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季子
季子  发于:2010年0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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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想你这样俊俏水灵的人,笑起来想必好看得紧!人生在世就要活得开心点,名字叫无心,也不必真得像失了心似的!人要真没有了心,还怎麽活呢?」
  这厢说得天真无忌,似乎对自己能说出如此有哲理的话颇为得意。那厢,殷珞好不容易有些笑意的脸庞,却不禁笼上淡淡黯然。
  「也许不是没有心,只是心随人去,再不是自己的……」不自觉闪避著程先灿烂笑颜,他将视线转向窗外沉郁的天空,略略失神。
  「无心?无心?你怎麽了?」
  「啊!没、没事!」惊觉到自己的失态,殷珞慌忙起身,端起水盆急急朝房外走去。「公子暂且歇息片刻,我去……张罗些吃的……」
  「喔!慢走!」
  转身步出屋外,殷珞奇怪自己竟在一个陌生孩子面前,险险泄露了心事?
  他轻摇了摇头,只道自己是一时被他的话给牵出了心绪,失了冷静,却没听见屋里,那声极轻极浅的叹息……
  无心、无心,果能无心……世上又何来相思断肠?空自惆怅?
  * * * * * * *
  「此地再往前大约二十里,是一大片瘴疠丛聚、蛇虺遍地的沼泽,即便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不见得能够全身而退!」
  刀鞘在羊皮地图上拖曳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最後停留在特意用朱砂标画出来的红点上。
  「沼泽?」
  「是的!依属下愚见,这是我军可以好好利用的重点。」
  西北边境,军帐里,亦槐与一众亲信正对著摊放在桌面的地图细细推敲,反覆思量著任何可能发生的状况。
  遇沼泽如刀之两面!运用得宜,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将对手逼入绝境;用得不好且别说御敌,整个军队都要进退维谷,平白葬身在这荒山恶水之中……这样险奇的招数,使用时不可不慎!
  「珞,你的意思呢?」
  「呃将……将军……」
  身旁副将尴尬的提示,让亦槐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楞了一楞,忍不住逸出一丝自嘲的苦叹……
  是啊!再不能与他秉著烛火、抱著图卷,彼此心领神会讨论到整夜舍不得入睡;再不能期待思绪陷入焦燥与紊乱时,那泓泉水般清脆澄澈的声音,能一如往常丝丝缕缕滑过心底,赐予他最珍贵的清醒与冷静。
  他的珞,已经离开了!
  「将军?」
  「抱歉!是我闪神……派出去的探子可有回报?」
  「有的,根据查探的结果,对方目前单是游击与弓箭队约莫四百,主要兵力推估近二万,分为三营分别布署在长劬河的中游两侧以及雁山北部,此外後勤补给的路线有可能是……」
  部属絮絮报告著敌军的动态,亦槐一边倾神思量,右手却不自觉轻覆上腰间那柄以软布细细包裹,几乎等同於护身符的折扇。
  查觉到自己的动作,亦槐无奈地摇摇头,再次提醒自己该振作些!
  往日有殷珞一同运筹帷幄,他们理所当然是无可匹敌的劲旅,如今没有殷珞,他们也绝对必须是无敌的!只因为他没有资格失败……
  只有亦槐自己清楚,这次他不为家、不为国、只为自己!
  为的是忘却心底那块空盪盪的缺口,为的是让他最最重要的人,能够无所顾忌的待在身边,不再分离……
  (待续)

  落红(12)

  (十二)
  「程先不对啦!你又不是那个姜什麽公的,哪里有人这样钓鱼?」
  「喂喂!你们这些死小鬼!不是说好得喊程大哥的吗?这样没规没矩,要被你无心师傅知道,当心他打你屁股!」
  少年心性,加上天生的明朗随和,程先才来不过数日已经与殷珞学堂里一班小童成了铁哥儿们,小孩儿把他当同伴看,他也乐得与他们猴儿似地成日厮混在一起。
  像现在!一人一管简单拼凑而成的钓竿,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带著七八颗小萝卜头,就这麽排排坐在小溪边,煞有介事地学人钓起鱼来!
  「师傅待我们最好了!才不会胡乱打人咧!」
  「是是!全世界就你们师傅最好、最温柔,才会教出你们这些个无法无天的小混蛋!」
  话题不知怎的绕到了殷珞身上,对师傅十分拥戴的孩子们嘀嘀咕咕抢著发表意见,结果鱼没钓几尾,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的閒话倒是听了不少。
  眼见天色渐暗,恐怕再迟些,孩子的父母要来喊用饭了!程先只得催促还说个不停的小鬼们收拾妥当,一行人打打闹闹的往回程走。
  「说起来,你们无心师傅也真是怪人一个!」
  「师傅哪里怪?师傅是世上第一有学问又亲切的好人,你这麽说才是奇怪呢!哼,程先是跛脚大妖怪!」
  「臭小鬼!你真是活腻了!你可知道我是……算了!大人不与小人斗!本宫恕你无罪!」
  「我不是小人!师傅说小人是不好的,人家才不要当小人!」
  「你那麽小不啦叽的个子,不是小人是什麽?小笨蛋?小乌龟?小土豆?小冬瓜……」
  「你不要说师傅的坏话啦!我娘说师傅也是很可怜的……」
  「可怜?」边走路边忙著与小娃儿进行低层次斗嘴的程先,听到年纪较长的孩子突然冒出这麽一句,倒是诱出了他满心的好奇。
  这几日相处下来,无心的谈吐举止,自然散发的气度,实在与这质朴到带些土气的农村格格不入!之所以说他怪,正因为他虽身在其中也融入得极自然,却总让人感觉他不该是属於这里。
  程先几乎可以确定,骆无心绝不是一般小村子里的教书先生。只是想不透,这样一个品貌隽雅、温文沉静的人,为何会沦落在这乡间野地一个人粗衣陋食地过日子?
  「如何可怜?说来听听不要紧吧?」
  「娘说,师傅刚到村子里的时候什麽家私也没带,整天不跟人说话也不会笑,只是孤伶伶的在学堂後头那个土坟边儿跪著,一直跪、一直跪……要不是後来邻近的大叔大婶们看不下去了,硬将只剩下半条性命的师傅半扶半扛地拉进屋里,他还不知要在那儿跪到几时呢!」
  「这麽说……你们也不清楚他的来历罗?」
  面对程先的发问,一群孩子面面相歔,一排搏浪鼓似地猛摇头。
  「然後呢?」
  「村子里没人懂医理,只能各式偏方草汁胡乱乱的灌,不知怎的就把他灌活了!师傅醒过来後,渐渐的开始和人说话,偶尔也会笑了……後来,大家发现他不仅识字,还是很有学问的,便请他帮忙读信、誊信或是写些春联、告示什麽的,师傅又主动说愿意教大家识字读书,就在村子里一直待了下来。」
  「原来如此……」
  程先细细思量……诚如第一眼所觉,这个骆无心当真人如其名、无心无念。除了面对塾里的孩子与村民,独处时的无心没有太多表情,也不太说话,美丽、清冷,让人担心他随时会无声无息消溶在空气里。
  然而仔细去观察,却会发现那样的空灵并不是勘破红尘的清心寡欲,比较像是种弃世远遁的绝望。
  一个长自己不过几岁的人,怎会有这样千帆过尽的苍老感?这真是太诡异!太令人好奇了!
  一路走,一路漫无边际瞎猜著,一行人说说闹闹终於走近殷珞的小屋。
  孩子们才正要出声喊人,忽听得屋里一阵铿铃匡啷的撞击声,众人先是一楞,随即赶紧冲进屋内。
  一进门,七、八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顿时被眼前混乱的景况给惊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冒著白烟的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无心月白色的身影软软倒在地上,清瘦的身子簌簌直抖,犹如风中将落的叶整个人不住喘著。
  「无心!你怎麽了?小虎、四儿,快来帮忙!」
  程先个头儿也不大,招呼几个年纪较长的孩子合力将殷珞扶起,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待得将人扶至床榻,为他盖上被子、敷上手巾,再将一班子哇哇大哭大嚷的小鬼赶回家,程先已经累得整个人伏趴在桌上动弹不得。
  「不行了!我不行了!」
  「对不起,晚饭……」
  「你就安心歇著吧!身子都这样了还在担心晚饭?我这麽大一个人,再不济也凑和得出什麽填肚子!倒是你,听说不是第一次了?怎麽不进城找个大夫看看?」
  「我躺一会儿便没事。这原是打娘胎带下来的痼疾,医不好的……」
  看他明明烧得厉害,连话都说不太清楚,却还直道著没事,程先不由得有些生气。
  已经听说他身体底子不好,之前也轻微喘过几次,而今发病的态势一次比一次来得凶险,偏偏无心又是一付自生自灭、生死由天的模样,程先看在眼里只觉得心疼、觉得不值。
  「世上还有那麽多可看可玩的啊!我这被抛弃的都活得好好的了,究竟是怎样的境遇,让你得将自己迫到这样的地步?」
  不曾经历过什麽委屈风浪,程先只当被最最喜欢的人拒绝,便已是世上极端悲惨的事。却哪里明白两心相系而不得不分开时,那样撕心扯肺,一辈子深埋在心底的痛?
  聪颖如他,只清楚无心看似空灵的外表下,确实埋著什麽不足为外人道的苦。
  可莲心藏苦,那滋味……又岂是旁观的外人能够体会?
  * * * * * * *
  月,曳落一室清冷。
  半卧在榻上的人儿向著窗口,被褥上交握的双手不住摩娑著那只被牢牢圈在掌心里的瓷瓶。
  一踏进房内,眼前就是这样一幅静谧中带著几许沉郁的景像。程先楞楞在门边呆了好一会儿,直到被殷珞轻微的咳嗽声警醒,才走近将盛著一只粗碗、一碟炖蛋的食盘轻轻搁上榻旁的矮几。
  「程先?你哪里找来这些……」
  「病人就该安心吃饭、乖乖的休息!只管吃下去就是,别总烦恼些有的没有的!」将汤匙放进粥里,程先边说话,边画圈圈似地在碗里拌著。
  「真要讲究起来,这也算不得什麽好东西!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枉费我一身的好功夫!」
  原想好好弄些营养的东西给无心补身子,无奈这屋里当真家徒四壁,除了稀薄到数得出米粒的清粥酱菜,竟还是只有清粥酱菜!
  程先出身优渥,这些个粗食平日用来垫垫肠胃勉强可以,但是让生病的人吃这些……在他而言简直与虐待无异。可偏偏这村子就是贫瘠荒僻,除了养来生蛋卖钱杀不得的母鸡母鸭之外,就只馀不足巴掌大的小鸡小鸭,任凭程先一身的绫罗锦缎、腰缠万贯,还真就买不到什麽好东西!
  幸好凭著与孩子们关系良好,涎著笑脸巴巴的向小虎他娘、四儿他姥姥讨来了几颗宝贝似的鸡蛋,给无心拌在薄粥里,算是多少添点滋补的意思。
  看程先一脸壮志未酬的哀怨样,气色尚显憔悴的殷珞忍不住淡淡一笑。
  「真是多谢……原为了腿伤才留你,却反倒劳你分心照料。」
  「是我自己硬赖著不走,你又何必与我客气?」边忙著将粥细细吹凉,程先才开口,又忍不住叨叨絮絮的碎念起来。
  「也幸好我赖著不走!无心,不是我多言,既然自知有这样的毛病就万万不该一个人在这样缺医少药的地方独居才是!亏得这次发现得早,万一还有下次呢?这种生死攸关的事,一次疏忽就是一条性命啊!」
  「这儿很好。不会麻烦到任何人,又能够有遮风挡雨的栖身之所,能够待在这里安安静静过日子,是上天待我极大的福份……」
  「你这人怎麽回事嘛!根本没有做坏事的能耐,看来也不太可能结什麽仇家,真不懂孤伶伶地待在这乡下究竟在躲什麽?难不成跟我一样被人给抛弃了?」
  能够被这样美好的人倾其所有爱著,该是多麽幸福的事!程先偏袒无心,也不管是否真是这样,心底已经自顾自埋怨起那位不知足的人。为什麽这麽不懂得珍惜?忍心让如此温柔的人心力交瘁、独自神伤?
  「没关系!大不了我陪著你,就不怕……」
  「程先,腿伤养好後就回去吧!答应我再别回来,也不跟旁人提起这儿的事。」
  掌心里细致光润的瓷瓶弧面,映照出来的是无心平静无波的笑。
  他的微笑依然温柔,然而穿过剔透的瓶身,程先却彷佛看到一抹吞咽著泪水,蜡炬成灰终不悔的孤傲身影。
  也许,无心总因多情起。
  因为付出去的情太多、太真,而留给自己的……一无所有。
  面对这样彷佛随时要碎掉的无心,程先怎麽也无法放他一个人。
  「我不再多嘴胡乱发问了!让我暂时待在这儿陪你好吗?」
  「不是这个原因。这里太安静,不是你该久待的地方……」
  「那你呢?心甘情愿把自己埋没在这儿?为了给你这个的人?」瞪著那只让无心视若性命的瓷瓶,程先只觉得心里微微的犯疼,为他不值,忍不住伸手去抢。
  被程先的动作吓到,全无心理准备的殷珞手中一滑,瓷瓶在指间翻了两翻便朝著地面应声坠落。
  他一声惊呼,慌忙挣开被程先抓著的手腕,顾不得自己的身子只赶著在瓷瓶落地前将它急急捞住,然後紧紧、紧紧的以掌心细细包覆,按压在起伏剧烈的心口上。
  程先楞楞瞧著这连串的惊惶紧张,竟像是溺水之人抓著他仅有的浮木,命悬一线般的依赖与执著,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喜欢他喜欢到这样的程度吗?那你又何必躲呢?要我,才不会为了个不爱我、不珍惜我的家伙弄成这样!未免太傻气了!」
  「是傻气啊……」
  真能够不爱,真能够不傻,也就没有这许多问题了吧?如果一切能够控制,他依然是将军的幕僚、亦槐的结义兄弟,该是多麽单纯美好?
  「无心,我不晓得你心底的那人是好到怎样的程度,也不管你们曾有过什麽恩怨,但只要是真心待你好的人,见到你现在这个模样一定都要心痛死了!你该为了真心疼惜你的人多保重自己才是,否则他一定也不会好过的!」
  「我……」
  殷珞觉得心口一阵的疼!他明白自己的痛,亦槐同样正在承受。选择用撕裂的两颗心,去换取将军府上上下下数十口人性命,他会谅解吧?
  至於自己该怎麽再熬下去……
  都说哀莫大於心死,只要两颗日日夜夜承受著思念凌迟的心终於死了,那麽……应该就不会再有任何痛苦……
  (待续)

  落红(13)

  (十三)
  越过屋後成排的竹篱,程先瘦小的背影远远站在竹林边儿,跟前杵著另一位高大黝黑的男子,两人正面对著面争执著。
  被隐约像是由程先所发出的连串吼声吵醒,殷珞挪起上身,朝窗外探去。
  那陌生男子是孩子们领著过来的,说是打村子外头经过,专程在找寻离了家的少爷。
  原想让他们当面确认一下也好,岂料两人才一见著面,那大个子便被程先死拉活拖地闪到了远远的边儿,然後从起初的窃窃私语,到现在只差没把全村村民引来看戏的大吼大叫……
  殷珞摇头苦笑,想必是家里的人终究找来了!
  程先大概永远也无法理解自己对他的羡慕。再如何任性执拗、不管不顾的逃家,家里却还是拼命的找、苦口婆心的劝,正常的家庭就应该是如此吧?
  如果那人顺利娶了郡主、生了娃娃,也该会有这样一个温暖而完整的家。至少好过与自己这样纠缠不清,看不见未来的厮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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