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路飞驰的男人看不见的角度,杪冬勾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金砖玉瓦的皇宫中,唯一可以称之为归属的地方早在十岁那年就被摧毁了。
会想要贪恋一个温暖怀抱的自己,果然是个傻瓜吧……
昂贵的龙涎香,在帝王的寝宫中是经年累月地燃烧着的。
空气被暖盆里的火焰烘烤得很是温暖舒适,顺帝陷在貂皮狐裘缝制的软垫中,闭着眼摆出一个慵懒的姿势。
最近陛下似乎有些易怒呢?煮茶的小公公边注意着火候,边心有戚戚地想。刚才福总管不过是提了下二皇子的生辰宴,陛下马上就沉下了脸,那样一双眼睛阴恻恻地瞥过来,真真让人出了身冷汗。
壶里的水沸腾时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顺帝睁开眼,漫不经心地朝这边扫了一眼,小公公手一抖,碰倒了旁边的茶杯,“啪”的一声,上好的白瓷碎了一地。
顺帝微皱起眉,小公公立即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收拾收拾,下去吧。”帝王挥挥手,已经懒得去计较。
小公公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奢华的房间里只剩下顺帝一个人的身影。
近来诸事不顺,让人连个好心情也没有。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还有那个淡漠的孩子,好不容易稍稍和他亲近些了,这些日子不知为何又逐渐变得疏离起来。
是为什么呢?
像是中了毒一样,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是被冰雪覆盖的苍茫大地上,少年一个人独自守在墓陵的身影。
微垂的头,敛起来的眼眸,还有嘴角噙着的淡淡笑意。
苍白的衣袍,随着猎猎寒风肆意飞舞,几乎要融入同样苍茫的天幕之中。
夜明珠独自在黑暗里闪烁,柔和的光线扫过软塌上那人微皱的眉角,勾勒出一点疲惫的轮廓。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种莫名其妙的执着,实在会给人一种诡秘的违和感。
不过是个死气沉沉的陵墓而已,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眷恋的神色?
不过是块没有生命的石碑罢了,为什么那种紧紧依偎的姿势,竟让人觉得或许他的生命,就只是为了守候它而存在?
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雪花一片一片往下落,随着寒风旋转出绚丽的舞姿。
杪冬微微抬起头,散落在颊边的黑发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下去,铺在雪白的衣袍上,就像一朵静静绽放的墨莲。
“大叔想给我什么呢?”他侧着脑袋,嘴角的笑软软的,还没来得及散开,“如果是生辰礼物的话,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奇珍异石……随便什么都好,只要你送,我都会高兴地接下来。”
“那么真正想要的东西呢?”青衣人居高临下地看过去,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隐隐藏着无人能懂的惶惑,“没有什么真正想要的……特殊一点的东西吗?”
少年的笑终是隐了下去,他定定地望着青衣人没有表情的脸,清澈的瞳仁里,却始终印不出那人的身影。
“我想要的,已经没有了。”他偏开视线,淡淡地说,“已经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少年那随着风雪轻轻飞扬的黑发是这片看不到边际的苍白中唯一艳丽的颜色,青衣人沉默地凝视它半晌,然后开口问:
“是什么呢?”
墓边的少年没有回答,他又恢复成最初那守候的姿势,静静地敛起眼眸,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衣人看着明显不愿再说话的杪冬,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走近一步,在少年面前蹲下身来。
“如果怎样都无所谓的话……”伸手捋了捋那孩子被风吹乱的头发,青衣人迟疑了一下,“……那么那天,我就送你一个秘密吧。”
杪冬转过头,睁眼看了他一会儿。
“秘密?”
“是啊,”青衣人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深吸口气,然后将少年一把捞近怀里,下巴抵在他的脖颈处,低低地重复道,“一个秘密。”
第 18 章
十二月初五那一天,朝堂上太子的位置依旧空荡荡的。
或许是这样的情况太过司空见惯,或许是那个安静的少年实在太不起眼,或许是甫子昱的生辰抢尽了众人的视线……总之,大家面上都是一幅喜庆的神色,没有人关心同一天生辰的太子,在这样重要的日子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
顺帝心不在焉地听着底下那些人说话,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冰天雪地中,杪冬噙在嘴角的淡淡笑意。
是那样温暖的微笑啊,却不知为何竟会给人一种哀戚的感觉,竟恨不得,想要让他哭出来才好。
忽然间再没有心情再去听那些废话,顺帝早早结束了早朝,然后一个人坐在椅子里发了会儿呆。
他透过窗户隔着重重殿宇望了眼陵墓的方向,眼底闪过一抹挣扎,然后那抹挣扎,又被心底隐藏良久的欲望深深压了下去。
想要更接近一些,想要那个孩子,可以对着真实的自己,露出他干净明媚的笑容。
这样的念头如野草般在自己心里疯长,以至于现在,再也不能满足于一个莫名其妙的身份,和一个遮遮掩掩的夜晚。
顺帝站起身,朝着远处的皇陵疾驰而去。
顺帝曾想过,当杪冬知道“大叔”的真实身份时,会是一种怎样的反应。
惊讶,高兴,愤怒,难过,抑或是漠不关心。
然而却始终没想到,迎接他的,是少年醉倒在墓陵的身影。
空气里散发着浓烈的酒气,雪地上棕色的酒缸碎了一地,杪冬紧紧依偎着那块石碑,闭着眼睛大概是睡死过去了。
顺帝看着他蜷成一团的身体,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杪冬?”
他伸出食指探了下少年轻浅的鼻息,然后将那孩子打横抱了起来,又一路飞驰着奔向寝宫的方向。
“准备热水,”无视那些宫婢太监满脸的震惊,顺帝面无表情地命令道,“另外,去请御医过来,尽快。”
底下一阵人仰马翻,热水很快就被送了上来,伶俐的宫女们准备给醉死过去的杪冬宽衣,顺帝却忽然扫过来一眼,冷声道:“你们都下去。”
白色的雾气浮浮沉沉的,弥漫了整个房间。
顺帝坐在杪冬身边,看着他安安静静的睡颜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他伸出手,将杪冬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褪下来。
那一身如丝绸般细滑的皮肤慢慢露出来,在茫茫水雾中散发出诱人的光泽。顺帝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腰际,围着小巧的肚脐绕了半天,才强压下心底的欲火,起身将少年抱了起来。
走到盛满热水的木桶边,顺帝小心翼翼地想将那孩子放进去,杪冬却忽然嘤咛一声,反手抱住他的脖子。
“杪冬?”
少年的唇就贴在自己耳边,浅浅的呼吸喷在脖间,痒痒的让顺帝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他拍拍杪冬的背,轻声哄道:“乖,去热水里泡泡,去去寒气。”
他伸手想将杪冬从身上拉下来,少年却抱的愈发紧腻,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音节。顺帝加大了力气,而杪冬却怎样都不肯放手,他死死抱住顺帝,下巴因为挣扎而在那人颈间蹭动了几下。
顺帝的呼吸倏地变重,眸色一点一点加深。压抑不住的欲火在心头燃烧,他想要狠狠地吻下去,杪冬却忽然间,低低地唤了句:“母后……”
他的声音就在顺帝耳边,轻轻的,软软的。
顺帝倏地停下动作,抱着杪冬的手紧了紧,面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母后……”
“母后……”
睡梦中的少年一遍一遍低唤着,略带涩哑的语调辗转在层层叠叠的雾气中,带着浓浓的落寞与不安。
“我什么都愿意做啊……不要丢下我……”他的嘴唇微微蠕动着,不断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呜呜”的声,就像是停留在梦中的哭泣,“……不要留我一个人……”
顺帝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静静地站着,深墨色的眼眸隔着袅袅水雾,透不出一丝光芒。
陈御医颤颤巍巍地踏进帝王寝宫时,着实被眼前那幅诡异的画面吓了一跳。
高高在上的帝王穿戴整齐,搂着□的太子殿下一同泡在浴桶里。那两人的黑发如瀑布般流泻下来,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有一些搭在太子纤细的肩膀上,衬着他雪白的皮肤,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妖娆和妩媚。
顺帝瞥了眼呆呆盯着杪冬的御医,冷哼一声。他一挥手,银丝玄袍就甩了出去将少年□着的皮肤掩盖得严严实实,还顺便溅了御医一身水花。
陈御医抹一把湿嗒嗒的脸,俯身跪安道:“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杪冬枕着顺帝的肩膀睡得正熟,顺帝一边用指腹摩挲着他的面颊,一边低声吩咐,“子阳喝多了,去开些醒酒养胃的方子来。”
陈御医诺诺地去了,顺帝忽然收回放在杪冬面上的手指,然后盯着自己的指尖慢慢皱起眉来。
房间的角落里静静燃烧着安神的薰香,昏暗的光线从门帘窗缝间一丝一丝漏进来,附在奢华的狐毛暖帐上,明明灭灭地幻化出那些被遗忘了的景象。
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啊……
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杪冬慢慢睁开眼。
是什么梦呢?
印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幔,坐起身,脑海里一片茫然。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着的红,那样明亮耀眼的颜色,或许是曾经期待过的某个黄昏吧……
房间里一丝风也没有,头顶上悬挂的流苏却在缓缓摇动着,杪冬呆呆地看了一阵子,忽然间头痛欲裂。
压抑不住的呻吟从床幔里流泻出来,守在外面的福公公惊了一下,拔高了音调问道:“殿下可是醒了?”
低沉的呻吟戛然而止,福公公耐着性子等了好一阵子,床幔里的人才伸手掀开重重幕帘,露出一双迷雾茫茫的眼。
“殿下可是头疼得厉害?”福公公迎上去一步,满是皱纹的脸挤成了一朵花,“皇上给您备了醒神汤,喝下去就舒服了。”
冒着热气的汤药被推到眼前,杪冬皱眉看着,似乎还没从宿醉的茫然中清醒过来。
“皇上吩咐了让您醒了就喝的,”福公公面上笑意更深,小眼睛眯得几乎要看不见,“现在还热乎着,殿下趁早喝了吧……”
药碗又往前递了一下,杪冬盯着福公公张张合合的嘴,恍惚了好一阵子才伸手接过。
“这里是哪里?”皱着眉头把药喝掉,将空碗还给福公公,杪冬起身下床,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低头看着拖到地上的衣摆发呆,“……我的衣服呢?”
“殿下的衣服已经弄脏啦,”福公公殷勤地回答,“您身上穿的是皇上的衣服,这儿是皇上的寝宫。”
杪冬拉了一下因为太大而滑到肩头的衣襟,轻轻地哦了一声。
“皇上让人送了新的来,天气寒凉,老奴先服侍殿下更衣吧……”福公公说着迎上前来,杪冬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面上有些讪讪的。
“放在那里吧,”他说,“我习惯自己来……还有,麻烦你在外面等会儿……”
福公公一迭声应着出去了,门口的珠帘被撩起了又放下,一摇一晃发出沙沙的声音。杪冬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才回过头,看了那些在龙床上依次摆开的衣服一眼。
第 19 章
顺帝回来的时候,杪冬正低着头摆弄自己的腰带。他的头发还没束上,零乱地从肩头滑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衣服合身吗?”顺帝走过去,将他颊边的长发轻轻捋到耳后。杪冬抬起头,一下子望进那人温柔似水的眼睛里,手上的动作不禁顿了一下。
顺帝笑了笑,伸出手帮他系好腰间的结,然后退开一步上下打量一番,再满意地点点头。
“还挺合身的嘛。”
新送过来的衣服材质做工都极其精致,大多是雪白的底色,然后在上面绣上些或繁杂或简洁的花纹,杪冬穿的那件只在衣摆袖口处点缀了几枝墨竹,简简单单的,很是素雅大方。
“等会儿是想就在这里用膳呢还是去其他地方?”
杪冬在镜子前笨拙地打理他那一头长发,顺帝站在一边看了会儿,然后走过去拿下他手里的梳子。
“听雪轩?落梅池?或者悬月亭……”他一边说一边将杪冬脸颊边的头发拢到脑后,松松地绾了个髻,用紫玉钗固定住,“还是算了,外边风太冷……”
“父皇。”杪冬打断他的话。
“嗯?”
“儿臣睡了多久?”
“整整一天,”顺帝弯起嘴角,用指尖轻轻敲了下杪冬的额头,笑道,“小醉鬼。”
空气中飘浮着一种奇怪的味道,似乎有点熟悉,又似乎是完全陌生的,杪冬恍惚了一阵子,然后愣愣地哦了一声。
“出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他转过身,微微开了点窗,北风夹杂着寒意呼呼地灌进来,吹乱了额前的刘海,“千尘宫的人会着急吧……”
“不会的,”顺帝走到他身后,双手绕过他的肩膀,将窗户又关了起来,“我已经派人去过千尘宫,告诉他们你要在这边住到新年。”
“住到新年?”杪冬回过头看他,惊讶道,“为什么?”
“初一那天祭天地的仪式你要以左使的身份参加,”顺帝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他的头发,懒懒道,“这些日子你就留在这里熟悉一下流程,免得到时候出错。”
“为什么突然……”杪冬皱起眉,“左使的位置不是由二皇弟担任的吗?”
“子阳好像不太情愿呢?”顺帝凑近他的脸,勾了下嘴角,“那可是最接近父皇的位置,子阳就那么不愿意呆在父皇身边么?”
虽然面上摆出了微笑的表情,那个人的眼里却没染上一丝笑意,幽深幽深的眸光暗暗地闪着,看上去冷冰冰的,让人不寒而栗。
杪冬抿抿唇,最终还是将拒绝的话咽进喉咙里。
新年里的祭天祭地是件极其隆重的大事,因此仪式上各式各样的规矩也繁多复杂到令人头疼的地步,于是顺帝特许了杪冬不用去上早朝,只要一心一意在宫里学习那些礼仪就好。当然,这中间可能也包藏了一点点他不为人知的私心。
“……迈步的顺序是这样,左脚一小步,右脚一大步……然后到这里旋身,每上九十九层要跪拜一次……等到了山顶,要用力将金羽箭射向天空,射得越远越好……”
什么时候迈步,什么时候转身,什么时候跪拜,什么时候唱诵,这些琐屑的事情都是有讲究的,如果在祭祀的仪式上做错了,这里的人就会兢兢战战,唯恐触怒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