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杜若
杜若  发于:2010年0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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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住在有个院落的瓦房里。
家里不富裕,爹爹在村口的寺庙设了个学堂,专门教导启蒙的孩童。
娘则待在家里,每天总是一针一针的刺绣,贴补家用。她绣的东西,连年纪不大的我,都看的出来好极了。
花鸟走兽、山川景致,无一不活、不灵动。因此,村中的妇女每每遇到女儿要出嫁时,都带些铜板请娘帮忙绣些嫁妆。
奶奶早死,而爷爷则在我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去世。他在我心中留下的影子并不深刻,只依稀记得,每当我在家门口的榕树下跟人斗蟋蟀时,他就捡了张椅子坐在门口,静静瞅着我玩。

爷爷的眼神虽然像是看着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回过头看他时,总是发现,他是在透过我看着别的东西。
那时我不知是什么,后来想起来,应该是一种最深沈的挂念和忧伤。
他在挂念谁?在想谁?我不知道。
爷爷去世后,咱家人丁越显单薄,我是家中的开心果,也是爹娘的心头肉。
爹爹严肃,对我动辄便以孔孟之道教训,但是若发现我有什么想要的,嘴里不说要买,但往往没几天,我就会发现东西放在我的房里;娘端庄大度,喜怒不形于色,但不管手上要忙的绣件有多少,一得空就替我缝衣服、鞋子,深怕我不够穿不够用。

但有一件事,我深知他们不喜欢,那就是出门上街。
我问过娘这是为什么,她坐在绣房里,绣着百鸟朝凤,轻声答道:
“人言可畏。”
小小年纪的我,哪懂那是什么意思。
但偷偷上了几次街,村里的人看到我,脸上的古怪神色总让我觉得像心里的一根刺,刺的我难受,这让我知道,咱们左家在这小村里,是不受欢迎的。
就这样反覆了几次,我不去了。待在离村子有几里的家中,和附近啥事也不懂的农家孩子玩玩,都比到村里去好。
我喜欢爬上家门外的大榕树,坐在枝叶之间,想像天地的尽头是什么。
随着我年岁渐长,爹不到学堂去的时候,便拿着四书五经教我念。他虽爱我唸书,但是一谈到科举,便皱眉。
“做官不是好事。别人家总是要求孩子好好唸书,考个功名,光耀门楣。我不求这些,我只要你行的正、坐的稳,绝不可违背先圣先贤的道理。”
“为什么?我念史书,多少人为了荣华富贵挤破了头,爹却说做官不好?”我嘟着嘴回道。八成是爹没做过官,一生不过是个教书的夫子,所以才不知道荣华富贵的好处吧!
爹额上的皱纹更深,叹了口气。
“荣华富贵有什么好?人只要放下廉耻,又有什么得不到的?但一旦做下去,便是受千万人唾弃,连史册上都要写着污名。隐樵,你千万要记住爹的话,别望着去官场里淌浑水,了解吗?”

“是,爹。”我明着应,暗地里吐吐舌头。
我到村里时,听到人说,自从推翻暴君,新皇上任快要两年,贴皇榜广纳天下贤才,每个自忖肚里有些才学的莫不摩拳擦掌,偏我左家将官场视作洪水猛兽,还真是奇了。
爹愿意一辈子在这当个教书的夫子,但我左隐樵可不愿。
约莫是我七岁的时候,左家发生了些事。
先是三月过了没多久,爹替我取了个学名,叫“廉”。
这又好笑了,不要我做官,取个廉字又是为何?后来我才想,爹或许早看出我一心渴求功名,就算现在拦的住我,他百年之后我照样飞了出去,所以希望至少不要为了利益抛弃廉耻吧!

我不像以往一样天天窝在外头的榕树上。我坐在房里,地上堆着比我人还高的书籍。
同龄的孩子看到学堂就生厌,但我不是,我一本又一本的看,这些东西,就像个阶梯,也像我童年的大榕树,即将带我出这个穷乡僻壤。
接近岁末,天气渐渐阴冷时,左家来了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是我先发现到的。
我唸书唸的累,一时兴起,便又爬到了树上稳稳坐着。接着,我听到喀登喀登的马蹄和车轮声,便钻出树丛往下看,一辆马车停在我家门口。
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和兴奋,除了这村里的人,我还没见过外地来拜访的旅客呢!
这位客人下了马车,我才瞧清他一身儒服,质料精美,显然是位富家公子。我把头更伸出树丛,想看清楚。
那位客人要马夫先回去后,便站在我家门口,脚步犹疑,似乎无法下定决心进去。
来都来了,又为什么不进去?我打算缩回树丛,从另一边爬下去,装作刚回家门的样子。
怎知,我才一缩,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便引的客人抬起头看我,一脸惊讶。
“你……”
我这才看清楚了客人的脸庞。他惊讶,我的惊讶也不逊于他。
他的长相清俊,但是看着我的一双眸子里,居然不是中原人的黑色。深蓝中带着浅蓝,在阳光照射下,有时又会略过一抹绿。
这样的眼睛,看的到东西吗?
偏偏除了眼睛外,他的轮廓又活脱脱是个汉人的模样。
“你……是大哥的孩子?”客人的声音颤抖,对我伸出手。“来,下来,让我看看。”
我皱眉,爬了回去。我天生是个多疑的孩子,改不了。
客人的脸上有着失望,接着又微笑。
“也对,你真是聪明,知道不可以随便听信陌生人的话。”
他看了看我,又看看屋内,终于下定决心。
“我先进屋去拜访你爹。”
他踏进了我家,我又端坐在树上好一会,等归鸟飞过夕霞,才慢吞吞的下了树。
一进屋,见娘红着眼眶坐在桌旁。
“娘,孩儿回来了。”
娘听到我的声音,惊的擦去眼泪,她一向不怒也不哭的,今天这样还真是难得。
“隐樵,怎么现在才回来?家里来了客人。”
“嗯。谁?”
娘的回答顿了下。
“……你叔叔。”
亲的?我还以为咱们左家一脉单传。不过他眼睛像个胡人呢……我听娘的话,进了内堂,而娘哭过后,却又挂着笑容去厨房张罗饭菜。
还没进内堂,便听得一个陌生的声音。
“爹……爹……”
哭的肝肠寸断,我从窗櫑望了进去,刚刚守在门口的客人,此时跪在爷爷的灵位前,不停的磕头叩首,仿佛想把自己的头给磕破。
站在一旁的爹拉住他,不让他伤害自己。
“允眉,头磕破了爹也不会回魂。”
唤做允眉的客人死命摇头,声泪俱下。
“爹去世两年,我直到一个月前才知道,现在才回来看他,我还算为人子吗?为什么两年前不通知我?”
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他,那种样子跟爷爷真像。
左允眉脸色惨然。
“爹不允许大哥您通知我?”
“……”
“爹不想我踏进家门?他还是不愿意原谅我?”
爹长叹。“允眉,你扪心自问,你做的事,天下人几个能谅解?”
“天下人不能谅解又能如何?”左允眉的脸上有一丝倔强。“他们连指责的勇气都没有。”
“只是在你们面前。爹为官一生,老来清誉全毁在你手上。左家为了皇上尽心尽力,到头来被人说以色事人。你不在乎,但爹在乎,我在乎。”
左允眉没有再说话,他静静的跪在爷爷灵位前。
我走到内堂门口,爹发现我,连忙拍了拍左允眉,他看到我便站了起来。
“隐樵,这位是爹的弟弟,你的叔叔。允眉,这是我儿子,叫廉,字隐樵。”
“叔叔。”我乖乖的叫了一声,左允眉走到我面前,细细端详。
他靠我这么近,我才发觉,我长的其实有些像他。
“隐樵……”他喃喃的呼唤,脸上露出初见我的微笑。“叔叔有些东西送你,过来。”
那晚,娘煮了只有年节才吃的到的大餐,允眉叔叔给了我许多有趣的玩意儿,说是他从京城带来的,但我的注意力全副放在他带来的书上,那些我全没看过。
爹见我对书爱不释手,便笑了。
“允眉,你这可带错东西给他了。隐樵这孩子也真奇怪,对玩没什么兴趣,整天唸书。”
左允眉爱怜的摸摸我的头。
“这才好。隐樵看起来聪明,将来一定有成就。”
“也不要什么成就,一生一世平安喜乐,我便心满意足。”
娘要替我盛好饭,硬是不准我在看书,要我坐到桌旁乖乖吃饭。
“我明白大哥大嫂清心寡欲,但是为了孩子,两位真的不回京城?”
我一听到京城,耳朵竖起。那是我读书的最终目标。
“回京城?”
“是啊!大哥。难道您要隐樵在这里过一辈子?回京后,您就继续任中书舍人,目前朝廷空虚,正需要人才……”
中书舍人?爹当过官?我眼睛睁大。
爹沈吟着没答话,良久,才回道:
“我不能回去。”
“大哥!”
“我不能回去。父亲为了保住左氏清名,不惜辞掉司空一职,在乡下郁郁终生,我又怎能违背父亲的意思?允眉,你应该明白的。只要有一天你在‘他’身边,我们左氏,绝不可为官。”

父亲连饭也不吃,回了房,而我也抑郁的吃不下饭。
我搞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爹说的“他”,究竟是谁?

 

 

 

在水一方 第二章

 


半夜,我睡的迷迷糊糊,从自己的炕上惊醒。
窗外一片灯火通明,我跳到地上,套好衣物,打算出去探个究竟。
我们家附近可是一片绿野平畴,哪来这么多人没事在这点灯?
一边揉眼,一边打呵欠,我从自己的小房间往内堂方向走去,神智还有一半在床上,正走到内堂门口时,一把亮晃晃的白刃横在我颈前。
“谁?”
低沈的声音响起,我的眼,从颈上的刀,移到拿刀的人,接着,再移到一旁站着、慌张的看着我的父母。
发生什么事了?看到我询问的眼神,父母似乎想开口,却又碍于什么而不能说,只是犯急。
顺着他们的视线,我看到一个男人悠然端坐,他侧对着我,脸被一片烛光映的微红。
尽管那时我才七岁,却也隐约发觉到,这个人和我以前见过的都不相同。
我在农村成长,本就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本以为天下不过就务农的老实人和我爹这种教书的儒生;而左允眉出现后,我觉得他像个富家公子,俊秀儒雅,而这人……我皱眉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

这人给我的感觉是……很可怕。
他只是坐在那边,动也不动,但感觉上,这整房里所有的人,都随着他的气息而紧张。
“他……是我的侄子,不要伤他……”
刺人的静默后,坐在那人身旁的左允眉,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干涩极了。
“侄子?”那人略带兴味的开口。“你在宫里成天唸着的,就是他?”
“是。”左允眉着急的看着我颈上那把刀。
只要这刀一直架着我,爹娘叔叔没有一个人放的下心来。
总算,那人轻挥了手。
“撤了。”
“是。”
白刃收回鞘里,爹连忙招了我过去,将我揽在身后。
我躲在爹爹宽大的背后,但眼睛不住往前偷瞄,还没把那人的形貌看真切,爹已经吩咐娘把我带回房里。
娘牵着我的手,我则趁还没踏出内堂时,再看一眼,这一看,却刚好和那人对上。
那张气宇非凡的脸孔上,有双漆黑的眼,看见我居然正眼瞧他时,略带惊讶,但随即又泛出笑意。
接着,我就被娘带出了内堂。
“娘,那是谁?”
躺回温暖的被窝后,我带着睡意问道。
“那是……叔叔的朋友。”娘迟疑后,这样回答我。
“他是大官吗?”外面会如此灯火通明,一定是那个人带了一堆人来吧?所以我猜他是个权大势大的人。
娘显然苦恼于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一向不撒谎,良久,才逼出一句。
“对,他是很大很大的……‘官’。”
还待再问,娘已经捂住了我的嘴。
“睡吧!不许问了。”
她轻轻抚摸我的脸颊,哄我入睡,在我昏沈间,还隐约听到娘说:
“明天一早起来,把这些都忘记吧……”
第二天一早,叔叔不见了。
我问爹,他轻描淡写的说,那位朋友带叔叔回京城,说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办。
之后,对于这件事,爹娘绝口不提,而叔叔也在这个家中绝迹。
那晚,在我童年的回忆中,渐渐变成梦境,淡忘在脑中深处。
***
嘻嘻……
好像听到些许笑声,我疑惑的抬起头,环顾四周,只有几个和我一样的少年正在书堆中翻找书籍。
多心了吧……我挠挠耳后,继续埋首书堆。
翻了翻,手上的这本看了还算满意,便放在一旁我已挑好的书上,接着,再拿一本起来翻阅。
挑完了书,结了帐后,这才注意到同在铺子里的几个少年朝着我指指点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一看他们,这些人便回过头去,避开我的眼神,但我不看他们,他们又窃窃私语起来。
懒得陪他们玩耍。我撇过头,抱着自己刚买下的一堆书吃力的往前走。
一路上,总觉得村里的人今天对我特别关照。
算一算,我今年也一十有五,但进村里的时候少的可怜,所以他们特别好奇?不对,没道理,再怎么少也没到稀奇的地步……
踅到了家门口,正待把那一堆书搬进书房时,爹却把我拦了下来。
他看看我手中那一堆书,脸色铁青。
“你又给我搬了这么一堆回来。爹说过多少次,书贵在精,不贵在多,这些书没几本写的正经的,你还不如好好学爹教给你的学问……”
“是、是。”
我懒洋洋的应了一声,正要和爹交错而过时,又被拉住。
“我们得上京去了。”
我眼睛一亮,上京可是我从小到大的愿望,以前怎么跟爹提,他都不准,怎么今天……
爹已开始老朽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袖子,声音些微颤抖。
“我们得上京去……给你叔叔上炷香。”
我心里一凉。叔叔他……
“允眉他去世了。就几个月前,消息这几天传到的……他唯一的亲人就是我们,我们不去,他又怎能安心?”
爹口里喃喃唸着。
“若我知他重病……几个月前上京,也还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允眉……”
“爹!”
我心慌,抓住爹的臂膀,摇着他。
“你镇静点啊!爹!”
爹茫然看着我半晌,才像回了魂。
“你娘已收拾细软去了……你也快去准备准备吧……”
***
左允眉死时,不过二十八岁。
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一路上摇摇晃晃,我没远行过,每坐一阵,就蹲在路旁狂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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