空无一人的校武场,道:〃说来说去,这到底跟你有什麽关系?〃
容天宏逼上一步,几乎与他鼻子对鼻子,大声道:〃现在是没关系!可是你若打算不要他了,麻烦通知我一声,让我排在候补的第一位!〃
陈玉成清秀的眉宇间,杀气一现即隐.容天宏是太放肆了,纵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夥伴,也没有这麽跟上司说话的道理.
〃我说过不要他吗?〃
容天宏直视著陈玉成令人胆寒的冰冷目光,毫不畏怯地答道:〃你这样的行为跟抛弃了他有什麽两样?快半个月了,你没有去看过他一次!就算他做过多少对不起你的事,你又有什麽理由这样折磨他?倒不如一刀杀了他,反而痛快些!〃
陈玉成咬著牙没有说话,眼底却已是波涛汹涌.
容天宏却意犹未尽道:〃也不知道那看守是得了什麽内幕还是势利,连伤药都不肯给,我昨天去时才发现,他的伤口已经溃烂了!那可是为你受的伤,你忘了吗?〃
陈玉成猛地转身怒喝道:〃够了!别再说了!〃
容天宏冷笑道:〃你怕听?这麽说,你终究还是放不下他?你是在妒忌是不是?你妒忌他会跟著那个一面之缘的清妖将领跑了是不是?〃
陈玉成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一把攥住容天宏的脖颈道:〃你给我闭嘴!再胡说信不信我会割了你舌头?〃
容天宏却是个贼大胆,哼哼道:〃是,我知道我不是你对手,论相貌论武功论韬略,我都差得远!可是我会比你对他更好!最起码,我不会为了这一点莫名其妙的妒忌就冷落了他,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陈玉成的手一软,容天宏挣了开来,大口地喘著粗气.
落日余晖中,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那胖胖的看守样子慌乱,叫人心中起疑.陈玉成与容天宏对视一眼,将那家夥掀到一旁,直闯了进去.
还没到监房门口,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厉声喝斥和压抑的呻吟.陈玉成的心在那一瞬间沈到了谷底,只恐一时的妒念已酿成了终生大错.
29
身经百战的汪四古不同於那个无能的看守,只是一点点动静就足以让他惊觉.
陈玉成与容天宏闯进监房的时候,他已经将一柄雪亮的匕首搁在了杜芬的喉头.
〃陈玉成,不想要他死的话,马上把外面的岗哨撤了!只要一脱身,我就放了他!〃
陈玉成紧握住剑柄,整个剑身发出嗡嗡的鸣叫,显是心中愤怒已极.但他的声音却是平静如昔,淡然说道:〃我凭什麽相信你?〃
汪四古冷笑道:〃你还有别的选择吗?〃稍顿又道:〃我跟你不一样.你还有机会拯救你的爱,我的爱却已经永远不在了.你想一想,我们两个是谁的顾忌比较多?〃
陈玉成咬牙道:〃好,我就信你这一回!〃〃锵〃地收剑入鞘,对容天宏一摆手.容天宏无声地一顿首,退了出去.
汪四古的手指抚过杜芬毫无血色的脸颊,轻声道:〃我怎麽会舍得你死啊!让你活著受罪才是我最想做的!〃
陈玉成又惊又怒道:〃混蛋!你对他做了什麽!〃
汪四古大笑,将杜芬的头扳得侧转过来,浓黑的长发掩映下,雪白小巧的耳涡中,溢出的是紫红色的血痕.
大概是不想让陈玉成看到自己的这个样子,杜芬挣扎著想摆脱他的手,锁在身上的铁链一阵叮当乱响,却被汪四古猛地一个耳光扇得晕倒在地.
汪四古疯狂的笑声中,陈玉成已经欺到他身前,却在离他只有两寸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柄鲜血淋漓的匕首始终没有离开过杜芬的喉头.
从十二岁参战以来,六年生死相搏,陈玉成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无能为力的局面!怒气一再升腾,却无处发泄,攥紧的手指甲生生将手心抠出了血!
看著那个失去知觉的柔软身体被汪四古半抱半拖地带出监房,陈玉成费尽所有力气才压下执剑上前的冲动.
容天宏看著两眼血红的陈玉成,担心地握住他的手背,轻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先放他这一马.〃
〃你说什麽!两个人都不见了!〃
容天宏冲动地大叫一声,又回头担心地看看脸色已气到发青的陈玉成.
〃是,我们如约在卯时到了那家客栈,没有找到任何要找的人.〃
〃喀嚓〃一声响,是陈玉成身下的乌梨木椅扶手被他的手硬生生给捏断了.
来报信的士兵吓得脸色苍白,叩首道:〃可可是据那个客栈的老板说,他们两个不不是一起离开的.是是汪将军走了两个时辰以後,杜队长才才走的.〃
容天宏与陈玉成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明白对方已猜出了事情的端倪.容天宏在心里叹息一声,倔强的杜芬,他终於还是离开了.是为了之前陈玉成的冷淡,还是为了这次汪四古对他所为令他不想再见任何人?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过了很久,陈玉成对那个兀自直直地跪在原地的士兵摆了摆手,後者忙不迭地叩首告退出去了.
〃玉成---〃
陈玉成象被人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猛地抬起头来,道:〃他只是一时不开心罢了,等他想明白了,自然会回来的,是不是?〃
容天宏心里满是对他的怨气,此刻见他这般前所未有的失魂落魄,却什麽也说不出口,只得点头道:〃但愿如此.〃
30
肃顺伸过手去,轻轻勾起那人下颌,让那张皙白如玉的脸朝向自己.看到那双眼睛里的惊惶之色,他冷冷一笑,道:〃怎麽?见到我不高兴麽?〃
王榛连连摇头,却没有答一个字.
肃顺的手指,顺势爬上了他的面颊,用力一扣,痛得他险些叫出声来,却又强忍住了.见他这情状,肃顺知道这孩子柔顺的外表之下,性子其实甚为坚韧,不从心底里击垮他,恐难遂己愿;於是淡淡笑道:〃终究还是忘不了你那个荃少爷?他既肯做了你的替死鬼,总是想你过得平安,你又何必这麽拗著?〃
王榛大惊失色,抬眼望著肃顺.
肃顺又是一笑,凑近了几乎脸贴住脸道:〃你们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我麽?若是他下的手,那把匕首又怎会从我背上刺入?要说他会为谁顶下这杀头之罪,也只有你了.所以,想杀我的人,是你.〃
庞大的阴影遮住了窗外的日光,王榛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气逼人.想要否认,却不愿撒谎,而且,谎言对眼前这位当世枭雄似乎也没什麽作用.
肃顺抚弄著他柔软的耳垂,缓缓道:〃你不用怕,我既留得你一条命下来,自不会太过为难於你.你该读过汉丞相孟德公的话罢?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可要好好记住了!〃说著,整个身子朝著王榛压将上来!
〃不,求求你---〃
王榛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冷汗已经将他浑身浸透.最可怕的还不是噩梦,而是醒来後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当中.
从那一日肃顺说破真相以後,王榛就成了刀趄上的鱼肉,他怕的不是获罪入狱,而是杜家人得知云荃是为他而枉死後的反应.
德尔翰本就不喜欢他,若是知晓了最疼爱的外甥是被他所害,那後果---王榛想起来就直打冷战.
外面的阳光正好,王榛推被而起,又一次在想自己为什麽还不去死.云荃已经死了,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生命的意义何在?
所幸肃顺忙於朝政,倒也不是时时会来纠缠.譬如这一次,已经隔了半个月没来过了.
站在窗前发了一阵子呆,王榛决定还是到花园里去走走,心里暗自祈祷不要遇到明姨.
自从父亲强行将那对双胞胎儿子送到曾国藩的军中去〃历练〃之後,筱月明似乎是把这笔帐算到了他的头上,只要是见了他,非打既骂,若不是父亲碍了肃大人的面子,早给筱月明调唆得将他赶出家门去了.
今年的天气热得早,才刚交七月,已是到处浓绿片片,树荫里,最早钻出地面的蝉儿欢快地唱著它们那单调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