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的眼睛慢慢地涌上了水气,像湖面上的水泡,他把双手贴上祁承远的脸,那张英俊的脸,沉浸在醉意里,那么近地看起来,显得有些滑稽可笑,恰恰看着,却只觉无限心酸从心底一路扩散上来,直到四肢百骸,那是一种他从未感知过的感受,苦痛中混和着不舍,凄凄中淹着甜蜜,像一群惊慌的鸟儿,扑愣着翅膀飞过他心中的天空。
终于那水泡一个又一个在眼中破了。
祁承远的身子往下又压了几分,恰恰被压得闷闷哼一声。
那种声音听在祁承远醉意朦胧的耳中,变成了一种诱惑,像一朵火苗,落在炉膛里,祁承远听见自己心里一根弦叭地一声断裂的声音。
祁承远的大手,带着火一样热烈的温度,从恰恰厚厚的棉睡衣下摆伸了进去。
一触到那光滑温腻的肌肤,祁承远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那手更是失控地如一条恶劣的蛇,往上钻去。睡衣的两粒扣子在手下挣得飞了出去,恰恰半个肩膀裸在冬夜寒冷的空气里。
从最初的惊吓失神中终于清醒的恰恰,开始用力挣扎起来。他其实并不明白祁承远想干什么,但是本能上,他知道,有什么事情脱离了它本该依存的轨道。
恰恰越是挣扎,祁承远心中的那把火就烧得越烈,他开始用力按住恰恰挣动的手腕。向着那一片露着的肩上吻下去,但那不是个真正的吻,而像是啃咬,恰恰用力地甩头挣动,脑袋咚地一声撞到桌腿上,恰恰痛叫一声,他喊:「哥哥,哥哥。」
叫声如一捧清冷的水泼上祁承远的头,他停下了动作,用力睁大眼去辨认眼前的人。及到看清,像是有个焦雷打在他的天灵盖上,他唰地一声站起来,一路跌跌撞撞冲到卧室,扑跌到床上,胡乱地把被子罩在头上,只想让那一片深浓的黑暗扑头盖脸地把自己淹没。
夜晚,过去了。
祁承远早上醒来的时候,只觉头大如斗,有一线巨痛从脑袋深处一点点地爬上来,他哼一声,动动硬了的手脚。却发现,自己的一只胳膊被恰恰像以往一样地抱在怀里。
恰恰没有上床睡,他坐在床边,脑袋枕着床边儿,睡得正熟。
晚间的事,一点一点浮上来,清晰得让祁承远发着抖。越想得清楚,越是抖的厉害。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地追问着:「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问得祁承远羞愧欲死。
他小心地脱开被恰恰抱着的手臂,把恰恰抱上床,替他盖好被子。快速地出了卧室,胡乱地洗漱一下,几乎是逃一样地出了家门。
时间还早得很,卖早点的人刚刚推了小车出来,橡胶的轮子在落了露水而湿润的地面上摩擦而过,声音格外的刺耳。
祁承远头呻咛,把那一头短发揉得如同鸡窝一般。
他记起抱恰恰上床去睡时,见他棉睡衣的扣子完好地扣着。特地撩开恰恰地睡衣看看恰恰地肩,那里已是一片光洁,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懂事的恰恰,让人心痛的恰恰,把一切的痕迹都悄悄抹去了,可是,这越发地使祁承远觉得愧疚。
从这一天起,祁承远开始躲着恰恰。
小小的一个家,少少的两个人,如何能真正地躲得了,如何能真正地躲得开。
每次回家的时候,恰恰会一如既往地上前来叫着哥哥哥哥,祁承远总是低眉顺眼,含糊匆忙低答应一声,然后装做很忙碌的样子,几次下来,恰恰也有点明白,垂着眼睛叫一声哥哥就走开,再在祁承远背过身去的时候,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那种茫然无措的眼光,一旦祁承远碰上,便觉如同有尖刺从心上过。尖利的痛之后,是无比的酸楚。
祁承远开始晚归。
常常回来的时候,恰恰已经睡着了。可是听见房门的动静,他会立刻就醒了,跳下床,赤着脚,却也不近前来,只站在卧室门边看着祁承远。
晚上睡觉的时候,恰恰会先挨在床边,然后一分一分的挪进来,拭探地伸出手去摸一摸祁承远的胳膊,没有被拒绝,再慢慢抱进怀里,很满足地叹一声。
恰恰很敏感,他知道,哥哥不再抱着他在胳膊上打秋千,不再和他一起看童话,不再把他拉过去闻他头发与身上的香气,不再胳肢他,不再搂着他睡觉。哥哥依旧温和,依旧亲切,依旧会给怕冷的他掖好被子,但是,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恰恰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也不能问。
他把所有的疑问,藏在心里面。
晚上,在哥哥睡熟了后,恰恰伸手摸摸他的脸,天越发地冷起来。祁承远的脸有点冰。
恰恰把整个手掌按上去,等着手下的脸颊一点点地暖起来。
恰恰轻声地问:哥哥,你为什么不高兴了?
恰恰想让哥哥重新快乐起来。
又过了三四天,祁承远回家的时候,恰恰兴奋地叫住他。「哥哥。」
他的美丽的眼睛闪闪发亮,抓紧着祁承远的衣袖。
祁承远问:「恰恰,你怎么了,」
恰恰从口袋里掏啊掏啊,掏出些钱。那些钱被恰恰窝成小小的皱皱的一团。左一团,右一团,一团一团地被他丢在桌子上。
恰恰说:「哥哥,现在我有好多钱,哥哥可以买大房子了吧?」
祁承远惊诧万分,问道:「恰恰,你......你哪儿来的钱?」
恰恰说:「我去打工啦哥哥。」
「打工?」
恰恰点头道:「是悦悦带我去的。」
祁承远问:「你在哪里打工?打的什么工?」
恰恰说:「我去替人家发传单。人间的人,真有趣,他们好像喜欢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发来发去。好多人到我这里来拿那些传单。老板可高兴了,他特地多给了我一些钱。」
祁承远说:「恰恰,你要钱做什么?」
恰恰说:「有了钱,哥哥就可以买大房子了,哥哥就可以和子雅姐姐在一起。」他温暖的清脆的声音里,有一点什么别样的情绪,祁承远想抓住,但是这情绪,转瞬即逝。
恰恰问:「哥哥,这么多钱够不够买大房子?如果不够的话,我以后还可以去打工。」
祁承远看着桌上的钱,卷成小团的,皱巴巴的钱,十元一张的。
祁承远低头慢慢地把它们一张一张地展开,抹平,一张一张放好。大概百十来块的样子。
祁承远把恰恰抱过来,恰恰的头,窝在他的肩窝里,恰拾的气息,就在他的耳畔。
祁承远说:「够了,很够了,恰恰。」
祁承远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他二十六年的生命里,除却幼年时,父母及祖母的关心与疼爱,在这长大后的十几年里,他所得到的最温暖的情意,竟然是一个来自遥远的天宫的小仙子给予他的。
祁承远接着说:「可是恰恰,我们,不需要买大房子了。」
恰恰抬起头来问:「为什么?」
祁承远说:「因为,我跟子雅姐姐已经分手了。不在一起了。」
恰恰诧异地问:「分手?为什么?你们不是有情人吗?」
祁承远苦笑道:「曾经我也以为她是我的有情人,可是原来她不是。」
他要的,是一个小小的屋子,一个安静的,与他一样无欲无求的妻子,一份平淡简单的生活。但那,不是黄子雅要的,也不是她能给的。
祁承远呆呆地想着心事。
他的掌下,是恰恰温暖的小小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那一种无言的抚慰,像水流一样,缓缓地流传过来。
恰恰回手抱住祁承远的腰,低声地问:「哥哥,你是伤心了吧?你不要伤心啊。」
祁承远把恰恰调了个个儿,好让他更舒服地窝在他的怀里。祁承远想,伤心嘛,不可能没有吧。但是更多的,好像是挫败。他知道自己是平凡的,但是没有想到,这种平凡会被与自己相爱过的人认做是平庸与无能。
祁承远说:「恰恰,你觉得哥哥很没用吗?」
恰恰说:「不会啊哥哥,哥哥会写故事,哥哥会做饭,哥哥个子高,力气大,哥哥是很好的人。」停一下,又补充道:「最好的人。」
祁承远笑起来,「谢谢你恰恰。」
恰恰说:「哥哥,你别再难过了,你永远笑着多好。」
祁承远说:「是,恰恰,我不难过了。齐大非偶,有时候,失去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恰恰并不太明白祁承远所说的,但是,他想,只要哥哥不再难过,一切就都好了。
那以后,真的是两个人的生活了。
祁承远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恰恰,恰恰于他,越来越是一种不能或缺的存在。甚至在上班的时候,在忙碌的空隙里,恰恰的笑脸,他明亮的眼睛,他清脆的声音,他抱着他胳膊满足地睡去的样子,他穿着他的旧棉衣,在屋子里摇晃着来去的样子,会在那一团杂乱的工作中浮现出来,像乱石间无畏的花,静悄悄地开放,兀自地散着清香。暖了祁承远的心。但是,祁承远却并没有细究自己的心情。
那一年的冬天,N城下了很大的雪,压踏了一些细幼的树木,破坏了祁承远租住的那一段的电线线路。那一晚,天特别的黑,特别的冷。
祁承远把恰恰搂在怀里,给他焐着冻得冰凉的手脚。
恰恰细细的呼吸就在他的胸口间,他动也不动,也不像平时那样絮絮地跟他说话。黑暗,衬得静谧更为安静,安静,衬得黑暗更为探厚。
恰恰忽然问:「哥哥,有件事,总想着问你,想了好久了。」
祁承远问:「什么?」
恰恰又不作声了,手下意识地抓紧祁承远后背的衣服。过了好久,像是下了决心一般,他说:「哥哥,你说,我的有情人,一定要是个小姑娘吗?」
就在那一刻,电来了。
床头那盏一直开着的灯亮了起来。温暖的明亮的黄色的光,水一样温柔地洒下来,纷披了恰恰与祁承远一头一脸。
恰恰美丽的眼睛像流光溢彩的宝石,他慢慢地弯起嘴角,对着祁承远绽开一个微笑。
祁承远听见自己的心砰砰如擂鼓一般的声音,他的手,却比他的心更快。他缓缓伸出手去,抚着恰恰的脸。那柔软润滑的触感,那纯净的笑容,引着他把恰恰抱进怀里,紧紧地搂住。
少年的身体柔软单薄里有着一分韧劲儿,祁承远只觉得有着丝丝的燥热一点点地升上来,火热的在胸腹之间翻腾,他把恰恰越抱越紧,恰恰在他怀里轻轻地挣动起来,这小小的挣动,猛地把祁承远心中数天前的记忆给翻了上来,虽是酒醉之中,他依然记得那个带着欲望的,深深的噬咬,还有恰恰后来消除了印迹的,光洁的肩膀。祁承远仿佛被电打了一般地放开恰恰,却发现那只胳膊还被恰恰一如既往地抱在怀里。恰恰,恰恰,祁承远心里一遍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恰恰抬起头看一眼祁承远,又笑起来,整张面孔扑在祁承远的胳膊里,蹭过来又蹭过去,热热的呼吸淹没了祁承远的手臂与肩背。
祁承远说:「恰恰,很晚了,乖乖睡觉好不好?」
恰恰用洁白的牙齿咬住下唇,笑得有点害羞,说:「好。」
祁承远一动也不敢再动,直等到恰恰睡熟了,才轻轻挣开他,拿一个小枕头塞进他的手里,反身下床,走进浴室。
浴室的墙上,挂着恰恰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一个年轻的男人有些疲惫有些迷茫的脸。青青的刚刚冒出的胡渣,在那张英俊的脸上染上一点落寞。
祁承远觉得自己的头上长出了犄角。
祁承远对镜子里的自己说,「原来你是禽兽吗?恰恰是天上的小仙子,是神仙,最要紧的,恰恰是个男孩子啊,按人间的年岁算起来,他正经还是未成年人呢。这么可爱的,纯洁的小孩子,怎么能忍心玷污了?」恰恰啊,他将来,是要回到天宫去的啊。如果他留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与他,该怎么面对将来的一切?
祁承远默默地用力的揪着自己的头发。像是要把那种,在他看来,在既定的道德观念看来,非常罪恶的念头从脑子里揪扯出去。
祁承远在浴室里站到浑身冰凉才回到卧室。他不敢开灯,就在黑暗看着恰恰,听着他浅浅的均匀的呼吸。他伸手拿掉恰恰手里的小枕头,恰恰立刻就有了感觉,闭了眼里。在床上摸索来摸索去,祁承远叹一口气,把胳膊伸给他,他抱住了,心满意足地像抱住他全部的。小小的世界。
祁承远在黑暗里说:恰恰,我愿意就这么做你的抱枕。但也,就只能做一个抱枕了。
第二天早上,祁承远睁开酸涩的眼睛,第一眼,就看到恰恰离得很近的脸。
原来他早早地起了床,趴在床沿看着他。
他的脸上,有着无限的依恋云霭似地轻轻流转。
突然,恰恰把脸靠上来,贴在祁承远的脸侧。他冻得凉凉的小鼻子擦在他的脸颊上,很快,恰恰又缩回去,跳下地,哧溜一下跑出了卧室。
晚上,祁承远回来的时候,恰恰像往常一样噔噔噔地跑过来,却见祁承远回过头,招呼着两人搬进来一样东西。
祁承远付了工人的钱,签好单,对恰恰笑笑,那笑里似乎有些与平时不一样的东西,他的眼光也躲闪着。
祁承远说,「恰恰,哥哥给你买了样东西。来看看。」
那是一张小的木床。
祁承远低着头,自顾自地拆开包装,把床给组装起来,一边不停地说着话:
「恰恰,看这张小床,好不好看,恰恰,这么些日子,哥哥挤了你吧。你看,你现在有了自己的小床,可以睡得舒服了。这床就摆在哥哥的卧室里,放这边好不好?我还给你买了新的床单和垫子,还有一个抱枕,是只斑点狗的样子,喜不喜欢?看,还有床小的电热毯子,睡上去保管你不冷。」
祁承远觉得自己呱噪如老头子,但是,他只有不停的说话,也能压下心中无比的忐忑不安。
半天,他都没有听到恰恰的回答。
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恰恰,含着微笑,眼里却渐有水光弥漫开来,却还是笑着,仿佛要用那笑容阻止了那眼泪的滑落。
恰恰说:「很好啊,谢谢哥哥。」
晚上,恰恰就睡在了新买的小床上。在祁承远的对面。他背对着祁承远,祁承远看不见他的表情。
早上起来的时候,恰恰似乎恢复了原先的样子。跟在祁承远的身后,看着他洗漱,陪着他一起吃早餐。
在祁承远要出门的时候,恰恰突然喊他,「哥哥。」
祁承远回过头来,问:「什么事恰恰?」
恰恰含笑说「哥哥,你再抱我一下。」
有酸楚的滋味冲上祁承远的心头,他遮掩地呵呵笑一声,走过来,抱住恰恰。
恰恰用力搂住他的腰,片刻后,倒是恰恰先松开手。
「哥哥,再见。」
祁承远的身影甫一在门口消失,就有两行眼泪从恰恰的眼中滑落,无声地跌碎在浅灰色的地毯上。他们一同亲手铺好的地毯。
祁承远在单位里,只觉得心神不宁,不过中午便请了假往家里赶。
回到家,等着他的,是空空的屋子,还有桌子上恰恰留下的一张小字条。
恰恰已经学会了用签字笔写字,字迹端正隽秀。
「哥哥,我走了。」
恰恰带走了他的小镜子。
祁承远的脑子在看到那几个字的刹那间便空了。
他的小仙子,单纯的,天真的,有点糊涂的小仙子。
却是这样敏感的孩子,在这样的时刻,异常地聪明。
祁承远呆呆地站在屋子里,心神迷惘。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初见恰恰的那一晚,恰恰赤脚站在客厅里。
好像他还没有离去,好像他才刚刚从镜子飘然坠人这间小屋,好像他还在屋外的树枝间,下一刻就会推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