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杜若
杜若  发于:2010年0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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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看,才发现季浩也是红着眼眶。
他一向镇静,我的离别,让他很难过吗?
“我送隐樵出城。”
季浩沙哑的对仆人交代完,便一手拿着我的包袱,一手牵着我,走到温府门外,搭上了车。
我本想自己拿包袱,但季浩却紧紧抓着不肯放手,好像我一拿到包袱就会飞掉了似的。
半年多前,我欢欢喜喜的来到京城,除了爹娘再无牵挂,如今,又多了一个温季浩。
而且这个牵挂,居然是如此之深。
车子喀登喀登的一路摇晃,尽管到城门的路途很长,也终究有到达的时候。
下了车,温世伯替我雇好的车子,早已在城门外等待。
我从季浩的手上拿回包袱。
“季浩,我走了。你多保重。”
季浩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给我,不过,我想我脸上的表情也不会比他好到哪儿去吧!
“嗯,你也保重。”
我爬上车子坐好,朝季浩摆摆手。
“你快点回去吧。”
“嗯。”他应了一声,脚下仍是没动。
真是个傻瓜。再怎么送,还不是要分开?
“要走了吗?”前面的马夫问道,我狠下心点头。
“隐樵!”
见车子缓缓的动了,季浩急着叫我。
“什么事?”
他的脚步自然没有马要快,我们离的是越来越远了。
“你爹会好的,所以,你要快点回京城来。我在这里等你。”
最后几句,他是用喊的。
我哽咽,喊不出来,所以只能拼命点头,也不知道季浩看到没有。
等到他的身影越变越小,终至消失,我也离京城好远了。
我不停的用袖口擦掉眼泪,可是却始终擦不干净,后来才发现是因为泪水一直流出来的缘故。
季浩说,他在京城等我。
所以,我一定得快点回去才行。
***
赶回去的路上,我接不到信,也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如何。
但我一直往好的地方想,等我回到家的时候,说不定爹会中气十足的骂我不知长进,要我马上滚回京城,然后娘则一边安抚爹,一边拉着我上上下下的看,说我长大了。
去京城的路上,我花了一个月,但回程,我只花了半个多月,就抵达家门。
一下了车,我便冲进自个儿家。
“爹!娘!”
还没进内堂,娘就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我时,喜极而泣。
“隐樵,你这可回来了。”
她拉住我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
“才过半年,你怎么个子高了,身体也壮了?”
我没心思回这些话,只是拉着娘的手,劈头问:
“爹呢?”
娘的笑容收敛,颤巍巍的带着我往内堂走去。
瞬间,我心里凉了半截。
走进内堂,爷爷的灵位旁,除了叔叔,又多了一座。
“你爹还是没等到你。”
娘凄凉的笑了笑。
***
爹的丧事,是靠娘一个人到处借钱办成的。为了还那些债,京城里的左府,也讬人卖掉。
那年的科举我终究是没能赶上。结果,竟不是因为路途遥远,而是我必须守丧三年。
科举结束后,消息隔了很久,才传到这个小乡村。
那年的状元,正是季浩。

 

 

 

在水一方 第十一章

 


初回家乡的头几个月,我便大病一场。
因为,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
爹去世、家道中落、我无法参加科举……还有,和季浩的分离。
和爹的分开,是死别;和季浩的分开,却是生离。
我知道他在京城,却怎么样也无法到他身边。那种痛楚,铭心刻骨,有如一把尖刀,活生生将我的心挖出。
这一切让我病由心生,不时发着高烧、呓语不断。
高烧中,我梦见爹,梦见小时候我吵着要什么物事时,爹脸色严肃的教训我,而后却又买回来放我房里的光景;我甚至梦见爹离开京城的那晚,谆谆嘱咐我要好好努力,中举回乡……

接着,爹消失了,季浩出现在我的梦里。
他一如往常的对我微笑,在我耳边轻声呢喃:
“隐樵,我们要一起中举,少一个都不行。”
少一个都不行……不行……
我倏地睁开眼,从梦里清醒。这才发现娘伏在我的榻旁,心力交瘁的浅眠。
“娘。”
我轻轻的呼唤,伸出手去碰娘的脸庞,她本就睡的极浅,才刚触到,她便惊醒。
“隐樵……?”
娘神色迷茫的看着我,用双手捧住我的脸,确定我真真切切的睁开眼瞧她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总算醒了。”
“娘……”
“我真怕……真怕你也……”
“娘,别担心。我这不是好了吗?”
我拭去娘颊边的泪水。她本是个喜怒哀乐都不明显的人,但自从爹去世后,娘也变脆弱了……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年轻,我身子好的很快。
但是这场大病还是隐约留下了点病根,每逢季节转换时,就咳个不停,看来,这病是要跟着我一辈子了。
***
等我可以下床,并且行动自如时,村里几户有钱人家,遣人来跟我商量学堂的事情。
这学堂本就是从爹手里建下来的,如今爹过世,他们在村里又找不到可以接手的人,只好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我没有考虑很久便应承下来。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我需要钱。
爹的病缠绵太久,将本就剩下不多的家产用罄,连丧事都得靠变卖祖产,而娘的年纪也大了,渐渐做不来刺绣如此精细功夫,所以我若不赚钱,家中就要米粮用尽。
于是,我白天教那些小孩子念点启蒙的东西,晚上,便继续钻研学问,以备两年半后的科举。
老实说,那每月的几吊钱只够温饱,我根本就做的心不甘情不愿,总觉大材小用,心境是一天比一天郁闷。
但我不能对任何人说,娘因为爹的去世,已是够伤心的了,我又怎能再拿这些事情叫她操烦?
幸好,教那些孩子唸书很简单,我一早到学堂去,便叫他们拿起书本开始念,每当念错字便赏一顿板子,总算是稍微抒解了我心中不快。
……我不是个好夫子,我知道。
***
“隐樵。”
夜晚,昏黄的光下,娘缀补着衣物,开口唤我。
“怎么?”
我的口气不甚好。最近都是如此,日子实在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娘最近想着……干脆,向黄家借点钱,你看如何?”
“为什么?”我皱眉。黄氏是母亲的娘家,虽说家境上还过的去,但娘毕竟是出嫁外人,又怎能去向他们借钱?
娘轻叹一口气。“我总觉得,你不是当夫子的料。而且白日教他们唸书,你自己的学问只怕要退步……干脆借些钱,咱们称过这两年后,再还也就是了。”
“不。”我口气决绝。
再穷也是得自己过下去,靠人欠的不只是钱,更是人情债啊!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咱们现在的日子也过的下去,等三年守丧结束,我便会求得功名回来。”
对,我一定会的。
我日日夜夜对自己唸着的就是这句话,否则我早受不了了。
成天对着那些资质鲁顿的小孩,待在这什么也没有的穷乡僻壤,过着日复一日毫无希望的生活……
我想要离开这里,除了功成名就,再无他法。
娘沈默了好一会,才幽然说道:
“……可你变了很多,你知道吗?”
“不过就是知道日子的难处罢了,又有什么。”我不耐烦的回答。
“不只是如此。隐樵,我看过你教那些孩子的模样,满脸不屑和嘲讽。你爹不会这样的,他也没教过你如此。”
“……”
我默然无语。
每当看到那些孩子时,我便想起爹,想着他做的到,那么我当然也做的到。
但事实上,爹跟我根本是完全不一样的啊!他一生顺遂,在官拜四品时,毅然决然抛弃荣华,隐身乡下。但我呢?我根本是没得决定的被绑在这!叫我如何能甘心?
“隐樵,你听我说。”
娘恳切的握住我的手。
“你千千万万别忘了爹一直教导你的道理。人生在世,行的正,坐的稳,一生便再无遗憾。就算穷,但只要肯放下身段,又哪里有过的不开心的?你要看开啊!隐樵。有些事情,是命,是天生注定的。”

娘的话,让我想到要从京城赶回乡时,温世伯说的话。
‘若赶不上,一切也都是命。’
所以,这就是我的命?我轻轻冷笑。
娘又拾起她缝到一半的衣物,嘴角挂着一丝浅笑。
“娘求的不多,只想在活着的时候,看到你成家立业,让我有白白胖胖的孙子抱,就心满意足了。你叔叔没留下后嗣,我又只生了你一个……现在左家只剩你我两人,你呀,趁早娶个媳妇,给咱们左家开枝散叶。”

“媳妇?”
“你也十六了,正是时候。”
听到娘这句话,我咬紧下唇,终究是没回。
季浩的身影浮现在我心头的瞬间,心中略过一阵刺痛。我离开他有多久了?半年?但为什么我觉得好长好长,甚至像是一辈子都不能再见他……
季浩,我想你。

 

 

 

在水一方 第十二章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夏日的风,吹的人全身和煦。
我早已昏昏欲睡,索性便挑了几首应景的诗,叫他们照念,我则眯着眼睛半梦半醒。
朗朗读书声,配上窗外老树不曾停歇的蝉鸣,让我想清醒亦不可得。
再加上近日夜晚唸书过勤,疲累的紧……
“先生……先生……”
细嫩的声音传来,接着是几只小手在我肩上死命摇着。
我震了一下,睁开眼,瞧见是我的几个学生。
“怎么?”
“我们念完好久了,接下来呢?”
很难得的,我今日脾气好,竟没有把这敢吵醒我的几个孩子打上几板。
我看看天色,时辰差不多了。
“那今日就这样吧!你们可以回去了。”
“是,先生。”
我走出屋子,踏出院落,瞧见阳光刺眼,便举起手挡了下。
孩子们从我身旁跑了过去,打打闹闹,刚刚学堂里那付死气沈沈的模样早没了,看来我教的痛苦,他们也学的痛苦。
几个平日就不知死活、爱玩爱闹的连走在路上都不安分,打来打去,我看了一把火烧起,正想走上前去拧他们的耳朵,他们却先撞到了人。
“有没有事?”
那男人倒好心,不但弯身扶住他们,还温柔慰问。要我早在他们的头上敲几记,叫这些家伙眼睛睁大点。
孩子们害羞的道了谢,飞快跑走。
男人目送他们离去后,直起身来。他身上穿着一袭斗蓬,我瞧不见他的脸。
但是,他的身影却这么熟悉……不对,眼前这人,高了一些。
真是的,我在想什么呢……忍不住苦笑,是思念过度,所以竟连幻影都出现在面前吧?
接着,男人拉下斗蓬转过身,瞧见了我。
他浮现一抹柔柔淡淡的微笑。
“……你果然在这。刚刚去了你家,但你不在,我只好沿路问人。”
我讶异的瞧着。是否夏日的太阳过炙,我晒昏了头?
他走近几步,见我不说话,又开口。
“我从村里一路寻了过来,这里和京城真是大为不同,民风纯朴……隐樵?你怎么了?”
“季浩?”我干涩的唤了一声。
我还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谁知道是否我眨一下眼睛,他又会瞬息消失?
一如以往,季浩马上就明白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的笑容渐渐渗进了些许寂寞和心酸,就如同我这半年所尝尽的滋味。
“隐樵,真的是我。”
“你……长高了……”我楞楞的说。
“你也是。”季浩离我越来越近,连他脸的轮廓,都比我记忆中更刚硬了几分。
半年竟是那么的长?
“你壮了点。”
“你却瘦了……”
季浩的声音里充满心疼,伸出手臂紧紧的抱住我。
“你怎么瘦成这样?日子过的不好?”
“别这样,我过得很好……”
我本想笑笑的推开季浩,这里不比温府,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失措的举止……可是,手才一碰到他,先前的思念便一涌而出,无法遏止。
本来试图弯起嘴角微笑,但终究是笑不出来,反倒连说出口的话语,都沙哑的让我难堪。
我本该不是这样软弱的人,可是一遇到季浩……算了。
“……我很想你。”
季浩听到这句话,原来就抱的很紧的手,收的更紧了。
他在我耳边轻轻的说:
“我也是。我一直在想着你啊,隐樵。”
***
季浩是趁着榜单已昭告天下,但官职尚未确定的这段时间,偷出空前来找我。
时间太过紧凑,所以他匆忙的来,又要匆忙的走,只能在我家住上一晚。
我家已许久没有客人,娘开心的忙里忙外,比平常多弄了几道菜,热络的招呼季浩。
等用过饭后,我服侍娘睡下,便就着月光,带季浩去祭拜我爹。
爹的坟在咱家后山,路上弯弯曲曲,我一直叮咛季浩小心地下,但他不习惯山路,踉跄了几步。
这可好,我总算有机会出先前他说我脚步虚浮的恶气。
“你走路稳一点。”
才说完,他又绊了一下,我连忙抓住季浩的腰,免得他倒栽葱。
季浩道谢,手撑住我的肩膀,抬起头后,正对上我的眼睛,瞬间满脸通红。不能怪他,我们重逢后,还没有机会如此亲近,连我看着他的眸子时,都忍不住心里微动。
“你脸红什么?”我轻轻问他。
“……我们靠的太近。”
“哼,以前更近的也有。”
我狠捏了下他的脸。半年前的那种气氛总算回来了。
终于又能跟季浩这样说说笑笑,虽然表面上装做不在意,其实,我心里非常高兴,就好像日子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季浩把我的手抓下来后,便索性直接牵住。
“你牵我的手做什么?状元郎。”我故意取笑他。
“……让我牵着吧!我好久好久都没看到你。”季浩声音沙哑低沈。“我一听到你不能回京的消息,整个人都傻了。想大哭、想去找你,可是我知道不行……只能一直等待,我甚至以为要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听到这种话,若我还狠的下心取笑他,就真的叫狼心狗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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