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对方招呼自己，这才尴尬的回了一声：“……叔叔好。”

宋夕跟面前的中年男人无论是五官或者轮廓都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儿子身上的那股桀骜跟尖锐，笑起来温温吞吞的，那股子斯文劲让他怎么看怎么像个学者。

完全是跟自己老爸不同类型的人，却依旧应付不来。

见两人在门口寒暄，场面有些尴尬，宋夕就成了最先恢复常态的人。弯下腰来一边脱鞋，一边若无其事的转移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提前打声招呼？”

“飞机今天下午到的。那边圣诞节餐厅放假，大概有半个月的假期。春节没办法回来，所以这次是想给你个惊喜。”目不转睛的打量着眼前这个有一年多未曾见面的儿子，宋父神情复杂。

进到客厅里一看，发现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准备好的丰盛晚餐。突然察觉到上面的餐具只有两套。回头看看戴安然，宋父微笑着走进厨房，重新走回客厅时，手里已经多拿了一副碗筷。

宋夕望着脸色有些疲惫的老爸，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想着欧洲与这边的七小时时差，这才无奈的开口道：“你睡觉了吗？”

“飞机上睡了一会……没事，还不太困。来！先吃饭。”

说着，人已经坐在了餐桌上。

两个小的随即跟着落座，戴安然完全没了平日里的嚣张气焰，如今就只剩下手足无措。

除非宋父主动问些问题，否则席间便是一言不发。

于是这顿饭的话题完全是围绕着宋家父子各自这一年多来的生活所展开，言谈之中流露着彼此间那种淡淡的关心。

这种相处模式，让少爷觉得格外陌生，更是不便插话。

然而正当谈话进行到一半时，宋夕却像忽然间发现了什么似的，稍稍倾身，饶有兴趣的将手伸向了宋父的颈项间，随后缓缓从对方的衬衫中摸出了一条银色的链子。

“爸，你什么时候开始戴这个了？不会是哪个国外女朋友送的吧？”语带揶揄，儿子甚至还别有深意的冲着自家老爸眨了眨眼。

可看着被儿子从衣领里抽出了一半的项链，宋父却笑得温和。索性抬手将整条项链从衣服里拿出，一脸无奈。

注视着被父亲托在手中的银质十字架，这回换宋夕怔住。

突然意识到如果继续问下去可能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于是不等对方主动解释什么，就笑着说了句“挺不错”，接着便巧妙的将话题转移开了。

就这样，一顿晚饭在还算愉快的气氛下结束。

饭后大家都起身开始收拾残局，戴安然本来也想帮忙，可看他笨手笨脚托着四个盘子颤颤巍巍好容易送进厨房之后，宋夕便满脸黑线的把他推了出来：“少爷，您还是一边儿玩去吧，别在这添乱了。”

见对方最后终于走进卧室，这才重新回到洗碗池边。

儿子站在身边，宋父一边将剩余的食物分类放进冰箱，一边态度随意的询问道：“安然是你同班同学？”

“以前是……”不知道老爸对于他们两人的事到底知道多少，也摸不清楚他的态度，于是被询问的人回答的十分小心翼翼，随后又试探性的开口，道：“……他今晚不回去了，准备住在这里。”

“睡你房间？”

“嗯。”宋夕突然有些忐忑。

“我没意见。”痛快地点点头，宋父对此毫无异议。

可就在宋夕准备松上一口气的同时，对方却又装似随意的补了一句：“但是房门别关。”

“……”

见儿子突然不说话，只是默默的盯着自己，宋父一脸的不解：“怎么了？有什么不方便吗？”

“……没。”看着父亲一派自然的神色，宋夕猜不透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于是只好暂时妥协。

待一切收拾完毕回到自己房间，就见戴安然已经洗完澡靠在床边，顶着一颗湿漉漉的脑袋闭眼听着他的MP3，人似乎已经睡着了。

无奈的轻叹一声就要随手将房门关上，可是立刻又想起什么，这才犹豫了一下，再度把门敞开。

突然之间就好像没了任何隐私权，那感觉令人相当的不痛快。

走到少爷跟前抓了抓那一头湿发，宋夕轻轻的开了口：“你还是赶紧把头发吹干吧，省得明天早上起来头疼。”

将耳机从耳朵里拽出，戴安然睁开了眼，刚想伸手去抱对方，就瞥见那敞开到不能再开的房门，随即笑了：“其实我觉得你应该在外面拉个条幅，上面写上‘欢迎免费参观’。”

“没办法，上级指示。”顺着对方的视线回头望望，耸耸肩，不想让这个问题看上去显得那么沉重，于是宋夕回答的轻松。

“……你爸知道了？”

“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也希望是死是活他赶紧一刀给我个痛快的。”这种摸棱两可的不明态度实在吊得人难受。整个人扑倒在床上，宋夕将头埋进了床单里，声音听上去有点闷。

“准备主动跟他说吗？”

“……不知道。”

“还是需要我替你说？”这句话，少爷问的半真半假。

“得了，你省省力气先把你爸解决了吧……”

“那还不简单？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我跟我爸唯一的解决途径就是拿着步枪互相射杀，最后谁没死谁就赢。”

“白痴。”宋夕一脚踹上了少爷的膝盖。

说完，脑海想象着那个画面，两个人都傻乎乎的笑了。

之后继续着漫无边际的乱侃，关于未来，却没人能够给出个明确的答案。

总有股莫名的不安。

这一晚，面对着眼前昏黄的灯光，戴安然彻底的失眠了。有许多过去从前未曾考虑过的问题都趁着这个机会一一浮现于脑海。

或许很多事都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关于父母的事，关于大学的事，关于未来……摆在面前的一切都像无解的谜，只有“喜欢”，好像什么都无法解决。

越发的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于是整个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周末的时候，鉴于宋夕的父亲还要在国内待上一段时间，于是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假日还是在戴安然家度过。虽然有个灯泡夏天，但至少不需要房门大开。

可就在周六晚上，少爷无比期待明天赶快到来的时候，却不幸接到了宋夕的一条短信。

——我爸明天好像有什么安排，让我跟他一起出门，问他去哪他也不说。可能我明天过不去了。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信息内容，戴安然难掩失望的神色。

可又想想宋夕之前跟他说过的家庭状况，就觉得人家父子分开一年多，现在想多点时间一起聚一聚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

何况自己在宋家老爸那里顶多算是儿子的一个朋友，孰重孰轻，根本不用比较啊。

于是难能可贵的没闹什么脾气，很平和的回了一个“好”字表示谅解

当时两人都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直到周日一大清早跟着父亲站在礼拜堂门口，宋夕这才意识到也许事情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五十二章

打从进了教堂的那一刻起，宋父便一言不发。

宋夕垂着眼，默默跟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身体笔直地跪在地上做着祷告，表情肃穆而又虔诚，心里突然就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从没想过哪天自己会出现在这种宗教场合，即便目前确实置身其中也只觉得相当荒唐。

周遭的环境，周遭的人，连同身边这个自认为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父亲，现在给人的感觉都只能用“陌生”这个词来形容。

搞不懂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于是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直到最后的祷告结束，牧师开始为心存疑惑的教徒提供帮助，原本安静的空间才开始出现小声的交流，人群逐渐开始散去。

可宋父依旧坐在靠后几排的长椅上没有任何动作，那神情像在回忆，又像在沉思。

宋夕拿不准对方的心思，只觉得他可能是在等自己主动开口，于是沉默半晌之后，才不怎么自然的勾起了嘴角：“我没想到你会开始信这个。”

被这么一问，宋父才侧过头来将目光落在了儿子的身上。

“呵呵，其实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说着，便回了对方一个温和的微笑。

似乎从记事以来自己老爸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两人的相处模式也是这样。

从来没见他跟谁发过脾气，更别说动手打人，是所有亲戚朋友眼里公认的好人。也从不曾在母亲闲暇里议论他人是非的时候随声附和，或者加入自己的观点，唯一做的，就是默默倾听。

对于这样的父亲，宋夕很尊敬，但尊敬的同时又有一丝惧怕。

怕他对自己失望。

尤其是当对方事业家庭遭受了如此沉重的打击之后，他不愿，也不想在父子之间的亲情上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

所以知道对方的话题只是刚刚开启，宋夕便只能怀揣着相当复杂的心情，洗耳恭听。

“一年多前跟着朋友刚去德国的时候心情不是太好……公司的事，还有你妈的事……本来出国就是为了重新开始，可有时候一想起这些事来，就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走投无路，做人很失败。”

说到这，宋父笑得有些无奈，言谈间流露着疲惫的痕迹。

“以前好像从没在你面前说过什么，因为起码还想保住自己作为父亲的面子。现在反而觉得没什么，想开了就好。谁都有走错路的时候，其实人……应该懂得认输，也别总把自己看的那么重要。”

宋夕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有些结论以他的年龄跟阅历来说没有办法完全理解。但对于他而言，过去的事绝对是一段被蒙上了灰，不愿再轻易提起的回忆。

好像也意识到了话题的沉重性，于是将话尾一收，宋父转而用相对轻松的语调开启了下文：“呵呵，好像说的有点跑题了。其实在国内的时候就有不少人给我传过福音，可是我一直当成玩笑。之后出了国，有一次假日的时候跟几个朋友去海德堡旅游，顺路参观了当地有名的大教堂。我记得刚一踏进教堂，就听到管风琴的演奏。当时感觉那声音好象来自天空，很庄严、慈爱又祥和。不知道为什么，眼眶莫名其妙的有些红。后来一个站在我身边的朋友看到了，就跟我说，因为‘神爱世人’。”

讲述着故事的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哽咽：“当时一听到这四个字，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我蹲在地上，当着许多参观游客的面抱头痛哭。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是世人之一，我知道自己仍被神爱着，所以眼泪流干后就觉得自己彻底从过去中解脱了，我相信……这是上帝的力量，他让我得到救赎。”

能够从这些叙述中体会到对方曾经的压抑与痛苦，所以这一刻宋夕才真正意识到对于上帝，对于信仰，父亲到底有多么的认真。

仍不清楚自己跟这些事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却本能的觉察到了一丝不安。

观察着儿子的表情，宋父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递到了宋夕的面前：“这个是我前几天在你房间里发现的，这上面是你跟……安然吗？”

看看父亲，再看看他手上的那张游乐场里宋溪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照片，宋夕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是要控诉对方侵犯自己隐私？还是轻描淡写的为这照片做出一个十分合理的解释。

不论哪一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惜……毫无意义。

他现在只想知道这么随波逐流下去，对方会得出一个什么结论罢了，于是便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嗯。”

“你跟他关系很要好吧？……我回来的时候发现浴室里毛巾什么的洗漱用具都是两套。还有衣柜里，有很多衣服看上去不太像你的……而且那天……”

说到这，宋父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自我冷却，又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言辞来表述自己的观点。

半晌过后，才又重新恢复了最开始的淡然：“总之不管你怎么想的，先别急着给一些事情下结论，毕竟你们都还太年轻……或许也有必要拉开一点彼此之间的距离，你觉得呢？”

似乎终于看清了父亲所持的观点，于是沉默了片刻，宋夕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话题淡淡的转移开：“那上帝是怎么看待同性恋的？”

宋父听完一征，眉宇间难以掩饰对那三个字的排斥与厌恶，然而语言却依然算得上温和：“……我不认为你有必要这么早就给自己扣上同性恋的帽子，但同性恋确实是不被上帝允许的。”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宋夕只是继续淡然的提出疑问：“既然神的言行没有任何错误，神创造了世人，神爱世人，那么难道不是神让同性恋存在于世上的？”

“同性恋是罪！！”听到儿子如此荒谬的反驳，宋父的语气有些激动跟强硬，但随即又渐渐缓和了下来：“……上帝是创造了人，可后来他们却违背了上帝，从上帝之下的崇高地位上堕落了。他们的后裔承受了这种堕落的性情与后果。他们出生时就有软弱，并倾向罪恶……所以人类生而带罪，同性恋是罪，跟嫉妒，贪婪，偷窃一样，都是罪。死后接受审判，要入地狱。”

……

从没听过父亲用如此激动的情绪叙述过什么，宋夕怔住了。忽然意识到也许事情根本没有任何转机，也并不像对方最开始建议自己时所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于是当下便安静下来，不再肆意辩驳。

“我现在不能强迫你立刻去相信基督，相信上帝。但是作为父亲我也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儿子误入歧途……你还年轻，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所以现在回头还不晚。”

听着父亲的话，看着他的神情，宋夕这回彻底的明白对方短时间内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妥协。

老实说心里有些失望，也有些心灰意冷。

但是明白现在跟对方冲突，或者多么激昂澎湃，多么义正言辞，真情流露的表达自己的立场最后换来的都会是反感不屑与无法估量的怒火。

先不说下场会如何，单考虑目前本就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以后是否还有办法补救，就让宋夕很是为难。

于是，他决定说谎，为了保护目前所拥有的一切，并让这平衡维持下去。

“爸，你误会了，我不是同性恋。”认真的注视着对方的双眼，宋夕用一种无奈又坦然的口吻解释道：“安然是经常过来过夜，可我跟他之间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就是朋友。”

“可我看见你们那天在门外，他抱着你……”宋父一怔，表情充满怀疑，显然没有想到儿子会如此干脆的否认。

那之前的默不作声不是默认又是什么？

清楚父亲的怀疑，也清楚这怀疑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尽管心底仍有犹豫，他还是选择将谎言进行了下去。

“安然是说过喜欢我。”心里有点难受，对于这接下来要否认的事实，却别无选择：“可我知道他平时做事冲动，说那些话也许只是一时好奇，想尝试。尽管有时候一些举动有点过格……但是他是我最好的哥们，所以我不想在还没完全确定之前，就跟他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