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媳妇儿回家找去,少在这儿叫魂儿!”小彭一屁股坐在了原来贾云溪坐的位置上,快速掏出烟点上,使劲儿的抽了几口。
“小威,”肖一兵也慢慢坐下,眼睛始终看着那人,“真是巧啊,是不是天可怜见呢?让我特意到这儿来碰上你……”
“闭嘴!”小彭摔了下打火机,手有点儿抖,“少跟我这儿装逼!你会不知道我在这儿?呸!我再不上你这狗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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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林十一一直追到了一楼才拉住那人的胳膊,老虎甩脱了他的手,走向一个服务生,问了句什么,又冲着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林十一也跟了过去,看老虎干脆跑了起来,捂着嘴推开了男士卫生间的门。林十一跟着进去,就看一个隔间的门“光当”一声关上了,马上就传出有人呕吐的声音,接着就是哗哗的冲水声。
林十一等水声止住了,敲着门问,“老虎?胃不舒服?”
没人回答,一片死寂。
“老虎,你先出来,让我看看!”林十一控制着语调,控制着想要踢门的冲动。
又是五分钟的沉寂,当林十一刚要继续敲门的时候,门从里面拉开了,林十一的手就举着僵在那里。
老虎脸色灰白的站在那儿,平静的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推开,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捧着水漱了漱口,抽了两张纸巾简单的擦了擦,扔掉后,冲着镜子里的人笑了笑,“哥,我没喝酒,你别这张脸行吗?”
林十一皱眉,他也闻出了老虎没喝酒,可这通儿吐是为啥呢?老虎的胃不好,还只限与吸收不好,还不至于吃啥吐啥呀!再说,这人喝酒都不吐,吃点儿鱼也吐?
“老虎,你哪儿难受啊?跟我说说,头晕吗?恶心?”林十一说着就伸出手想去探探老虎的额头,老虎状似无意的一低头靠坐在了台面上,刚刚好躲开了林十一的手。
“没啥,可能是吃的急了,吐完就好了!肚子空了,也就没啥可反应的了!”老虎拍了下肚子,林十一还是探了下他的额头,湿湿凉凉的。
“老虎,店里进了一种日本的胃药,是生物制剂,无副作用。粉末状的,它的功能就是给胃上一层保护膜!”林十一想把老虎拉下来,“跟我去取一盒,听说止吐的效果特快!立竿见影的!”
老虎摇摇头,拨开了林十一的手,“哥,不用,这可能是神经上的毛病!”
“神经?”林十一只好又转回来,站在近处等着他解释。
“嗯,学名应该叫神经性呕吐!”老虎盯着自己的鞋,轻轻的说着,语气就好像在给病人家属交代病情,“这个跟肠胃没关系,就是不一定有啥事儿触到了哪根儿不正常的神经,跟着就会控制不住的吐!”老虎抬起头,看着林十一的眼镜笑了笑,“哥,我有个同事就有这个毛病!她连刷牙的时候,不小心碰到腮帮子都会引起呕吐!”说完,伸手碰了下林十一的肚子,“这人不能听脏话,就是容易引起歧义的正经话也能让她吐的昏天黑地的!”
“是吗!”林十一把重心放到右腿上,叉着左腿靠到了台面上。心想,这人肯定是受过刺激!
“有次我们会餐,有几个同事爱吃肥肠,就要了个溜肥肠儿!有个大嗓门儿的还特意交代服务员,别洗的太干净!我们这个女同事,一听这话就捂着嘴干呕了几口!都以为她是故意恶心大伙儿呢!等喝得差不多了,有人就开始真吐上了:吐酒,吐菜,吐酸水儿!大家纷纷表示自己喝多了。有的说:不行了,我都吐了!有的说:我都吐胃液了!有的说:我都吐胆汁了!最后有个人说:我都吐大肠儿了!”
林十一“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老虎还一本正经的讲着,“这回,不仅那个神经性呕吐的患者吐了,大伙儿全吐了!”
俩人相视着,嘿嘿的笑了一会儿。
“老虎,”林十一觉出了不对,“你是说,刚才有什么事儿触到了你的神经,所以你才……”
“啥时说的?”老虎直起腰冲林十一晃了晃脑袋,“我咋没印象呢?”说完就拍拍肚子,向门口走,“哥,肚子空了,你不说回家吗?正好,冬冬也准备了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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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刚上车,林十一的BP机响,他低头看了看,皱了皱眉,让老虎等他一会儿,又钻进了饭店。
贾云溪听着收音机里没话找话的访谈节目,目光在饭店的门口游移着,虽然看着,却什么也没看清。他想,这大概就是意识游离,灵魂出壳吧!
不一会儿有个人影儿冲出来,他眯着左眼仔细看,嗯?不是哥!是那个卷毛儿的年青人。这人出了饭店就跳上了一辆出租车。没一会儿,肖一兵就出现在了门口。贾云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那个白影子有点儿哆嗦。肖一兵晃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天,嘀咕了一句什么,这才走向自己的白色捷达。
贾云溪看着那车慢慢开走,心里顺着那个尾灯带出的光影胡乱的想着:小薇?不对,应该是小威!他第一次听肖一兵说起这个人时,就以为是小薇。今天听他又叫,才知道,原来是“小威”!贾云溪撇了撇嘴,原来是个兔儿爷!他知道肖一兵是新婚,媳妇儿正在家里待产。他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这种事儿怎么说呢?只是隐约觉得这孩子不痛快,却原来有这么深的根子!
“小薇”也罢,“小威”也好,都不过是一场旧爱罢了,干吗不忘了呢?贾云溪看着林十一的人影慢慢贴近饭店的玻璃门,他转过头,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莫名其妙的想起了十多年前的旧事。
贾云溪在中医学院进修的时候,经常会出一些手术。这天一早,接了个药厂的女工,右手被绞拌机绞断了四根手指。
这种工伤在制药和造纸行业司空见惯,贾云溪面对断指已经产生不了丝毫同情心了。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碰上了林十一,原来,做麻醉的是他带的实习生。
三个实习生都是男的,二十二三的样子,胆大,手狠!贾云溪举着手跟林十一有一句没一句的唠着,等着麻醉完事儿!四个断指被装在保温杯里拿来的,已经有些浮肿了!贾云溪摇头,都是没有医学常识啊,都不如直接拿个纸包着来!
林十一低头扫了眼患者,回头冲贾云溪说:“贾大夫,两个止血带接四个指头,够紧巴的!”
贾云溪点点头,又摇摇头,“还凑合!”他知道有点儿紧,可没办法,这公费医疗的,没钱,院里只给了这两条止血带。时间一长,病人失血过多,血压降低,还有导尿管儿的刺痛,都会使手术举步维艰。
“先接食指吧!”林十一看了看那几个断指的品相,皱了皱眉,“食指完了接中指,后面的,干脆缝个皮得了!”
“啊?”贾云溪瞪了下眼睛,“那哪儿成,那不废了吗!”
“废了?”林十一哼了一鼻子,“你以为全接上就不是废了吗?你是想让她有个五指俱全的摆设,还是弃两指换一些工伤赔偿呢?”林十一举起自己的右手,屈起食指和中指捏在大拇指上,“两个止血带,顶多能撑4个小时,她已经失血过多了!贾大夫,医者的仁慈可不包括妇人之仁!”
贾云溪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他是见过的,有些患者能可拖着贻误了接指的时机,也一定要赔偿!是啊!接不接都是残疾,手术都是至残!人从开刀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是完整的了!
“嗯?”手术台上的女患者光着上半身,脸有点儿红,“大夫,麻醉咋还这么疼呢?”
贾云溪已经发现了那几个实习生的不正常,红着脸,弓着腰。正在拿着探针的男孩子,手不停的抖着。他明白了,男人的悲哀啊!他冲林十一挤了挤眼睛,“要不,让刘大夫来吧!”刘大夫是个四十多岁的女的。
林十一挑了挑眉毛,“都出去吧,别在这儿丢人了!”他挥手叫几个走路都不自然的孩子回去,自己过来做麻醉。三分钟不到,患者的右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
四个半小时的手术,贾云溪争分夺秒的接活了三根手指,小指根本没缝!他想,与其浪费时间做戏,还不如全力以赴的多救一根。
下了手术一起吃饭,大伙一边夸林大夫的自控能力,一边夸贾大夫的快手。
贾云溪也打趣他,“你练过童子功吧?定力罕见啊!要不是我这边儿有个布帘儿挡着,我也拿不稳这个手术刀!”那个患者确实是一个要胸有胸,要脸有脸的美女。
林十一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是先天不举!”
“啊?”贾云溪坐在旁边,听了个真亮,他端起杯子,斜睨着这个人,“林大夫,你诓我!”
林十一也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不信拉倒!”
“我……”贾云溪咬咬牙,心说,我信你才怪!他干了那杯酒,借着酒气蒙脸,向着那个大仙儿贴了过去,林十一伸手要推开他,他硬是靠了过去,“别推,我跟你说个事儿!你要是先天不举,我就是个只进不出的兔儿爷!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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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睏了?”林十一探过头,摸了下老虎的脸,看他睁开眼睛,就又收了回去,掏出钥匙打着火儿,“吃饭?还是直接回家?”
“回省医院!”老虎想,该吃药了,吃了药就能睡个好觉了!
“嗯?不是去看儿子吗?”林十一也想孩子了,“再说,你不饿了?”
“嗯,”老虎哼了一声,“我得回去吃药!”
“啊!对了!”林十一拍了下头,“都十一月了,药就在后座上呢!我都带一天了,你不说,我都忘了!”
俩人不一会儿到了二楼的小屋,老虎先换了鞋钻进卧室,林十一拎着个纸兜子慢慢的换鞋,脱衣服。等他进了屋,就看到老虎倚着床坐在地板上,闭着眼睛嚼着药丸,旁边放着空空的铁盒子。
“老虎,这还没到日子呢,咋就没了?”林十一放下了手里的袋子,跪在那人身边抱着他的肩膀摇晃着,“你到底吃了多少啊?”
“哥?”老虎睁开眼,皱了皱眉,“那还有呢!这是原来剩的那半盒儿!”
林十一赶忙爬起来,开柜门找,果然还有一个铁盒子。他长出了一口气,慢慢打开……两颗蜡纸包的药丸儿孤零零的躺着。林十一扣回盒子,闭了会儿眼睛,没说话。
“我就想全吃了省的惦记,眼不见就心不烦了呗!谁成想你又送来了!”老虎敲着地板嘿嘿的笑了一会儿,伸手把那个纸口袋拽过来,掏出里面的盒子,打开,“嗯。真甜!我先吃一粒儿!”
“老虎……”林十一放下铁盒子,转身跪下来盯着那个人看,“老虎……”
“干啥?要不就别送!送了还不让人吃?”老虎捏着药丸的手又放下了,冲着药盒子撇嘴。
“老虎,你恨我吗?”林十一把那丸药剥开,送到他嘴边。
“嗯,”老虎嚼了一会儿,也没抬头,手指敲着药盒子,“要说恨啊,我恨我妈为啥要生我!”老虎说完,又嚼了一会儿,“哥,一小我就恨天黑,这天一黑,祥子就又哭又闹的!后来,我恨黄胖子,他总羞辱我,一想起他,我连书都不想念了!我恨我爷,干啥把我姐嫁那么远,再也没人给我织毛衣,补袜子了!可等我成家以后,再想以前的仇恨,呵呵,都是小儿科啊!我还很怀念黄胖子,更想念我爷爷!”老虎站起来,趴到床上,侧着脸看着林十一。“结婚前,我恨共产党,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出身!结婚后,我恨学校,为啥让我离家那么远!我恨过云海,恨过林老四,恨过松江医院的老薛头儿!甚至,恨过凤仙!”老虎一直盯着林十一,林十一则一直跪在那儿,听着,等着,等他数到自己头上。“哥,你说这恨能持续多就呢?我现在都不恨他们了!这么短的仇怨能叫恨吗?《红楼梦》里,那个老道开的治女人嫉妒的药方儿:今天不好,明天好;明天不好,后天好!最不济是靠到人死的那天也好了,这人都没了,还上哪儿嫉妒去?”老虎伸过手,慢慢摘下林十一的眼镜。“哥,人恨啊,是因为他还活着!要恨,就是恨自己还活着!”他看林十一要反驳,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哥,我不恨。要说恨,以前有过。现在?没那个力气了!我只是想一颗心都扑在我儿子身上!”他放下手,垂下眼皮,小声问了一句:“哥,你恨过吗?你说,东方不败恨任我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