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脸上的神情略显得尴尬,他斜眼看看罗尧,又瞧瞧我,貌似不知该如何应对。过好一会儿,公爵这才低下头去假意咳嗽一声,抬头问道:“伊诺,你觉得如何?”
“我不喜欢打猎。”由于被我忽视,罗尧的嗓音饱含不满。
我在旁点点头,不待公爵再问,立即接话:“罗尧体弱,就让他多多休养好了。公爵阁下,不如我们两个人一同狩猎……”
“啪!”的拍击声响过,餐桌上的银餐具随之往空中一跃,罗尧唰地站起身道:“我吃饱了!”说罢,转身便往门外走。
“伊诺!”公爵喊着推开椅子,试图追上去。
就在此时,我身后的窗玻璃突然发出一阵极度刺耳的炸裂声:哐啷啷——
我看见餐桌上反射出玻璃碎片飞溅半空,形成的万花筒一般的五彩颜色,天女散花似的向着客厅里铺散开来。
回过头去,恰巧可以看见罗尧惊呼一声,双手护头蹲下身的样子。
破碎的窗洞里,正有黑色的,类似蝙蝠一般的飞行物,一只紧接一只源源不断地乘虚而入。窗外不知何时,竟已被黑压压的一片所覆盖住,仔细看来,全都是这般生物。
公爵只在原地稍愣了半秒钟的时间,即刻奔向罗尧的方向,一把抓住他,朝后拖至雨果身边,吩咐道:“带他回房。”
雨果颔首:“是的,主人。”
直至此时,我还尚未能够自眼前的景象中回过神。早有一只怪物龇着细长獠牙,劈头盖脸冲我扑将下来,眼看着将至面前,忽听得身后一声枪响,怪物被打得噗哧一下崩裂成血红色的肉酱,摔落地面。
我回头看,公爵手中却已端着一柄长猎枪,枪口还隐隐冒着白烟。
他冲我吼:“左思,不想死就别愣着!”
闻言,我一下跳了起来,四顾一番,终于跑向客厅右边,伸手一把取下墙上挂着的长剑。心中却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开什么玩笑!区别待遇也太过明显了吧!凭什么我就得自生自灭?
才握剑在手,便见得又有好几只怪物扇动长而薄的翅膀,冲我飞来。我挥剑而去,砍落一只在地,见它噗嗤地变作一滩肉酱,身上顿时起了不少鸡皮疙瘩。
不过片刻发愣的空当,空中的另几只怪物便用獠牙在我手臂、脸颊上留下血红的伤口。每增添一条细长的血痕,无疑都带来无限刺痛,令我不禁记起小时候翻新教科书时,那些毛躁的页边在手指上剌过的感受。
我一面挥剑一面向后退,黑色的飞行物杀完一批,又生出更多的另一批,没完没了。
背后突然撞上一个人,我无暇回头去看,然而用脚趾头也能猜到,那一定是公爵。他每发一枪,抵住我背脊的地方便传来一阵猛烈的冲力。
突然,公爵发话:“左思,替我抵挡一阵。”
“什么?”
未待我理解公爵话中的含义,便听得猎枪被丢在地上的一声脆响。来不及细想,我转身为公爵打开飞扑而来的怪物的袭击,自己的背脊上却遭到不少损伤。
公爵双手一合,口中念念有词。
不多时,自他身体里泛起一股圣洁的绿光,逐渐向外扩散开来。绿光所及之处,飞行着的怪物的身体便被渗透,消失在空气里。
绿光越来越强,充盈整个客厅,甚至整座古堡,窗外的怪物们知晓再继续呆下去会有危险,纷纷掉头返还,只一会儿便消失殆尽。
我听到公爵说罢:“阿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刚才嘴里念叨的,莫不是祷告词?我心想。
公爵回过头来打量我一番,绿色的眼眸凝望片刻,问:“你还好吗?”
背上的伤口刺骨地痛。我扯扯嘴角,笑得僵硬:“还行。”
公爵一点头,又看我一眼,迟疑道:“那么,我去看看伊诺。”说完,转身便往客厅外去,及至厅门口的时候,又再回头叫我:“左思,你真的没事?”
我笑着冲他摇摇头,目送他出去,然后终于感到浑身无力,腿上一软,跌坐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14
我赤裸着身子趴在床头,女佣站在一边给我后背上药。
我望着眼前她那双细长的腿,不觉心生邪念,伸出手用力往那大腿上捏了一把,即刻感到背后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受伤的时候就少做自残的事。”女佣的语气颇为幸灾乐祸。
我不言,暗自回味手掌上残留的美妙触感。
我果然还是喜欢女人的,而且十分之喜欢女人。
可是为何每次看到公爵的时候,却又会打从心底升起一股蒙昧的苦涩滋味?是你吗,伊诺?是你的意志在影响着我的情感?
我甩甩头,打算将那种无妄的错觉甩出脑袋。是的,那仅是错觉而已。即便我就是伊诺的转生,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然而这个奇怪的故事的走向,至今为止,依旧还掌握在我的手中吧?
那么,我可否将之扭转一下,令结局导入另外一条道路上去?
我抬起头来,问女佣:“早餐时的那些形似蝙蝠的怪物是什么?”
她低头专心致志地为我抹药,间或抽空心不在焉地答上两句:“那个啊……很久以前就有了。百年来,那些魔物几乎每年都有几次,试图攻击这座城堡,奈何主人的法力深厚,一直未能成功。”
她转手拿起绷带,令我在床上坐直,将绷带缠绕在我的腰腹间,一面斜眼看我:“你知道,只要主人还在这城堡里,就没有人能够胜过他。不过今天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没想到它们竟敢破窗而入。”
我点点头,视线悠悠地瞟向房间大门。然后毫无预兆的,那扇门被人推开,公爵走了进来。
他一眼望见床边的女佣,向她一撇头,女佣会意地行个礼,退了出去。
公爵这才走到我身边坐下,拿手指勾起我的下巴,仔细打量我脸上的伤口。
“嗯,可惜了这张脸。”他说得轻巧。
我别过头挣脱他的手指,反问道:“罗尧怎样?想必是毫发无损啰?”
公爵微微一愣,顾左右而言他:“转身让我看看背后的伤势如何。”说着拽住我的胳膊就往回扯。
我反转身来,但觉公爵的手指抚上我的背脊,细长的指头一路滑过皮肤,落在白色绷带之上。
手指与皮肤之间相隔了几层白纱,温度却越发恣意地传递过来。
“如何?”我问,“伤势与你预想之中是否相似?”
公爵不语。
良久,我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奇怪的触感,回过头去,发现他正低头亲吻我的伤口,金色的卷发轻盈地扫过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如此温柔,如此怀念,而我背上的疼痛感竟然随之奇迹般地消失了。
我心头一紧,慌忙挣脱开他,自床上跳了起来。
赤脚跑到窗边,不欲公爵看到我此刻脸上的表情,我于是两眼望向窗外,看阴暗的天空中开始飘落淅淅沥沥的小雨。
左思,你一定是疯了。我对自己说,一看见公爵站在自己面前,便轻易失去理智。
好吧,我认栽。无论心底的那种情感来源自前世的记忆也好,今生的冲动也罢,总之我是难以自制。我不想隐藏,也不必隐藏。
那样完全不符合左思的性格。
公爵的脚步声自后头传来,由远及近,最后止在窗边。
我转头看向他的脸,依旧是那样的眼鼻口。初见之时便觉得他很英俊,看多了也不过如此,可是却不想让给其他人。
谁都不给!
“公爵。”我嗫嚅地喊他,见他转过身,用那双深邃的绿色眼眸注视我,这才继续说道,“你在这里等待伊诺数百年,有没有试想过,或许有一天,他转生的时候……”说到这里,我少许停顿了片刻,脑海里迅速组织语句,希望能将意思表达得更加婉转一些。
感谢上帝,我以前从未考虑过类似的事情。现在竟为了顾及公爵的感受,试图将意思表达得更加婉转?
我果然是疯了。
自嘲地笑笑,然后我说:“有一天,伊诺转生的时候,他的灵魂却和肉体分离成为两部分,所以,继承他的肉体的那个人,并没有前世的记忆……”
我的话未完,公爵忽然伸出手臂,唰的一下拉开了落地窗的玻璃。
大风卷着一丝寒意,猛地涌进房间里来,撩起床边的白色纱帘,一层一层地翩然飞舞在空中,轻柔地拂过我们两人的脸和身子。
赤裸着上半身的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正待伸手去关窗,公爵却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拉至他身前,迫使我只得仰起头盯住他的眼睛。
“左思,你究竟想证明什么?”他瞪着我,眉头紧蹙,声音极度压抑。
公爵咬牙切齿的样子十分吓人,仿佛花了极大的意志力,才令他自己保持应有的冷静。
我洞悉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惶,嘴角于是略微翘起,愈加得意地说:“例如罗尧生得一张同伊诺相似的脸,可是他的身体里却是另外一个灵魂,所以他记不得你,并且不爱你……”
公爵怒极,手掌倏忽掐上我的脖子,用力将我按在玻璃窗上。
我的后脑勺撞到玻璃,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看到公爵大口喘着粗气,嘴里喃喃:“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是的,我并不想说下去,今天这场比试,我已经是最大的赢家,没有必要非逼他到绝境不可。
公爵的脸蛋凑到我的面前,恶形恶状地对我吼:“伊诺就是伊诺,无论你说什么,都不可能取代他,永远!”
“是吗?”我不屑地冷笑,“即使他不爱你,永远?”
公爵的眼里透出淡淡的忧伤,却仍然坚定地回答我道:“即使如此,也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他既然已经等待了百年,自然可以继续这样,百年千年地等下去,然而我却不同,我的生命短暂。
我因而笑得更欢,眼泪都快流出眼眶。我说:“那么,期待您在罗尧的生命烛火燃烧殆尽以前,能够得到他的真爱。”
“我会的。”公爵松开手,向后退开一步,两眼在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身出去,嘭地摔上房门。
我背靠玻璃窗,慢慢滑坐在地,双手抚住额头,将脸埋在两腿之间。
身后,冰冷的雨点打落在地,噗嚓噗嚓地响个没完。
15
月亮升起之时,我摸黑去公爵的卧室,归还走廊尽头房门的钥匙。
公爵不在房内,硕大的空间里静得吓人,我将钥匙挂回床头,转身出来。路过书房门口时,视线不自觉飘向紧闭的大门,双脚情不自禁地迈了进去。
我坐到书桌前的宽大座椅上,抬头仰望墙壁正中挂着的那一幅油画像。画像里的少年睁着一双闪亮的黑色眸子,同样笑意盈盈地俯视像框之外。
我模仿画中人的姿态,将双手交叠在腿上,面露微笑,然后意识到这样的自己有些变态。
我竟会面对与罗尧相同的一张脸,脑中却要将他想象作自己,实在别扭。可惜事实上,脑海里深远的记忆却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我看见公爵与伊诺,他们嬉戏取乐,相互依偎,他们爱得昏天黑地,誓死不渝。
就在此刻,有人推开书房的门走进来。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我一矮身子,低头钻入书桌下方。
原以为此时尚有闲心来书房散步的,非公爵阁下莫属,孰料来人却似乎出人意料。
我听见关门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嘶哑暗沉的嗓音,道:“你发现这件事情已经多久了?”
那种标志性的嗓音,在这古堡中也只此一家,那便是老管家雨果。他有意压低嗓音,又使得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具特色。
“已经好几日。”回答他的问题的,是一个声音清脆的女子。
这座古堡里虽有着许多不同的女佣,她们之间的行为以及语言习惯,也因为多年的共处而变得极其相似,可是我仍然一下便认出了声音的主人。介于她语气中所蕴含的那些微的蛮横,我能够因此断定,她即是那位专门负责照顾我的无名女佣。
听罢女佣的回答,雨果不再开口,书房里顿时变得安静之至。套用一句陈旧的说法,现在即便是一根针跌落在地的声音,恐怕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许久,女佣按捺不住,率先打破沉寂:“我去向主人禀报。”
“不!”雨果立即出声打断,阻止女佣,“这件事情不必劳烦主人,由我来解决。”
“可是……”
“你想令主人失望吗?”雨果突然提高音量,震住女佣未曾出口的话。
片刻犹豫之后,女佣叹息,问:“你打算如何处理?”
雨果的回答干净利落:“依照惯例。若是不幸遇上意外,必要时须得除掉他们。要知道,任何事都比不上主人的安危来得重要。”
女佣啧啧嘴,语调变得轻松,她说:“真可惜呢,我才开始有一点点喜欢左思。”
乍听见自己的名字,我只觉心头一惊,待到明白那两人话中的含义,我的身上已是爬满层层的鸡皮疙瘩。
雨果所说的要除掉的人,是在指我?为什么?我并没有做过什么足以威胁到公爵安危的事情!莫非是那一次我用烛台打晕他的事情,他还怀恨在心?
不,应该不会。究竟为什么?
那两人既已达成共识,便不再进行更多讨论,扭开门把轻声踱出去。
又过了大约半小时的时间,我自书桌底下出来,蹑手蹑脚地来到门边,将耳朵附在门上,仔细辨析门外的声音,直到确认外头确实没人,这才开了房门,没命似的奔回自己房间,将门上的几把锁全部锁死,躺倒在床上。
当夜,屋外风雨潇潇,暗潮汹涌。每有风吹草动,我都要惊恐万状地死死瞪住声源来处,生怕一个疏忽便会小命不保。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再也抵挡不住朦胧睡意,莫名其妙深陷梦魇。
梦里,雨果拿着大锤,凶神恶煞地在背后追赶我,路边站着一排手持尖刀的女佣,笑得异常诡谲,对我说:“左思,真可惜呢,我才开始有一点点喜欢你。”
我浑身上下的肌肉全部受到惊吓,一同抽搐起来,然后我望见前方不远处的公爵,仿佛望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向他飞奔过去。
我口里大叫着:“救救我,公爵!救救我!”
我伸手去抓公爵的衣袍,只差毫厘,他却向后退开一步。我眼见他搂紧怀里的罗尧,无奈地向我摇摇头:“我只要我的伊诺,你休想代替他。休想!”
心情跌入谷底,仿佛即将落至地狱,我于是放弃一切挣扎,任由身后的老头与女佣撕扯我的衣裳,将我拖入无尽深渊。
睁开眼来,呼吸依旧困难,我的心口一阵一阵地抽痛。
“客人,主人邀您共进早餐。”雨果在床边半弓着身子说。
我猛地回头去看,见他仰起头来,眼中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古怪神色。我再也无法抑制地尖叫起来,一把掀开被单丢到老头身上,飞也似的赤脚跑至客厅。
冲进大门的一刹那,我望见坐在主座上的公爵,不管三七二十一,直直扑进他怀里,两只手牢牢勾住他的脖子。
那一记冲劲势头过猛,我的腰腿撞上餐桌,将上头的桌布全数扯了下来,只听得身后汀〇哐啷一阵响,我知道自己做了十分严重的事情。然而,倘若恐惧这种情感是能够随心所欲的话,那么也就不能够称之为恐惧了。
因而我继续拼命抱住公爵的脖子,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前,直到背后传来巨大无比的一声椅子倒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