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陶还是觉得害怕,不过既然上店里来了那就是爷,害怕也得去招呼。起先他看著程三少爷的宝剑心慌的很,後来也没见这少年拿剑砍什麽人也就渐渐安下心来了。程少侠话不多,也不挑三拣四的,其实挺好招呼的。
阿青是个好事的,没事就跟他私下嘀咕:“你说程府也是个大户人家,光厨子就有仨,要吃啥没有啊。他怎麽就见天上咱们店里来呢?”
这话让大李听见了,便骂到:“用你管那麽多?!客人来了就给我好好招呼著,哪儿来那麽些废话!”
阿青只得吐吐舌头,赶紧溜了。
一天晚上,小陶正睡得熟,忽然让一阵响动闹醒了。他揉揉眼睛爬起身,只听著外头是阿青在拍他的门,不由奇怪地问:“啥事啊?”
等开了门,阿青一闪身就进了来,慌慌张张地道:“杀人啦,杀人啦。”
小陶唬了一大跳,急急问道:“你说什麽?谁杀人了??”
阿青瞪大了眼子,低声吼道:“还能有谁,不就是程家的会武功的三少爷麽?”
小陶心里咯!一下,脸都吓白了。就听阿青接著讲:“刚才闹地可吓人了。那程家上下都乱成一团了。说是三个江洋大盗夜里翻墙进去要劫财劫色,偏偏倒霉撞上了三少爷。好家夥,他一下子亮出宝剑,一剑就是一个,唰唰唰,连砍了三个。”
小陶听著阿青绘声绘色地说的,只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阿青的话也稀里糊涂地听不进去,只觉得那三少爷虽说武功高强,可也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简直就跟地府的勾魂判官似的。
第二天早上程少侠没来,阿青又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又跟大李打听这个打听那个,小陶只管把头耷拉著不去问东问西。倒是吃饭的时候,大李才说:“昨晚上被程三公子杀了的三个江洋大盗,原是连峰一带的贼寇,早被官府通缉了的。如今可好,真是大快人心。”又说什麽:“男人可不就该除恶扬善,斩杀那些恶贼麽?”
见他这般模样,阿青和小陶俱是明白,原先大李便是个尚武的,自然对那程三公子刮目相看,夸赞有加。等下午程三少爷来迟迟来了,饭馆里候著他的乡民自然不少,见了人都奉承他是除恶扬善的少年英豪,连大李也请了他一坛子酒专作酬谢。大夥闹哄哄地在前厅里说话,热闹极了。倒是小陶,上了菜就往後头躲,那程少爷特特看了他一眼,他更是慌得往後避了开去。
柳梢青 5
等上灯了,店里更热闹,小陶脸上带著笑忙前忙後,又是招呼又是上菜又是收拾。好容易忙完了,才要洗脸,外头居然有人找他。再一看,居然是他大哥,小陶也没多想,张口便问:“哥,咋啦?家里出了啥事啊?”
他大哥身上穿了一件灰色短打,面孔虽和小陶相似,一来年长了好几岁,二来脸上透著菜色,才二十五六的人,看著跟四十多似的。他不停搓著手,一边拿眼偷瞧小陶的脸色道:“还不是为的娘的病麽?如今请个大夫咋就得那麽多银子呢。”小陶也不疑有他,就问要多少,他大哥也不客气便说:“少不得要个二十两。”
小陶皱了皱眉,想著大李念著一起干活的情分虽给涨了工钱却怎麽也凑不著这麽大的数目,何况先前已给了家里大半的积蓄,身边统共不过几钱银子罢了。
他大哥一听没有,立时变了脸色,冷哼道:“当初要是我劝爹娘送你来做工,你早跟老二一样饿死了。如今不过问你要几两银子,三推四推的横竖不肯,还算是个人麽?娘现今就躺在家,我明日来取,再没有,便把老娘给你送过来。你看著办吧。”
他一张脸凶狞的很,小陶不由愣了,便看他骂骂咧咧地走了。
还是大李喊了,他才回神。听的问他怎麽不叫大哥进来坐坐,他也答不上来,喏喏地说了些什麽打诨过去。等关了店门,就回房从枕头里头翻了银子出来,小指头那麽大的不过两三块,远不够二十两的。
他心里急的要命,却听见阿青又在後院和大李闲扯,也不好意思就去预支工钱。想来想去还是等天亮了再说,有了这麽桩心事,一晚上翻来翻去就没睡好。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大李一早又去了菜市。小陶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连早饭也吃不下,早早地把店门开著,守著店门想等大李回来。
谁知,倒是程少爷先来了。
他心里一凛,急急忙忙地端茶送水,那程三少爷也怪,都不吭声,只一双眼睛像生在他背上似的,他也只得装作不知。
等阿青煮好了粥,他便给端了一碗来。
程三公子忽的开了口:“小陶哥。我问你一桩事。”
他一听,立马堆了笑,道:“爷,您说。”
那少年忽然展了一丝笑,道:“我这两天要去籍州。这一路的杂事多得很,独独缺个小厮。我看你甚是能干,不如同我走一趟?”
小陶怔了怔,一时摸不准他说这话是什麽意思。上前给他倒了茶便退到一边,小心翼翼道:“爷是跟小陶寻开心呢吧。”
程少爷却不然,见他一脸不置信,就从怀里摸了两锭银子放在桌上。
细丝纹银,眼瞧著怎麽也得有三十两。小陶瞪著银子,心里发了慌。
“你要是答应了,这银子就归你,若路上干得好,要打赏什麽的也容易。”程三少爷接著道。
门口又进来一人,小陶转了转头,还以为是大李回来了,没料是他大哥。
“老四,让你筹钱的事办得怎麽样了?”他一来就拔著嗓子问,一副唯恐别人不知道的样子,学得十成的泼皮样。
程少爷难得的皱了眉头,小陶的脸涨得通红。
他喏喏说了句:“实在对不住。他是我哥。”
也不知陶大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还是个傻愣头子,只见那桌上摆了两只元宝,便欢喜道:“老四,你果然好本事。不过一夜工夫倒筹了这些银两了。”他手脚也快,一下子跑到桌边对程三公子了一躬道:“多谢老爷。”说著两只手就要去抓银子。
程三公子自然不是个善与的,不过轻轻一转,手里的剑便按在银子上。陶大吃了一惊,一抬头便喝斥小陶道:“咋回事?”
小陶上来不及反应,拦了自个儿大哥道:“这是程公子雇我做小厮的银两。”
他大哥狠推他一把道:“既如此,怎的不让我拿。”
小陶急道:“这怎麽好答应。我惯常在店里做工。要是见了别人的银子来雇我就一走了之,还不成了不仁不义的东西了?!”
他大哥冷冷一笑道:“你又不是书呆子,管这许多仁不仁义的?如今你老子娘都要死了,现成的银子不拿,你才是大大的不孝哩!”
小陶被他骂得浑身发抖,连後厨的阿青听了叫骂声跑了出来,只看著这兄弟俩拉拉扯扯,那陶大还不时骂骂咧咧,顿时火冒三丈,赶上去拉他大哥。
那陶大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一下子挣开了,往桌上卷了银子便说:“程老爷,我这弟弟就给你当小厮吧。”说著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那程三少爷坐著没动,跟没事人似的轻轻巧巧拿了汤匙喝粥。还是小陶和阿青两个一脸狼狈地赶出去捉人,那陶大却已跑得无影无踪。
等大李买了菜回来才知道事情始末,不由恨道:“世上哪有这样的大哥!往後那孙子要还敢来,不揍他满地找牙,怎麽吞地了我这口恶气!!”
阿青缩著脖子生闷气。小陶自然也说不出话,便由程三公子做主,另给了大李十两银子贴补让再去寻个小二来帮衬。这事便这麽不三不四地结了。他临走时只说明日上路,让小陶收拾好行李等他,便提了剑悠闲自在地先走了。
柳梢青 6
这晚上大李和阿青烧了一桌子菜,小陶望著满满一桌的饭菜,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李端著酒杯敬他道:“你明儿个上路,我也没什麽表示,这杯酒权当作践行了。”他这麽一说,小陶的眼眶都红了。
阿青又说:“程三少爷也不知揣著什麽心思。他既然是大侠,手上沾了人命,仇家一定不少。你要万万小心。”
“也不知他看上你什麽!费了四十两银子雇个小厮?”大李也喃喃道。
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却没料来的这麽早。小陶想。
这顿饭吃得让人郁闷,到最後变成了阿青耍酒疯,还是小陶拼死了拉住。大李胀红了脸冲他挥挥手,“你去睡吧。明儿还要赶早不是?我来拉他就是了。”他自己也喝了个半醉,脚下带晃地拉了阿青送他回房。小陶呆呆地瞪著眼前狼籍的杯盘,默默卷了袖子收拾了起来。
第二天,鸡一叫小陶就惊醒了。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什麽,他又把隔天收拾的包袱打开翻了一遍,总算是确定了没落下东西,这才脚步沈重地出了门。
阿青已经在厨下忙开了,转过脸来左眼居然青肿的。还不等小陶开口,他自己先笑了:“我昨儿喝得多了些。”後边的话也没说,许是撞著了也不知怎麽。他忙不迭地把个油包塞给小陶,里头又是油饼又是馒头,都热乎乎的。
“出了镇子可有一段找不著饭馆,你带著路上吃吧。”
小陶赶紧跟他道了谢,阿青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客气啥呢你!不就几个包子麽!”说完俩个都笑了。
趁著程三少爷还没来,大李偷偷塞了一块碎银子给小陶,小陶自然死活不要。大李立时板了脸:“你那点积蓄都寄家去了吧?我知你身上没甚麽银子,这是给你应急用的。”说著便硬生生塞在他手里。
小陶鼻子一酸,低低道:“大李哥,我该怎麽谢你才好。”
大李只是哈哈一笑:“哪儿的话,你这几年在这店里帮衬,我还要多谢你呢。”
吃过早饭程三公子才来,也没见他带什麽东西,依旧挎著剑,一派悠然自得的样子。
小陶吸了口气,抱著包袱上前鞠躬道:“少爷。”程三少爷瞧著他,嘴角略略的弯起,问道:“都收拾好了麽?”
小陶赶紧点点头,又说:“少爷有什麽行李要小的拿麽?”
程三少爷一扬眉道:“都在车上了。咱们走吧。”
他说完转头对大李拱了拱手只道了一句:“对不住了。”又跨了出去。
大李一脸无奈,忍不住又叮嘱了小陶几句,这才放他出了门。
走到街口便见一辆青布棚子的马车停在那,程三少爷揭开帘子对小陶喊了句,他赶紧爬上了车,就听车夫吆喝了一声,马车上路了。
小陶啥时候做过马车呢。一个趔趄险些跌到地上,总算是程三少爷眼明手快,一手拖住手肘,一手抓了他的腰,轻轻那麽一提,也不见费什麽劲便让小陶坐好了。
小陶心里突突直跳,也不知吓得还是怎麽,头只管低低地垂著,闷闷地道了声谢,又缩了缩身子端坐好。
倒是程三少爷开了口:“小陶,你这麽坐著不难受麽?”
小陶摇摇头,就听他笑起来:“都叫你小陶,你真名儿叫什麽?”
“……陶立秋。”
程三公子听了皱了皱眉,便又问:“你是立秋生的麽?”
小陶被他连著问了几句再低著头也不像个样子,只得抬了头回道:“我娘在立秋生得我,乡下人没什麽没见识,随便起的名儿。”
那程三公子见他说了这些,不由说:“这名字很好,倒是像你。”
小陶莫名其妙,也不知他什麽意思。其实三少爷倒是赞他模样清爽,待人随和,可惜小陶毕竟没念过书,也只当是少爷戏弄他,并没放在心上。
程三少爷又道:“认识了你这些日子,我倒忘了跟你说我叫什麽了。”
小陶从来只见他到店子来吃饭喝酒,也不见他居然这麽多话,一时有点发愣。
便听他接著说:“我叫程隐岚。”
说完便看小陶的反应,见他光是听著也不答话,心里忽然生出许多念头,又问他:“你认得我二哥,可知道他的名字?”
小陶想了想,答说:“我只听人叫二公子虚闻,是叫程虚闻麽?”
三公子摇了摇头,脸上倒是一派春风:“他在书院读书,认识的尽是迂腐的书生秀才。彼此往来都是称字不唤名的,那般麻烦。”
小陶听得懵懵懂懂,只知道原来“虚闻”是二公子的字,到底名叫什麽,三公子偏偏又不说,他也不好多问。
柳梢青 7
和程三少爷说了会话,小陶便不怎麽怕了。他心里不由嘀咕,怎麽这程三公子倒也不怎麽像个混江湖的麽?又觉得他同自己说了那麽许多话,看来脾气好好得很,也不像个苛责下人的。小陶心下自然也就松了松,没那麽提心吊胆的了。
要去籍州,须得十天的旱路加上五天的水路,马夫是个熟手,加上他们龙陵一带路修得不错,马车行得又稳又快。
快晌午的时候,热起来了。小陶原在打瞌睡,也不知车子怎麽的颠了一下,震得他一下子醒了,一晃儿把手里抱著的包袱都抖落了。他这才回过神,慌张得去捡包袱,又觉嘴边湿漉漉的,原来睡得沈了,竟流了些口涎出来。这算出了丑,小陶的脸一红,慌忙拿袖脚擦了擦嘴。等转了头看程三少爷,才知他也正瞧著自己,不由呆了。
程隐岚看他著他一醒来脸色就来来去去变了几回,心里觉得有趣,又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逗他说:“你睡了这会,我都看著了。再脸红也没用了。”
这话说得轻佻,连程少爷自个儿都吓了一跳,心说,这跟调戏有什麽两样。小陶却是一脸不好意思,低了头道:“让少爷笑话了。”他才睡醒,天又热,不免脸上潮红著,再者原先就生得白,五官也清秀,倒让程隐岚看著心下一慌。
只说他雇了小陶做小厮一事,本来就是心血来潮突发奇想而起。不过是为著这小陶见他总是畏畏缩缩的样子挺有趣,原有些半开玩笑半当真的意思,谁料那陶大半路里搅进来无意倒帮他作成了。这小陶就算心里不尽愿意倒也是个懂事理的,他自然也欢欢喜喜乐得路上有个人陪著说说话。
只不过,又好像不是那麽回事了。
小陶哪里知道他这些心思,一看过了午时,就将油包拆了,取了馒头油饼出来递给程三少爷。自个儿又找了竹管子倒了水。程少爷见他这麽忙活,便道:“别光顾著我,你也吃啊。”说著便递了个馒头过去。小陶接了,一阵古怪,只说:“程少爷,哪有主人没吃完就让小厮吃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了岔:“我这里没有那些个规矩,你也一同吃饭就是。”
小陶这才不推辞,乖乖坐下吃饭。
阿青做的饼著实不错,程三少爷连吃了五个,倒是小陶细嚼慢咽半天也只吃了一个馒头。程隐岚忍不住又说:“小陶,你多吃点啊。吃那麽点怎麽够呢?”
“路远,我怕吃光了没处买。”小陶答道。
程隐岚一听就乐了:“怕什麽?跟著我还会饿著你麽!”说著拿了块饼就塞在他手里。“你只管吃就是了。”
这天顺得很,才黄昏便到了定安。程三公子带著小陶进了客栈,里头的小二一见有客,满脸堆笑迎上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呢?”程隐岚便点了一间天字号,领了小陶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