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筠可还好?”他打断关于顺帝的话题,“秦家近来灾祸不断,你们一定也累坏了吧?”
“还好,”无赦回答,他忽然顿了一下,犹豫地看了看杪冬的脸色,迟疑着说,“流筠已经查出当年云妃的事了,现在他杀人杀红了眼,挡也挡不住。”
“这样吗……”杪冬重又趴回自己的膝盖上,颊边的黑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了下去,遮住了面上的表情。
“随他去吧,”沉默良久,杪冬轻轻叹了口气,他说,“只要他还记得和我的约定就好。”
无赦猛地捏紧拳头。
“这个时候殿下还在为二殿下穷操心!?”他冷哼一声,面露嘲讽,“二殿下能有什么危险?只怕等流筠知道事情的真相,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殿下你!”
空气似乎变得晦涩不清,诡异地安静着,杪冬听着无赦略显沉重的呼吸声,眼眸里倒印出灯盏中跳动着的那一小团火焰,一闪一闪。
他缓了缓呼吸,依旧淡淡地说:“随他去吧。”
无赦一言不发地往外走,门被狠狠推开,又砰的一声关上,杪冬将额抵在膝盖上,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知道无赦为什么生气,也知道这样总是提不起劲来的自己实在惹人生厌,但是……
杪冬深深吐了口气。
但是,是真的已经疲倦了啊。
胸口一阵阵发闷,肺就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捏住了一般,让人透不过气来。
是真的已经疲倦了啊。
杪冬捂着嘴,压抑着低低咳了几声。
为什么要那样努力地去追寻对自己来说并不重要的东西呢?
张开手掌,看着掌心中那一抹殷红,杪冬有些茫然。
既然未来已经缠成一个死结,那么为什么还要死抓着不放手呢?
这样子用一个诺言支撑起来的人生,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
隐藏在心底深层的恶意汹涌而来,杪冬死死闭上眼,试图逃离那片无边无尽的血色和暗无天日的绝望。
第 16 章
杪冬来到甫子昱住的日华殿时,正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
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老头子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出来,杪冬看着他逃亡似的动作,给那个带路的小公公投了个疑问的眼神。
“殿下的病情总不见好转,那些御医天天来看也看不出个因为所以来,”房间里又是一阵砸东西的声音,小公公摸摸鼻子,心有戚戚,“这已经是殿下赶走的第七个御医了……”
杪冬点点头,小公公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说太多了,有损主子英明神武的形象,连忙补救道:“殿下只是这些天在床上躺得久了,心情不怎么好,太子殿下不要见怪。”
杪冬笑了一下,又点点头,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滚出去!”
床那边猛然飞了个枕头过来,杪冬愣了一下,侧身闪过。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被宠大的孩子……杪冬无奈地笑笑,走到门边去把枕头捡了回来。
“你还不滚——”拔高了的音调戛然而止,半坐起来的甫子昱看清房里那人的脸,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唤了句:“……皇兄……”
杪冬走到甫子昱床边,把枕头重新给他铺好。
“还很难受吗?”甫子昱挫败地躺了回去,杪冬给他掖好被角,轻轻地问。
“难受啊,”甫子昱回答得有些有气无力,“皇兄这么狠心,真让我难受。”
杪冬顿了一下,疑惑地看他。
“我都病了这么多天了,御医换了好几个,其他皇子姨娘们轮番过来探望了个遍,甚至连父皇都来看过一次……”
甫子昱握住杪冬给他掖被角的手,语带不满地抱怨着:“可是皇兄你居然到现在才来,难道还不狠心吗?”
杪冬垂下眸去,淡淡道:“有那么多人陪着你,也不差我一个。”
“那是不一样的……”
甫子昱的声音忽然间低下去,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辗转得含糊不清,杪冬边抽回手给他把脉,边漫不经心地问:“什么?”
甫子昱摇摇头,说:“没什么。”
杪冬也不追问,只是低下头认真地感受他的脉象,甫子昱看着他的眉头一点一点蹙起来,忽然间笑了起来,说:“我就知道皇兄一定会来。”
杪冬嗯了一声,声调微微上扬,带着些询问的味道。
“虽然皇兄总是避我躲我,但只要我一有危险,你就会马上赶过来啊。”甫子昱回想起以往种种,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遇到刺客的时候,被人投毒的时候,遭人嫁祸的时候……”或许是漫长的等待实在是让人不安了吧,甫子昱盯着杪冬的睫毛,轻轻地,而又略微迟疑地问,“子阳心里,究竟有没有一点在意我呢?”
长而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杪冬抬起眼。甫子昱看着那人琉璃般璀璨绚丽的眼眸里一下子满满的都是自己的身影,呼吸忽然间迟滞起来。
空气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杪冬收回手,重又垂下眼去,淡淡的语调似乎带着说不清的茫然。
他说:“有个人,她很在意,很在意你。”
甫子昱沉默着不说话,杪冬从身上掏出个锦囊,小心打开,将里面那颗黑色的药丸倒在手心里。
“把它吃掉,今晚会发身汗,估摸明天就没事了。”
“那是什么?”甫子昱问。
杪冬皱着眉头沉默片刻,回答说:“解药。”
甫子昱眼里迅速闪过一抹狠毒,很快,快到如他所愿地没有让杪冬察觉。
“这是为什么?”甫子昱问。
“你这么聪明,又怎会猜不到?”杪冬偏开头,避开他灼灼的目光,道,“我只希望,你能放周将军一马。”
甫子昱并不应答,杪冬又说:“周将军毕竟年事已高,会这样对你不过是想在闭目之前为……自己的孙子做些什么,希望你看在我以前救过你的份上,放他一马。”
“不行。”甫子昱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冷冰冰的口吻里透着一丝丝杀意,杪冬心中一顿,略有些焦急地抬起头,却出乎意料地闯进他满是笑意的眼眸里。
“除非你今晚留下来陪我,”甫子昱笑着说,“不然我就不原谅他。”
服下解药之后,甫子昱果然发了好几场汗。略有些洁癖的他受不了身上黏黏腻腻的味道,一晚上折腾着洗了好几个澡,快到天明的时候才歇息下来。
杪冬被他闹腾得累极了,躺在床上很快就浑浑噩噩地睡过去,甫子昱撑着上半身,侧过头去心满意足地打量他睡着时的脸。
“真是傻瓜,”他轻笑着点了点杪冬的鼻子,低声絮语,“居然会以为我要对付周将军……现在只有他会全心全意地保护你啊,这个时候我又怎会去动他?”
睡着的少年大概在做什么梦,无意识中皱了皱眉,低低地唔了一声。
他的语调很轻,软软的,糯糯的,嘴角还向下扁了一下,就像在向什么人撒着娇似的。
甫子昱的眸色蓦然加深,他死死盯着杪冬淡粉色的唇,心跳如鼓。
稍稍犹豫片刻,他俯下身,嘴唇碰了碰少年的唇角。
那阳小心翼翼的动作太过轻柔,陷入梦魇中的少年并没被吵醒,甫子昱轻轻吐纳着呼吸,伸出舌尖沿着少年柔软的唇反复捻转。
杪冬依旧没醒,却在恍恍惚惚中感觉到唇上黏腻的动作,无意识中张了张嘴想要避开。
甫子昱的心跳猛然漏了几拍,疯狂的贪欲霎时充斥了整个身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舌探进少年的口腔,却被脖子上忽如起来的冰冷拉回了神智。
抬起头,幽暗的光线中,隐隐浮现出无赦罗刹般的面孔。
无赦眼里闪烁着嫉恨和愤怒的火花,鼻翼一起一伏,奋力压抑着把眼前这个面容华美的男人碎尸万段的冲动。
甫子昱只是微愣一下,又即刻恢复平日的冷静和锐利。
“擅闯皇子殿可是重罪。”毫不在意地弹了弹无赦抵在他脖子上的剑,甫子昱嗤笑一声,“你可以用这个割断我的脖子,试试看子阳会不会在意呢?”
无赦面色铁青地收回剑,他看着甫子昱挑着眉梢满是得意的脸,怒极反笑。
“我也劝你不要太过自作多情,”无赦不无恶意地说道,“实话告诉你吧,殿下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上你——”他冷哼一声,嘴角轻勾,语带嘲讽,“永远不会。”
甫子昱面色一沉,眼看就要发作,床上的少年却在这个时候“呜”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杪冬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睁着弥漫着雾气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暗哑着声音疑惑道:“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人的眸色在少年慵懒中透着一丝魅意的音色中霎时加深,沉默半晌,无赦开口道:“我来接殿下回去。”
“天亮了吗……”杪冬嘟囔一句,迷离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还早呢,”一旁甫子昱放柔了声音,道,“昨晚折腾了一夜,再睡会儿吧?”
无赦杀人般的视线狠狠射过去,甫子昱不痛不痒,勾起嘴角回了个挑衅的微笑。
杪冬茫然地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人,想了想,说:“估摸着也不早了,今日还有早朝,我要回去准备一下。”
他揉揉有些疼痛的脑袋,起身下床,甫子昱拉住他,道:“我送你。”
杪冬朝他笑笑,摇摇头说:“不必了。”
甫子昱呆呆地愣在那里。
虽然杪冬私下常常护着自己,但他其实是很少朝自己笑的。
少到几乎没有。
他见过杪冬朝无赦笑,朝小园子笑,朝身边随便哪个宫女太监笑,可是在自己面前,他从来都是吝啬笑容。
他甚至不怎么愿意对上自己的目光,偶尔看过来的时候,眼神淡得总是像要消失一般。正因为这样,所以无赦的那句“他不会喜欢你”才会狠狠碾住自己的痛处,让他在那一刻,真真实实地动了杀意。
随意收拾了一下的少年推开房门,凌晨淡薄的光线一下子涌进来,萦萦绕绕地洒在少年淡淡的睫毛上。
从那个让他几近神魂颠倒的笑容中回过神来的甫子昱,心中忽然涌起难以言喻的不安。
他下意识地出口唤住那个即将消失的身影。
看着门口的少年微微转身,朝自己露出个疑惑的眼神,甫子昱深吸口气,强作镇定地笑着说:“皇兄不对子昱说些什么吗?”
杪冬停在门口,沉默半晌。
最终他将视线投向门外,淡淡地说:“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第 17 章
皇陵中有一块墓地相对于其他人的来说要简朴许多,也特别许多。
冬天的时候,那里就只有一块简简单单刻着生辰八字的墓碑,在冰雪的覆盖下显得尤为凄凉。但是在夏天,墓边会盛开一大片一大片的向日葵,一眼望去金灿灿的满是生机盎然。
那一片墓地,是周皇后长眠的场所。
墓碑前的雪被很小心地扫开,杪冬坐在那里,头靠在石碑上,闭着眼一动不动的仿佛是睡着了。
天渐渐暗下去,守墓人远远地敲了几下钟,钟声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显得空灵而渺茫,仿若来自另一个世界。
杪冬睁开眼,默默地听着它们一点一点被大地吞噬,直到完全消失不见,他才笑了一下,轻轻吐出口气。
“母后……”
他弯起嘴角,额角在石碑上慢慢蹭了几下,因为冻得太久而略带鼻音的语调里透着无法掩藏的雀跃与期盼。
“母后,下一世做我真正的母亲吧。”
“真正的,十月怀胎把我生下来的母亲……好不好?”
空旷的皇陵里没有人给他回答,但是隐隐约约的,可以听见各种细碎的声音。
呼呼的风声,树叶摇动的声音,还有更远处像是铃铛碰出的丁丁当当声……这些声音糅合在一起,一个人聆听的时候,就像是有许许多多不属于这个人世的生灵,藏在草丛树林间喁喁私语。
杪冬又恍惚了好一阵子,然后他转过头去,额心轻轻抵住墓碑,嘴角慢慢上扬。
“答应我吧?”他的声音有些甜腻,带着浓浓的撒娇味道,“答应我了吧。”
青衣人找过来的时候,最后那个语调折了两折的“吧”字正消逝在北风中。
青衣人顿下脚步,远远看着荒凉的墓地中少年那抹孤寂的身影。
他是第一次听见那孩子用这种语气说话。
杪冬平时说话的语调是没什么起伏的,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似乎喜怒哀乐,一点也没参杂在里面。
面对大叔面孔的自己时,虽然会放开一些,也不过是偶尔带着愉悦,偶尔有些寂寞,偶尔弥漫点忧伤。像这种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柔软和亲昵,他还是第一次听见。
虽然对象不过是块死人墓碑,可不知为何,心里却仍是很不痛快……
“杪冬,”青衣人走过去,看见少年靠着石碑席地而坐的身影,眉头皱得更深,“为什么坐在地上?”他将少年一把拉起,直接带进自己怀里,“地上又湿又冷的,生病了怎么办?”
“大叔怎么会到这里来?”杪冬露出些许惊讶,然后又回复正常。他使劲挣了挣,可是青衣人环住他身体的手就像钢铸的钳子一样,怎么样都挣不开。
“你在这种地方呆了大半天?”青衣人按住他不安分的身体,沉声问道。
杪冬见青衣人始终不肯放手,只好放弃挣扎,他安静地靠在那人肩上,轻轻点了点头。
“这种地方……”
青衣人环顾一遍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的墓地,心狠狠痛了一下。
那个时候,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恶意,才会下令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在生辰的日子里一个人孤零零的去守墓?
相较于同一天生辰的、风风光光举办筵席的甫子昱,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墓陵,该是怎样凄凉的存在啊……
青衣人忽然脚尖一转,旋开身形。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过来,身旁干枯颓败的老树一颗颗迅速后退。杪冬转过头,越过那人的肩膀看着母后的墓碑远远的变成一个黑点,然后再慢慢从视线中消失不见。
“我们要去哪里?”他望着墓陵消失的方向,安静的眼眸里透不出一丝喜怒。
“回去。”身旁那人略显生硬地回答。
回去……
杪冬恍惚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垂下眼帘,将头轻轻靠在青衣人肩上。
回去哪里呢?
那个人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薰香味,藏着说不出的清雅与高贵,闻得久了,慢慢的就会从擦肩而过的人群中无意间搜寻到他的身影。
可以回去的地方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