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季子
季子  发于:2010年0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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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亦槐心底却是清楚的。
  殷珞自小便待在府中,除了与将军府相关的人际往来,再不见深居简出的他与外界有任何交集,更别提什麽可以暗中接济的朋友。
  如此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景况,流落在外注定是要吃苦,他那样一个待别人极温柔敦厚的人,怎麽可能同意让小槿跟著他受罪?
  没有多说一句反驳的话,亦槐只是沉著的安排著一切。
  先是让亦桐将小槿的聘金、聘礼押送回翎王府请罪,自己则像疯了似没日没夜、翻天覆地搜寻著任何殷珞可能出现的地方。
  他不担心小槿!他太清楚那个小家伙会去找谁!君亭是个可以信任与托付的对象,小槿由他照看,他十分放心。
  亦槐心心念念想著、悬著,撕心扯肺忧虑著、疼惜著的,只有一个人。举目无亲,孤孑一身,他会去哪里?他能去哪里?
  丢失了能够安定自己的力量,亦槐像只盲目的野兽,只能咬著牙、拼了命横冲直撞的找著。他太明白,他的殷珞如果决意要走,便是一生一世的消失,再不可能回来了!
  每一想到殷珞正躲藏在某个角落,仅仅依赖著舔舐伤口上的泊泊鲜血,挨过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他就觉得自己找得不够、找得不勤!即使已经不眠不休奔波整月,即使已经翻遍了他可能去的任何一寸土地,即使出兵的日子近在眼前……
  「可恶……」
  拳头狠狠地砸向床柱,恨的是自己的无能!自己的无力!
  亦槐小心翼翼抽起腰间那柄一个月来从不离身的折扇,缓缓展开。
  那是和叔背著夫人偷偷塞到他手中,是殷珞留给他唯一、仅有的讯息。
  洁净扇面,绘的是残雪乍融,樱落似血。
  弥天漫地的片片绯红,像是那夜洒落在素白丝帐上触目惊心的血渍,更像是殷珞眸子里,那一滴又一滴直淌的泪。
  留白的位置,逸秀清邈的淡墨一笔一划勾勒著,勾勒著用血用泪,细细堆砌描绘的一句话。
  「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
  这是何苦?
  痴望著扇面上的点点殷红,心……彷佛也随之被揉得粉碎……
  「你一心一意牺牲自己、委屈求全,殊不知繁樱落尽,失了心的枯木……又如何能再有新绿?」
  细细捧著折扇,就像捧著他清雅的笑,亦槐只能将沮丧而挫败的脸深深地埋进掌心。
  「告诉我……你在哪里?你一个人,究竟去了哪里?」
  「就知道你在这儿!怎麽?还是找不到人吗?」
  「你居然还有胆子在这里出没?」
  瞪向门侧那位习惯性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亦槐叹了口气,迅速收拾起从不外显的脆弱。
  长久的军旅训练,让他只允许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软弱,除非身旁是那位可以让自己停泊,可以让自己安憩的人……
  「小槿她还好吗?没给你添麻烦吧?」
  「哎!有如此潇洒多情又英伟不凡的翩翩公子随侍在侧,她还能够不好吗?」
  悠悠晃进早已人去楼空的房间里,即便情势如此紊乱,君亭依旧是一派万世太平的自在模样。
  「大舅子尽管放心,有人可住得乐不思蜀!不过未来的老婆大人有交待,眼下她好歹也算是逃家状态,要听人问起小槿二字,依规矩一律得用力摇头、打死不认!」
  「哼……什麽时候变得这样听话?」
  「好说好说,在下一向是很疼爱老婆的!」
  微偏过头,君亭盯著好友那双满布血丝的双眼,没有漏掉那柄被紧紧握在掌心里的折扇。
  小槿一听说殷珞失踪,便频催著自己来看望他大哥,说大哥一定会急到疯掉。这两个人,究竟要让人替他们心疼心急到什麽地步?
  「亦槐,现在呢?打算怎麽做?」
  「将一切跟皇上说清楚。无论最後结果如何,我希望至少能替珞先安置好那个只属於他的位置……」踱到窗缘,亦槐楞楞的痴望著那孤立在园中的亭子,当日殷珞的浅笑轻语、温柔缱绻,彷佛从来不曾离去,会一直一直继续。
  「况且出兵的日子就快近了,小槿闯下的烂摊子也不能就这麽丢给亦桐不管。现下朝廷还用得上我,也许是唯一可以向皇上求情,保全所有人的筹码。」
  「你当真决意争取到底?如果还是不成呢?大家一起等著杀头?」
  「见机行事吧!」
  将掌心里的扇子收回腰际,亦槐固执的朝君亭一笑,脸上隐约漾著难得的温柔与深情。殷珞若知道,自己终究仍是一意孤行,辜负他离开的一片苦心,只怕又是一阵心焦自苦吧!
  「如果皇上真要降罪,大抵也不过就是换我等著他!天上、地下……相信总有我们聚首的一日……」
  * * * * * * *
  「这岂不是让朕难堪?」
  御书房里,身著紫金龙袍的儒雅男子眉头微皱,状甚不悦的睇视著高跪在殿下的亦槐。
  一旁,无端被牵扯在内的翎王噙著浅笑,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直勾勾落在低著头与兄长并肩而跪的亦桐身上。
  这位深为当今皇帝所倚重的翎王爷排行居四,乃当年友邦所进献的胡人妃子所生,二分之一的外族血统不仅让他生就一对与众不同、深幽摄人的湛蓝瞳孔,身型更较常人为之高壮许多。
  然而正因为如此的出身,虽然才识武学丝毫不逊於其他皇子,甚至不怒而威的强大存在感还更胜其兄三分,却终究只能屈居下位,一辈子担任皇帝身旁亲信的左右手……
  感受到顶上极富侵略性的目光,亦桐暗暗撇了撇嘴,朝著那人狠狠地回瞪过去!
  打他押送聘礼进京,几番交手下来,那个原该是自己妹婿的家伙便总是用这样令人生气的眼神看他!可恨的是自己口拙嘴笨,别说体形武艺比不上人,就连言语也硬是逊人家几分……
  原想今日有更大的皇帝在上头,那人想必不敢造次,正好趁这大好机会用力的瞪回去,以挫挫他那不可一世的锐气!不料却仍是换来对方一脸的奚落?
  简直气死人了!哪里有人在皇帝面前还这样狂妄!
  相较於两位列席者如入无人之境的眉来眼去,亦槐只是屏气凝神,定定注视著满脸困扰的皇帝。
  「臣惶恐,请皇上降罪。待臣平定乱事、保全边关,届时任凭皇上如何责罚,臣毫无怨言……」
  「爱卿这是在威胁朕?还是想跟朕谈条件?」
  「臣不敢。只是沙场无情、死生难料,一个差池便是天人永隔,皇上将郡主如此千金之躯交托予臣,只恐耽误了郡主。更何况……」放软了语气,亦槐轻轻的垂下头,原本倔强的眼神顿时化为无比怜惜。「何况臣私心里……早已有了互许终生的对象。」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才是你拒绝郡主的真正原因?」皇帝喜出望外,步下台阶来轻拍他肩。「爱卿何需为此苦恼?就算另有所爱,娶了正妻之後再纳偏房,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不,臣此生只要一人。」
  「这……」
  年轻皇帝苦笑著叹气。原想承贤郡主才貌兼备,对这位青年将领又多有好感,既然自己正好有意将掌握强大军权的亦槐拉拢为亲信,藉此顺水推舟、一举数得,也算成就美事一桩。
  岂料这臣子性情如此别扭固执!演至今日这样的僵局,自己好好一番美意,反倒成了独断独行的专擅蛮横?
  「罢了……那令妹的事又如何?朕看在将军府忠君爱国、功劳赫赫,向来多所维护,即便那些老臣们镇日在耳边叨念碎嘴,朕自问也不曾亏待过你们丝毫!而这就是卿报答朕的方式?抗旨悔婚,堂堂镇国将军府如此胡闹,叫朕如何向四弟交待?」
  「皇上,臣知罪。臣只求皇上体念……」
  「皇兄,此事既与臣弟有关,不知可否容臣弟赘言几句?」
  见殿上二人尴尬地僵持,明明身处暴风中心却始终没事人似坐在一旁的翎王,终於忍不住站出来打圆场。
  对他而言,这桩婚事其实可有可无,不过是再添一出政策婚姻的闹剧罢了!他不希望也没必要因为一位素未谋面的女子,在这个时点,让自己成为皇帝与当朝将领之间的龃龉。
  「贤弟直说无妨。」
  「现下边关吃紧,镇远将军一心挂念著边防安危,想必没有心思去顾及这儿女间的小情小爱。再者,这样的局势也不是让人安心办喜事的时候!依臣弟之见,此事不如暂且搁下,待将军平定乱事、凯旋班师,再来锦上添花想来不迟!」
  「可是……未免太委屈贤弟……」
  「皇兄无须为臣挂心!我有将军府的人质在手,可不怕他们反悔!邵二公子……您说是吗?」
  「你!」
  哼!明著是在帮大哥,暗地里却是拿话占自己便宜!
  面对对手这样忝不知耻的嚣张德性,亦桐早被激得耐不住性子,恨不得冲上去将那张笑得邪里邪气的脸给撕下来踩扁!无奈碍於兄长与皇帝的威严,只得生生地将一口怨气憋下去……
  真庆幸小槿跑了!要真嫁给了这样目中无人的自大狂,那就太可怜了!
  才想著,突听得一句「还望皇上成全!」,身旁的兄长已经对著上头的皇帝行起叩首大礼。亦桐呆了呆,连忙跟著慌慌张张的叩下。
  望著铁了心长跪不起的臣子,皇帝与翎王眼色互换,无奈的摇了摇头。
  「也罢!顾念爱卿出兵在即,无心为此多虑,就依四弟所言吧!待卿立下大功、班师回朝,正可来个三喜临门!」
  「三喜?皇上!我不是这个意思……」
  「咳!将军不是该回去为明日的誓师作准备?操之过急……可是兵家大忌!」
  亦槐还待争论,却见先行插话的翎王眼神一闪,似乎有意暗示自己万勿躁进坏事。
  他转念一想,确实太过得寸进尺恐要惹得皇上不悦,只得噤声暂且将此事压下。
  (待续)

  落红(11)

  (十一)
  坟草萋萋,微微隆起的土冢前,削长而清磊的身影静静伫立著。没有鲜花素果、纸灰飞扬,有的只是一柱馨香,徐徐袅袅地缭绕。
  「好一段时日没来陪您说话……以後孩儿天天伴著您,哪儿也不去,这样可好?」将手中的线香插入黄土,殷珞抚著冰凉的墓石,眼底尽是微风般恬淡而轻暖的温柔。
  这里曾是不满五岁的他,与父亲相依为命时最後落脚的地方,也是父亲永远的埋骨之所,一个距离京城不过数哩之遥,却极其僻静清幽的村落。
  待在这儿很安全。
  亦槐想必作梦也料不到,他遍寻不著的人竟舍弃深山幽谷,选择藏身在这天子脚下自给自足的村子里。
  或许该感谢夫人刻意的回避。自从老将军辞世之後,再没人来这里上坟,渐渐地也再没人记得这块地方,如今倒成了安身立命的处所。
  线香一寸寸化为灰烬,殷珞起身拍去衣摆上的尘土,转头朝山丘下不远处的小屋走去。
  他将当年父亲遗留下来的瓦房稍作整理,布置上几张桌椅,勉强成了间简单的学堂。平日,教导村子里肯上进的孩子们读书识字,倚靠著村民们充当束脩的蔬菜米粮过活,日子倒也一天天过去。
  也幸亏这村子里尽是些纯朴善良的老实人,简单敷衍几句,对他的来历也就不再追问。不仅如此,见殷珞在这儿孤身一人、没个依靠,只要稍得了空还尽可能帮著里外照应。
  想想若能一辈子就这麽平静踏实地过下去,也是运气……
  心里想著别的,才走近屋外竹篱,突听见树丛里传来低低的一阵呻吟。
  殷珞探头细看,竟是一名华服锦衣的俊美少年,正皱眉抚著足踝,一身狼狈跪坐在地上哀哀喊疼!
  「痛……痛痛痛……我腿是不是断了?一定是断了!」
  「看来只是一般的扭伤,不过还是坐著休息片刻妥当些。」
  收拾著孩子们从家里搬来应急的伤药、棉布,殷珞细细端详著这位显然对自己伤势相当大惊小怪的陌生访客。
  只见他一身镶金织锦的湖绿缎面袍子,白净清秀的脸庞上洋溢著一派未经人事的天真与明朗,一望即知是个出身不俗、非富即贵的名门公子。
  如此一位世家子弟,怎麽会无端端一个人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小村子里?
  「公子,需要通知府上派人来接吗?」
  「不、不!千万别……呃,说起来让人见笑!老实说,在下是逃家的……」
  「逃家?」
  「嗯!家里替我定了亲,是我喜欢的人,可那人心里另有对象,竟来求我成全!不帮他,死缠著人家也没意思;想帮他……心里却又委实不情愿!自己拿不定主意,长辈们的好意也没办法忤逆,想著心烦索性就溜出来了……」
  像是终於找到能够倾诉的对象,少年仰著张孩子气的脸,朝殷珞这陌生人嘟嘟哝哝抱怨个没完。
  「人家原是循著地址想来投靠旧友的!好容易寻到了附近,却是搬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左兜右绕的才会迷了路、还扭伤了脚!」
  「竟也是一个为婚事所恼的……」听完他拉拉杂杂一番叙述,殷珞不禁摇头低叹。类似的遭遇,当真处处都有……
  「兄台,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请兄台务必帮忙!」
  看殷珞品貌沉静温文,对待自己一个陌生人也十分和善,少年原本就少存的戒心早不知抛到哪儿去!只见他自来熟的伸手扯了扯殷珞衣袖,一张秀气的瓜子脸阳光般讨好地笑开。
  「嗯……是这样子啦!你看天就要黑了,我摔得这个模样又没法子走路,所以……所以……叨扰公子,收容我避避可好?就几日!等家人态度软化不再逼著我成亲,我立刻回去!」
  「这……地方简陋,只怕不适合留客。」
  「别这样啊!现在只有公子能救我一条小命了!您就行行好!我绝对会乖乖的,不会打扰公子!」
  殷珞为难地望著眼前的少年,他原是打定主意再不与外人交际,特别是京城来的世家子弟,以免徒生事端。想不到这人竟只是痴缠,软硬兼施外加装可怜弄得让人没法子拒绝!
  他想到少年述说的遭遇与景况,与正寻著自己的那人恰恰有几分相仿,心下不由得一软……
  「这儿也就我一人,你想待便待吧!屋里能有家人担心、悬念著,是你的福气,若想开了还是早早回去才好!」
  「真是多谢公子!对了……小弟姓程单名一个先字,敢问兄台大名?」
  「无心,骆无心。」
  「唉唉!你爹怎麽给你取这样的一个名字呢?无心?那不就只剩个空壳儿吗?不过……我爹也好不到哪儿去啦!程先、程先,哪有人咒自己孩子早日成仙的!」
  「这世上凡事都可以靠自己努力,就是名字没法子改!所以我说啊!做人父母的多少也要替孩子想想嘛!冠个鸡屎、牛粪的名儿,即使日後当上了大官只怕也威风不起来!」
  听他一个人叨叨絮絮自说自话,讲的又是极诙谐有趣,原为了赶人而端著张冷脸的殷珞,反倒忍不住噗嗤的先笑出声来。
  「嘿!总算笑了!」程先一边说话一边挣扎著就要站起,殷珞连忙伸手去扶,这程先竟也毫不客气,见殷珞笑开索性扯著他一道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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