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这世上没有人不撒谎。
为了保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论，为了修饰生活中一些微小却又致命的瑕疵。其实生活的一半建立在谎言之上，只是麻烦在于，谎言通常需要更多的谎言去维护，无论目的为何。
对于安然的感情宋夕从来没有过任何质疑，然而权衡利弊，审时度势对他而言似乎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是一种天性。
脱口而出的谎言就像一种间接的背叛。只要一想到那句混淆黑白是非的违心辩解被戴安然听到，想象着对方会有怎样的诧异与失望，心脏的位置就会立刻像被什么东西拧住了似的，连呼吸都变得无法顺畅，疼得难受。
不过宋夕同样清楚，若时间能够倒退重来，他依然会做出相同的选择。这认知让人消沉，却如此事实。
跟着父亲回家的路上无意识地朝着车窗外望去，宋夕表情平静无波。
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正直，那么毫无畏惧，
一直以来加注在自身的期望值太高，可是到头来才发现叫“宋夕”的这个人其实本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么无所不能。
他是一个会毫不犹豫向现实妥协的人，跟之前他曾嘲笑鄙视过的任何人一样，也远没有少爷来得坦荡勇敢。
回到家，一切如同往常一样。不知道自己的解释父亲相信了几分，宋夕猜不出，却怕任何不经意的举动惹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直到宋父熄灯休息，才偷偷发了条短信给戴安然。
——我爸好像有点怀疑我们的事了，这几天先别打电话过来，也别给我短信。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他知道了？我刚才还想你今天晚上怎么没打电话过来呢，你爸在家不方便，我也没好意思打过去。你没什么事吧？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他是我爸，能把我怎么样？没什么事，我自己就能解决。
将近凌晨一点，瞅着屏幕上一个个串联成句的文字，宋夕心里突然有点涩然。不愿讲今天发生的一切叙述给对方，有些事，也许只有自己知晓就好。
——行，那我知道了，万一有什么事别忘了给我打个电话。
——嗯，好。
不用亲眼所见，单凭字里行间就能轻易了解到对方的担心，于是删掉了手机里存储的所有两人间的短信记录之后，这一晚，宋夕失眠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已恢复正常，对于戴安然的事宋父没有锲而不舍地追问下去，甚至平日里相处，连提都没提过一次。
高三学生没有享受新年的特权，所有的时间都被用在了课业上。元旦当天只是下午象征性的放了半天假，就连联欢晚会也彻底取消。
当然，冬天本就是个没什么户外活动可言的季节。
没了盛夏绿意的遮掩，原本倍受情侣们青睐的小树林也因寒冷而变得人迹罕至，裹着厚实的衣物，大家除了老实的待在室内外，似乎哪都不想动弹。
在刻意或非刻意的保持距离下，除了偶尔在学校的走廊上擦肩而过时的视线交汇外，两人根本没剩下什么碰面的机会。
一下子，恋爱竟然变成了如此困难重重的事。
关于宋家父子的状况，戴安然知道的仅有那么一条简短的消息。虽然理解对方的处境，但心里却因为不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而没什么底，一直忐忑不安。
加上对方后来又没给什么其他的交代，于是在憋了十天之后，少爷终于还是忍不住在上课时间给宋夕发了条短信。
——你小子真沉得住气啊，一条短信发完以后，多少天都不给个下文？我说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啊……
没几分钟，手机就收到回复。
——怎么？想我了？
戴小爷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愣是不知道回什么才好。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隔着教室外的一条走廊宋夕怎么都能想象得到对方脸上此时那种不好意思的表情。
突然有点怀念，于是低下头不自觉的笑了。不想再为难他，便接着又发了条信息出去。
——我爸跟餐厅那边又多请了几天假，可能再过一星期才能回德国。
——你爸到底什么意思？
呵，自己老爸到底什么意思？
说实话，就连宋夕自己都不知道。他不清楚为什么对方会将假期延长一周，可是为了不让这一周变成永远，他知道自己还得继续收敛下去。
所以虽然自己心里也没底，却还是给对方发了条看上去相当轻松的答复。
——也没什么，他说很长时间没回来了，想多在家待上几天。
——哦……那你这周末能过来我这吗？
再坚持一周说不定就要重获自由，所以这个节骨眼上，宋夕本来不想节外生枝。
可是多少天也没单独在一起过，说不想对方那都是假的。以前能成天腻在一起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突然分开，才发觉这想念有多么真实。
于是沉默了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那这周日下午吧，我去你家，大概两点左右。记得提前洗干净了等着我。
——靠，这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于是短暂的沟通结束，将手机重新揣回兜里，戴安然想装作若无其事，却依旧掩饰不住嘴边的笑意。
而宋夕这边照例删了全部短信记录后，思虑了半天，最后将视线落在了前几排的宋溪身上。
周日午后
刚吃过午饭，宋家的门铃便被按响。
宋夕在厨房收拾残余，听到铃声刚要去开门，宋父便先一步走向门边。
一推门，见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看上去跟自己儿子一般年纪，确实有些意外。
只是这工夫，女孩已经礼貌的主动开了口：“叔叔好，请问宋夕在家吗？我是他的……朋友，那个……找他有点事儿。”挂着微笑，宋溪望着宋父的时候一脸的腼腆，在解释与宋夕之间关系时，似乎还带了那么点儿不好意思。
后来宋父将人请进屋内，宋夕也从厨房出来，宋溪便当着宋父的面说今天XX电影首映 ，想邀宋夕一起去看。
随后两人都默不作声的望向这屋子真正的主人，似乎在无声的征求他的意见。
“几点的电影？”
“让我看看。”从包里拿出提前预定的电影票，女孩儿答道：“三点十分入场。”
宋父倒也开明，点点头，当下便痛快的同意了。
然而就在宋夕穿了大衣，准备跟着女孩出门的时候，他却也拿了挂在一旁衣架上的外套，温和一笑，道：“外面太冷，你们也别做公交车了，绕远。是商业街那边的电影城吗？还是我开车送你们过去吧。”
听完这话，宋溪一怔，突然发觉事情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于是下意识的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宋夕。
发现后者仍旧一如既往的若无其事，这才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叔叔，那就麻烦了。”
找到停车位，再低头看看时间，不过才一点五十。两人本以为宋父会开车走人，却没成想对方也跟着从驾驶座上下来。
“离开演还有一个多小时，反正也没什么事，走！我先带你们去喝点东西，等时间到了正好准时进场。”
跟在父亲的身后向着附近的咖啡店走去，这回宋夕才开始真的有些着急。可是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来如此合理的提议，于是只能暂时压下烦躁，谈笑自若。
三个人做在靠窗的位置，各自点了杯咖啡。
宋父似乎对儿子的学校生活感兴趣的很，时不时便向宋溪问一些宋夕在班级里的表现，好像对于这些话题相当热衷。
女孩几乎有问必答，时不时对两人的关系做出一些暧昧的反应，却不至于在长辈面前失了分寸。
戴家小爷的问题也偶然会出现在讨论中，只是问的人不动声色，几乎就是三两句随便带过。可也足够让年轻的两人心惊胆战，生怕一时疏忽，说漏了什么。
期间，早先被调成震动放在裤兜里的手机贴着大腿响过几回，虽然被室内的音乐跟聊天声盖住，但宋夕心里清楚是谁的来电，可是目前的情况却让他根本无法接听……想着先前约定好的时间，心里越发的焦虑。
一分钟都被这难熬的谈话拖得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熬到进场时间，宋父这才再次低头看了看表，笑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冲着面前的两个人说道：“电影马上要开演了，那我先回去了。你们好好玩，记得晚上早点回家。”
说完，人才转身离开。
直到两人真的检票进了电影院，在一片昏暗中，宋夕才急忙从兜里拿出手机。看着上面来自少爷的十来通未接来电，当下便心急如焚的拨了过去。
只是连挂了两次，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直到第三次对方电话被接起，刚要松一口气的工夫，那端传来的却是夏天的声音。
“喂？是宋夕？”
“安然呢？”宋夕突然有种不安的预感，
“刚才他给你打了几次电话你都没接，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刚才就急急忙忙出门去了，手机也没带，好像是去你家了吧……”
瞬间，宋夕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愣在原地良久，直到一旁的宋溪轻轻推推了他的胳膊：“怎么办？你现在也不能回家。”
“……我去安然那。”心里七上八下的，想了半天，不论安然有没有遇上他父亲，他都决定跟对方坦白自己编造的谎言……无论如何，他只希望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好，快走吧，”
见对方转身要走，却又再次停下脚步。回过头，又认真的跟自己说了声“谢谢”才匆匆消失，宋溪撇撇嘴，笑得有些苦涩。
站在宋夕家的门口一直不停的按着门铃。
二点三十分，从有过迟到记录的人却迟迟未到，后来打电话过去又无人接听。
头一次意识到也许事态并不像对方短信里描述的那么轻描淡写，也许对方正因为自己的关系而跟父亲起着冲突，也许……
越想越无法安稳的坐在家里，于是少爷随意抓了件外套便推门而出。
只是站在楼道里，目前无人应答的状态让戴安然心里的忐忑逐渐扩大，不知是真的无人在家，还是里面的人刻意不予理会。
怕给宋夕惹来更多的麻烦，戴安然一直没敢用对方给自己的钥匙。
正焦急不安的工夫，宋父却带着一身室外的冷冽从电梯里走出。
“安然来了？”对方看着面前的男孩，仍是笑的和蔼。
“……叔叔好。”
“来找宋夕？”
“嗯。”始终不明确对方的立场，所以无论对方说什么，戴安然都回答的相当简洁。
“宋夕没告诉你他下午要出去？”宋父一脸的困惑。
“……没有，他去哪了？”突然发现事情似乎跟他想象中的有很大的出入，戴安然同样感到迷茫。
“他跟同学一起看电影去了，我刚开车送他们过去。”看着男孩一副不解的神情，宋父不动声色的解释。
“这样啊……”去看电影？！跟谁？
对于这里面发生的事简直就是一头雾水，少爷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知道宋夕没出什么事，戴安然也就立刻松了口气，其他的问题可以以后解决。这么想着，少爷便没有再继续追问，点点头表示知道，接着便准备跟眼前的中年人告别：“那我先回去了，再见。”
几步走到电梯前按下按扭，少爷垂着头等待电梯门重新开启。
可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身后的男人又缓缓的开了口，语气平静：“安然，等一下。”
被叫的人默默转回身。
宋父有些欲言又止，迟疑了一阵，才接着说道：“我不是你家长，当着你的面说这些话可能有些过分。但是……做人要懂得适可而止，知难而退，有些事本来就勉强不来。”
“……什么意思？”背后的电梯门开了，可对方的话却适时的阻止了他离开的脚步。少爷侧过身来，按着按钮等待下文。
看着男孩脸上戒备的神情，宋父轻叹一声，只好将本来不愿说穿的话挑明：“叔叔知道你喜欢宋夕，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
“……”
见对方没有反驳，男人才带着试探的意味继续道：“可是宋夕跟我说他不是同性恋……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拒绝你，因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
似乎一切已经不需要明白，因为已经明明白白。
戴安然不想用任何言语形容此时心里的感受，也不想形容。完全能够理解宋夕的用意，却仍然有让人窒息似的难受。
“嗯，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他了。”
顺着对方的意思淡淡从嘴里吐出这样的回答后，少爷便面无表情的走进了电梯。
第五十四章
冬至日刚过不久，一年中白昼偏短的日子里，天色总是早早便暗了下来。
深深的将一口冷冽的空气吸进体内，再呼出，路旁昏暗的路灯下依稀能看见鼻间的白色呵气。
站在少爷家小区院子的一角，原地活动了下已经冻到僵硬的四肢，宋夕突然想起早间偶尔从天气预报里听到的降温消息。
顶着通红的鼻尖低头看看时间，整个人也随着那部“假想”电影结束时间的逐渐临近，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
小区内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当他注意着每一辆停在路口的出租车时，也总有人向他投来关注的目光。
这情形持续了足足二个多小时，直到戴安然的身影终于步行出现在自己的视野范围。
穿着依旧如往常一样的单薄，然而在见到宋夕的那一刻，却意料之外的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电影看完了？”抢在对方之前开口，少爷的语气平静无波。
一听这话，宋夕就知道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怕对方误会，于是连忙解释：“没，我跟宋溪是找理由要……”
“你不用跟我解释，反正从现在开始这些事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刚才答应你爸不缠着你，估摸着你再跟宋溪多演个几出也就差不多了……行了，就这样吧。”
没等对方的解释完成，戴安然就将其打断，脸上分明写着不感兴趣。
随后，转身向着小区院内走去。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戴少爷，宋夕有些慌。急忙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阻止了他的离开。
“安然，你听我说……我跟我爸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因为没别的办法。我爸信基督，根本就不能接受同性恋，跟他说再多也是白费。那天他带我去教堂，拿着照片追问我们的事，我实在没办法跟他说实话，所以才……对不起……”
肺部被新吸入的冷空气占据。
听完对方的话后，戴安然再也无法装成无动于衷，一皱眉，挣开胳膊上的钳制。当下转回身，将一直憋在心里的怒火一股脑的发泄了出来。
“……你不是一直跟我说什么事儿都没有吗？？！如果今天不是你爸跟我说，你他妈到底打算瞒我多长时间？！”
“……”宋夕一怔。
“这么多天，别说你爸什么态度了！我连你到底是想跟你爸坦白还是要彻底瞒到底都搞不清楚！你要撒谎无所谓！你跟你爸怎么解释都无所谓！大不了我帮你担着！！可是你能不能提前知会我一声？跟我交个底？！别让我像今天这样他妈跟个傻B似的站在你爸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