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健的身躯伫立在眼前,压迫感十足,一向缺乏危机感的杪冬,不知为何竟也悄生一丝朦胧的惧意。
他想问为什么要一个时辰,顺帝的手却忽然抚上他的肩。
那人低下头,凑到他耳边用暗哑的声音低低地问:“父皇给你擦背,可好?”
掌心中光滑柔嫩的触感瞬间消失,仓忙躲开的少年依旧喏喏地说:“不必劳烦父皇……”顺帝眯起眼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
这个冷淡的,倔强的,总是小心翼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家伙,一旦被吓着了,恐怕就很难再哄回来。
颇为遗憾地收回手,顺帝看着少年那比之上好的冰蚕雪丝亦不逊色的白皙肌肤在水雾中若隐若现,暗自在心中抵抗着诱惑。
一个时辰对某些人来说不过是弹指间,可是对于杪冬,却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终是获得恩准可以从暖玉池中出来,穿上顺帝准备好的衣服,杪冬长长舒了口气。只是一口气还没舒完,那人又开口说:“明日起,子阳每天都要来这里泡一个时辰。”
杪冬张张唇,憋了许久的为什么总算是问了出来。
“为什么?”顺帝挑眉,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反问道,“多泡温泉可以舒经活络,强身健体,难道不好吗?”
杪冬抬起浓密的睫毛,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真正的原因肯定不是这样,或者不只是这样,可是帝王不想说,别的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满目茫然的少年被顺帝一步一步牵引着往前走,生活懵懵懂懂地,逐渐驶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第 14 章
时光飞逝,转眼间一旬又过去了。
这些日子来药汤和泡浴难得地一直坚持下去了,顺帝有时会陪着杪冬,有时让福公公守着了事。暗地里挑衅生事的人不知为何少了不少,生活平平淡淡的,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一个月过去,数得出来的事也不过是太子妃有了身孕,甫子昱略感风寒,青衣人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十几天,还有就是——
已经开始下起雪来了。
天空黑漆漆的,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下来,在夜幕中闪烁着一点微弱的白光。
杪冬坐在凉亭的长椅里,侧过身趴在栏杆上。
脚边的那盏灯默默燃烧着,将黑暗点成一小团暖橙色的火光。温暖的光晕一层层散开来,一层层淡下去,等最终蔓延到杪冬脸上时,只剩下一片轻轻划过的痕迹。
杪冬认真地看着天幕,他将手伸进凉亭外冰冷的空气里,旋转着的雪花碰触到带着一点体温的手指时,侧过耳似乎可以听见微微的,冰晶融化的声音。
『雪花真美啊』
皮肤雪白的女子抬头望向天空,呼出来的热气在空中凝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白雾。
『我最喜欢下雪的日子了』她回过头,朝站在一边的男孩眨了下眼『就像喜欢杪冬一样』
男孩啊了一声,慌慌张张地撇开视线,脸却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喂,我们来跳舞吧!』
素欢叫着跑进种满了向日葵的小院里,那些金灿灿的花朵早就消弭在夏日蒸腾的日光中了,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泥地,还有漫天纷飞的雪花。
『来跳舞吧』
手足无措的孩子傻傻地站着没动,女子朝他扬起笑脸,抬高手臂旋转出一支灿烂的舞曲。
『是跳给在冬天出生的杪冬看的哦』
那个人凑近了男孩呆愣的脸,黑珍珠般美丽的眼睛里藏着快乐的微笑。她歪着头,散落的长发被风吹了起来。
『你喜欢吗?』
被冻僵了的手指瑟缩了一下,陷入沉思的杪冬忽然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走出凉亭,走进满天满地的六瓣雪花之中。
素的轮廓在夜色中慢慢褪去了颜色,空气里却似乎还在回荡着她兴奋的欢呼声——
来跳舞吧!
来跳舞吧——
可惜我到现在还是学不会跳舞呢。
杪冬仰起头,望一眼那片总是望不尽的天空,眉角勾起点点笑意。
他转身折了根树枝,抬手将树枝缓缓举到眉间,然后一个快速有力的外劈,沉静的身躯忽然间舞动起来。
提腿,跳跃,衣袂翻飞中,是青衣人教给他的,优雅华贵而又气势凛凛的九阳剑法。
白色的少年衣带当风,旋转翻跃时鼓动的气流诱惑了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雪花,它们悄悄交织出一片微白色的网,将少年包绕起来。
点,勾,旋,扫,最后一个动作完成的时候,少年后仰的身躯不期然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被两条强健的胳膊横抱着在半空中转了个圈,杪冬惊讶地抬起眼,然后看见青衣人暗含怒气的眼眸。
“大叔……”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很不客气地扔到床上,杪冬愣了一下,他坐起身来,疑惑地望向床边面色阴沉的男人。
“大叔在生什么气啊?”
青衣人不答,他兀自将厚重的被褥压在杪冬身上,然后宽衣解带,自己也钻进被窝里。
熟悉的温暖贴了过来,杪冬转转眼珠子,朝青衣人讨好地一笑,然后伸手抱住他的腰,再满意地叹了口气。
青衣人低头看了眼舒舒服服地在自己身上汲取热量的少年,冷哼一声,眼底的怒气却褪去些许。
“怕冷还呆在外面……”他狠狠地揉了揉少年的头顶,杪冬挣扎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浓浓的鼻音里似乎带了些撒娇的味道。
男人叹息一声,将少年的头埋进自己肩窝里。火盆里的暖木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青衣人的下巴微微往里收,嘴角抿成生硬的形状。
“杪冬喜欢孩子吗?”低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莫名地带着些暗哑与晦涩,还有轻微的嘲讽。
杪冬抬起头,看见那人的眼睛幽深幽深的,在黑暗中闪烁出一点冰冷慑人的光。
“听闻太子妃有了身孕,杪冬要当爹了?”
杪冬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点点头,嗯了一声。青衣人放在他肩头的手霎时捏紧,杪冬动了动,从那人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翻过身望向关得紧紧的窗户。
“……大叔还记得在娘亲肚子里的感觉吗?”杪冬眨了下眼,嘴角弯出淡淡的笑,“或许大叔并不相信,但是很不可思议地,在母亲肚子里的感觉,我还记得呢。”
外面大概刮起了风,雪花一颗颗落在窗户上,发出一点细碎的,像是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的声音。
杪冬伸出手,在黑暗之中虚空抓了一下。
“那种浮浮沉沉的,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怎样都抓不到的感觉,我还记得呢……”
浓稠得透不出一丝光的液体,满满灌进自己的鼻子、耳朵、嘴巴、肺脏,避无可避。
没有呼吸,亦不需要空气,但是该长心脏的那个地方却又一天一天地,从沉寂中慢慢跳动起来,让人不知自己是活着呢……还是早已死去。
在那样漫长的黑暗里,清醒或是沉睡都失去了意义,只有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什么东西跳动的声音,忽远忽近,模糊而又清晰地陪伴自己度过这段空空荡荡的彷徨。
青衣人伸手将少年翻过来,重新面对面地抱进怀里,杪冬笑了一下,侧过头去将耳朵贴在他胸前。
“真的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啊……”他闭上眼,轻轻地说,“母亲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噗噗’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到耳边,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渗了进来……”
“像是快乐啦,生气啦,忧郁啦……那个孕育我的人的,细微的情绪变化我都可以感受得到啊,很奇妙吧……”
杪冬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沉默片刻,又笑起来,颇为认真地说道:“秋语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我很期待他的降临呢。”
“……”
“……杪冬喜欢石秋语吗?”良久,青衣人才低声问。已经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杪冬嗯了一声,迷迷糊糊地嘀咕着说:“秋语是个好女孩……”
没有人再说话,房间里安静下来,青衣人听着杪冬逐渐陷入沉睡的呼吸声,眼里闪过的那片阴霾,在黑夜中愈发狰狞。
第 15 章
雪停下来的时候,梅花开得正艳,秋语说要去赏梅,杪冬想了想,跟着一道去了。
秋语和小丫鬟在错综复杂的枝娅间信步走着,杪冬跟在她们身后,低着头认真地在雪地上踩出一串串脚印。娇嫩的花枝从面颊边轻柔地掠过,杪冬偶尔抬头看上一眼,然后又垂下视线。
左边右边左边,然后再转向右边,曲曲折折的小路忽然间开阔起来,空气中传来阵阵脂粉香,隐隐可以听见女子的娇笑和紫金玉石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声。
杪冬抬起眼,秋语正回头望他。
皇上在前面,她用唇型询问,要去请安吗?
杪冬摇摇头,秋语慢慢退回来,在迈过一个下坡的时候,另一边被众人环绕着的顺帝却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远远地唤了句:“子阳?”
秋语似乎被吓了一跳,脚底打了个滑。她尖叫一声,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匆忙之下杪冬一个旋身,衣袖一挥将她带进怀里。
女子伏在杪冬身上,心有余悸地喘着气,杪冬轻拍着她的背,语带担忧地问:“摔到哪里了吗?要叫太医来看看吗?”秋语微微回了些神,摇头正想说没事,却忽然感觉到有两道冰冷的视线死死盯着自己,令人背脊发寒。
她转过头,然后看见顺帝面无表情的脸。
秋语心里咯噔一下,搂着杪冬脖子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放下来,她推开杪冬抱着她的手,略带忐忑地立在一边,俯身拜了一拜。
“秋语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妃好雅兴,”顺帝眯眼看着她青葱般的手指,缓缓道,“可不知你现在身体金贵?天寒地冻的出来赏梅,万一伤了皇孙要如何是好?”
那个男人指责的语气颇为轻淡,无喜亦无怒,可不知为何,秋语却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她忐忑地瞥了杪冬一眼,一直沉默的少年开口道:“是儿臣顾虑不当,”他朝顺帝微微弯了下腰,又说,“儿臣现在带秋语回去。”
顺帝眼中闪过抹怒气,但只是一瞬间,它又被很好地压制下去。
“朕很可怕吗?”顺帝勾起嘴角,似笑非笑,“每次一见到朕,子阳都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啊。”
“没有,只是……”杪冬皱了下眉,沉呤片刻,回答说,“有点不自在。”
顺帝没想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来,一时间有点恍神。他既为这个答案微微心痛,又觉得少年的坦率异常可爱,心中更是愈发后悔过去那十六年间,自己竟错失了这样一块璞玉。
杪冬等了一会儿,见顺帝并不答话,便又说了一遍:“那么儿臣现在,先带秋语回去休息了。”
“急什么呢?”顺帝回过神,笑了起来,他挥挥手,懒洋洋地说,“小路子送太子妃回去,子阳留下来,陪朕下会儿棋吧。”
“陛下可是答应了陪臣妾赏梅的呢,”围绕在一旁的莺莺燕燕们娇嗔地埋怨起来,“陛下走了,姐妹们怎么办……”
顺帝抿唇一笑,慵懒的眼波扫过去,千娇百媚的女子们立即噤了声,她们互看一眼,乖乖请安退下了,硕大的梅园一下子只剩下杪冬和顺帝两人。
“前面有个小亭子,”顺帝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杪冬围上,“我们去那边,点个火盆,烫些酒酿,应该会很舒服。”
杪冬定定地看着那人,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他点点头,说了句好。
“杪冬的棋技如何?”顺帝拈着棋子,一边在棋盘上信手落下,一边随意扯出些话题。
“就这样吧。”杪冬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聚在棋面上了,顺帝的棋艺确实不凡,看似随便的落子,却每一步都有其隐秘的用意,一不注意,恐怕就会满盘皆输。
杪冬蹙着眉,眼眸里微微闪烁兴奋的光芒。
他其实是很喜欢围棋的,平日没事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就藏到西楼去摆弄那些不知从哪个年代流传下来的棋谱,常常一个人对着棋盘一想就是大半天。
但是对弈的话,杪冬却很少尝试。千尘宫里棋艺好的人不多,一面倒的局面让他觉得乏味,而那些赫赫有名的围棋高手,比如说庄季,又是不屑于与他这种愚钝之人下棋的。所以说这次与顺帝的比试,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对弈。
杪冬打心底惊叹于顺帝高超的棋艺,所有神思都被棋局所吸引,他使出全身解数为自己的白子谋求更多领地。而对面的顺帝最初老神在在的轻松自如也早已消失不见,他支着腮,开始全力对抗杪冬激烈的进攻和坚固的防守。
两人均是拼出了自己的全部实力,最终杪冬以三目之差败给顺帝,他盯着最终落下的那枚棋子,遗憾地笑了一下。
“我输了。”杪冬淡淡地说,他又看了棋面几眼,然后伸手将棋盘上的白子一颗颗挑回棋盒里。
“子阳很厉害嘛。”顺帝笑道。
杪冬只当那是句随意的安慰,没有答话,却不知顺帝是真的在赞叹。皇城里棋技数一数二的庄季在顺帝面前也常常会输个五六目,所以杪冬的水平是真的很不错了。
“再过段日子,就是子阳的生辰了,”顺帝盯着少年长长的睫毛,道,“这次的生辰宴父皇来帮你准备吧,子阳有想要的礼物吗?”
棋盘上的白子已经收干净了,杪冬把顺帝面前的棋盒拿过来,开始收拾起黑子来。
“父皇忘了吗?”他停了一下,棋子扔进棋盒的时候发出了清脆的,啪的一声,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显得有些突兀,“儿臣是没有生辰宴的。”
顺帝似乎愣了一下,杪冬垂着眼帘,面上淡淡的透不出一丝情绪。他看着指间乌黑的棋子,心不在焉地说:“那几天,儿臣要去给母后守墓。”
接下来顺帝又说了些什么,杪冬已经没有注意去听了。
天擦黑的时候飘起细碎的雪花,杪冬告别顺帝,回到千尘宫。
推开门的时候,阔别已久的无赦正在房里等他,房间里有些昏暗,无赦挑了挑灯芯,将火焰拔高些。杪冬脱下顺帝的披风,顺手把它放到一边,然后疲惫地缩进椅子里。
“没事吗?”无赦问。
杪冬摇摇头,无赦偏过头,视线停留在那件华丽异常、一看就知道不属于杪冬的披风上,眸色一点一点加深。
“真的没事吗?”他面无表情地追问着,语气里却带了些莫名的讥诮,“殿下还是小心些吧,顺帝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只是下了局棋吃了顿饭而已,”杪冬趴在自己膝盖上,恹恹地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谁知道皇上心里在算计些什么?”无赦转回视线,在心底冷嘲一声,“总不会是好事吧?这些年来,他给殿下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
杪冬侧过头,疑惑地看他一眼。
感觉无赦今天有些不对劲呢,杪冬心想,真奇怪,好像变得有些斤斤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