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苏漆漆知道我在想什麽,她总远远看著我,也不靠近。我也明白她的心,任谁都是怕受伤害的。恐怕她心里也会想我能不能随著岁月流失,慢慢淡忘卢悦霖。若是那样也好,可我终究做不到,那思念越积越深,在我身体里埋下种子,发芽开花,肆意疯长。
姐夫和所有即将当父亲的人一样,天天接送老婆上下,不让姐姐做一点累人的事情。
那日我问姐姐想生个儿子还是女儿,她说儿子吧。我没头没脑的问为什麽,她说,周平不是有个小女儿麽。我一听,惊得一生冷汗。女人都不是能用常理判断的动物。她见我紧张的神色,於是笑出来,骂我傻瓜,她又说,生儿生女哪能控制,都一样,反正都是自己的孩子。
不知道姐姐是不是真的放下了周平,但是我又希望她没有,明知道那样她更痛苦。
也不知道辛姨给苏漆漆说了什麽,她主动跑来找我商量生孩子的事。弄得我好不尴尬,若是以前,我定然开玩笑说想生就去搞个试管婴儿成了。可是现在大家都敏感,话断然是不能这麽说了。我唯唯诺诺,只说让她多计划多用心。可是谁都知道,生孩子那是夫妻两的事情,不是她一个人说生就能生的。
後来想想,本来结婚就是为了尽快给爸爸添个孙子。现在做也没有什麽不妥的。
於是在漆漆的劝导之下,我开始戒烟戒酒,准备跟她一口气生个儿子。
戒酒显得比较容易可是烟我已经有点不离手,戒起来异常痛苦。她给我买回来些乱七八糟的口香糖,女人有的时候真的是不能摆脱孩子天性,就算她已经打算做母亲。
然而怀孕并非想象中那麽容易的事情。有的时候天亮醒来我就问漆漆,你怀孕没有,她笑著骂我神经。呵,我确实神经了。
公司里的事情也越来越压力繁重,助手换了几个,都没有得力的。青凡并非不愿意帮我,只是他也有很多道上的事情要处理。他现在快三十岁了,也不打算结婚。我不好过问他的私事,只觉得他越来越刻意的躲著我。想问他为什麽,却一直找不到机会。
父亲回家中疗养已经有一些时间,多数时候都是苏漆漆和辛姨陪著他。他也乐得不见到我一天到晚都板著的脸。我现在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我在家里都随便的和佣人开玩笑,他们都喜欢我,家里因为我而气氛很融洽。可是现在我几乎不与人多说话,和苏漆漆也客客气气,更不用说辛姨。姐姐怀孕了也不常回家走动,家里的气氛显得很僵硬。不过,这样也好,大家互相不伤害。越了解越容易刺伤。
因为兼并一家电器公司的事情和爸爸又闹出点分歧来。他不同意贸然的扩张,而我并不是守旧的人,总觉得做电子行业以後发展一定无量。但是老人总是很谨慎,不愿意冒一点风险。我也没有管他的意见,同公司的上层讨论通过了这个提案。他像个小孩一样跟我赌气,三天不与我讲话,我亦不主动去亲近他。既然公司的事情都交给我了,情况自然由我把握,决断当然也该由我下。总之他就是一直无法信任我,他信任的人只有哥哥而已。为此我很气恼。
本以为我自己接手公司以後会开始漂白,但是有的生意不是那麽容易说脱手就脱手的。加之青凡喜欢在外面做事,把那些关系的都理得很顺,反而做起更多的灰色交易。不过,能掌控局势,我也并非没有底气,懂得小心使得万年船。
亲自去俄罗斯跑了一躺木材的生意。我也只是想离开香港,去透透气。
春去秋来,我结婚就快半年,姐姐的肚子也隆起来了,如人所愿,B超看到是个儿子,并且很健康。我也为她高兴。她稍微浮肿的脸色带著母亲以前那样淡淡的微笑。这个时候,只觉得她格外的美。
而父亲衰老的迹象并没有停止,他的听力大不如前,眼睛也不太好了。每日须得辛姨读报给他听。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我时时不想回家,也不全是躲著苏漆漆,多数也怕遇见父亲。他很怕别人说他老态毕露,可谁又经得去岁月的摧残。恐怕我现在风华正茂,是怎麽也体味不到他的感受的。
办公室的秘书要结婚给我发来请贴,希望我务必参加。我温和的笑笑,问她那天有没有预约的客户,没有的话我一定到场。她看我几眼,那眼神很闪烁,又说:“您越来越像关经理了。”她说的是我哥哥,我听得那句话生生刺耳。我怵一下眉头,心头不痛快,可是又很快释然。我本就是学著哥哥的样子,有样做样,以取悦爸爸,现在有人说我做得十足像,我又有什麽好不开心的呢。
自嘲的笑一下,这些其实都不重要了。现在仍能牵动我的心的,只怕唯有那一个人的一举一动。而我因害怕偏偏回避著他的消息。手不自觉的又去摸索烟盒子,我想我真是难戒掉了,只要一想起悦霖来,我就无法克制自己。著不是年少时冲动的爱情,随著我们分开的一日一日,我更加无法摆脱他残留在我身体里生活里周围的所有感觉。那思念把我烧得体无完肤。
回到家里,看见苏漆漆穿著粗线的毛衣在摆弄爸爸的老CD机子,里面放著好多年前的流行歌曲,她斜躺在贵妃椅上跟著哼:我看到了他的心,演的全是他和她的电影,他不爱我,尽管如此,他还赢走了我的心……
我走过去,抱住她,眼泪汩汩的流下来,不知道她是否有感觉到。
事後我问她怎麽了,她只说她有点感慨而已。可我知道,漆漆并不喜欢表露自己的感情,这样的举动无疑是有原因的。
於是问她,“你是不是後悔嫁到这房子来?”
“说什麽呢,我嫁的是你,又不是房子。你怎麽敏感得跟猫一样。”
“嘿,说吧,是谁惹你不开心了。”我用手拨拨她的头发,又长了些,随著这岁月疯长。
“没什麽,只是今天出门,她们几个告诉我刘誉宜去日本追Liven了。我有点感触,觉得事过境迁,时间过的太快。”
“我当是什麽事呢,原来是占有欲作祟,哪能让天下男人都只爱著你一个。还让不让别的女人活了。”我真是佩服女人那点心思,已经分手半年多的男朋友有了人去追逐,她也心里吃味。可我并不介意,因为我知道苏漆漆就是这样的女人,她恨不得三千宠爱於一身。
“其实,我也就盼著你爱我,其他的不重要。”
“胡说,你敢说你曾经没有迷恋过别的男人,我真不明白为什麽女人一定要从别人手里抢来才算好,难道就不能和平共处。”
“都是这个世界上的独身好男人越来越少的过。”她笑著接下我递过去的蛋糕。
我看她那样子就觉得像小孩子,这样的女人怎麽能想著帮我生孩子,她明明就还是个孩子,我又打趣的问她:“你敢说你没有喜欢过有妇之夫?”
“除非他骗我说没有老婆。”
“乡下有。”我笑,“城里没有。”她一听,也笑了。这世界本就是如此,我们都是看得通透的人。情场如战场啊,谁又能为谁守住一块阵地。
准备去书房工作,可是我又忍不住调侃漆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是吧,漆漆?”她听了後一个抱枕给我砸过来,这日子还真过得像我们从前。可是,心呢?早就远了,拉也拉不拢了。
而苏漆漆也终於不负众望的怀上了孩子,我松了一口气。对她说教半天,不让她随便出门。只当是保胎,她笑骂我迂腐,说这个年代已经流行健康孕妇,得要运动。现在可好,家里两个孕妇,姐姐已经快要生了。预产期在8月。爸爸和辛姨听到这个好消息,简直要弹冠相庆。我真不明白,何以如此兴奋。而自从苏漆漆怀孕後我就名正言顺的跟她分床而睡。
她心里明白我始终放不下那个人,所以也不勉强我,但心中肯定是有些郁闷的。
我也在想我这麽做是不是太过分,我终归是要和她过日子的。难道生了孩子就一辈子这样,不再合房。但事情目前这样也好,她安心生孩子,我安心做生意,互不相干才天下太平。
香港的七月甚至比八月还要热,雨季未至,又闷又潮。热得人心情烦躁。
爸爸也因为受不了这天气,身体情况急转直下,不得不再回到医院。这次虽然不是太严重的问题,可是一家人总是担心的,他可经不起这样的几番折腾。柳医生说过了这个夏天,应该能好转。可是,我总觉得他这话里有话。
就算是住院,父亲的精神还是很好的。天天数著日子等姐姐生个大胖小子。
苏漆漆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可我并不欢喜,甚至装作欢喜也不行。虽然那确实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肉。可是,为了得到这个孩子,我牺牲了多少只有我自己明白。而其他人难道就没有牺牲?这孩子所背负的就是一个沈重的世界,希望它以後的命运不用受感情的折磨,尽量过得安康舒适。
八月十九日,姐姐顺利生下一个五斤的小子,那便是我侄子,我很是喜欢。他那小鼻子小眼睛很像姐姐。也庆幸如此,这样将来肯定是个祸国殃民的美人胚子。说不定要不我和哥哥更出色。爸爸也很喜欢这个小子,取名叫至逸。
也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家来才有了点生气,开始有点像家的感觉。
姐姐不会带孩子却抱著孩子不放手,做母亲以後自然不一样。
可我知道父亲始终更加盼望关姓的子孙诞育。
眼看著这个夏天就要过去,那日我在九龙参加一个土地拍卖会。天气算得上凉爽,只是这夏季的余威尚未散尽,空气还带著三分热力。拍卖会还没结束我就接到姐姐的一个电话,她在那头很平静的跟我叙述:“予笑,你听我说,爸爸刚刚休克了,经过抢救无效,现在已经去了。你来躺医院。”
听到姐姐这麽说我脑子瞬间刷的没了反应。一时间我无法相信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只觉得都虚幻得很。爸爸怎麽能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走了。可是,我又很快恢复了镇定。就像那时候放学回家,就突然听说再也见不到哥哥了,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那只是难过袭来。人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我站起来,交代副手处理卖场的事情,就赶去了医院。
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和姐姐都如此镇定,连一滴泪也没落下。一到医院就见到柳医生,他只说节哀顺便,这是一个医者能说出的最残忍的话了。可我没工夫应付他,想去再看看爸爸的身体。姐姐扶著流泪不止的辛姨,我走在前面。手心里全是汗水,我现在才一点点开始意识到爸爸已经离开了,甚至没有跟我作一下告别就走了。陪伴了我将近三十年的父亲。
父亲的尸体躺在太平间里。我走过要掀开那层布,却被姐姐阻止了。她轻声说等辛姨走了再看。我明白的意思,於是作罢。
苏漆漆接到管家的电话也赶过来,她匆匆忙忙的撞进我怀里。我一把推开她,吼道:“你这是干什麽,疯疯癫癫的。”可是随即又觉得做得过分了,於是把她搂回怀里,轻轻哄两句。我承认我确实有点失常,就算我极力的不想表现出来。
原来在我都没有想到的时候,父亲真的离开的。
至此以後便不会再有人对我有要求有期待,我就算再怎麽追赶哥哥也没有人来给我做个评估。那种颓然的凄凉都透了除了。为了父亲能好好活下去我牺牲了一切,包括爱情事业和婚姻,现在仍然留不住他。我的手上究竟还剩下什麽。姐姐安排辛姨和漆漆回去,只剩我们姐弟两个守了父亲的遗体一夜。
这一夜很漫长,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觉得,仿佛身体都给抽空了。
当初我和姐姐都为了这个家庭放弃了相爱的人,而我们苦苦相撑的这个家已经没有了。妈妈和哥哥走了,连爸爸都走了。我们还能为了什麽来牺牲,来继续支持我们走现在所踏上的路。我真的很怕我所有的精神东西和强迫感都随著父亲一切去了,而我也就这麽不能再撑这片天。
天初亮,姐姐站起来,伸了伸僵硬的腿,她对我说:“走吧,予笑,还有很多事情等著我们去做。天下从来没有後悔药,而我们也都不後悔。毕竟父亲有生之年,我们没有违逆他。他该瞑目了。”
确实如姐姐所有,没有人强迫我们做选择,这是我们必须走的一条路。想来也是不可能就此抛弃了生活。一切还是要按照原来的方式运转,而我们还是要继续走自己选下的路。人生也是自己的,也不全是自己的。
回家以後看到苏漆漆还在睡,抿著嘴唇。现在细想来我也明白她在紧张什麽。我是因为了却爸爸的心愿才匆忙和她结婚的,她害怕现在这唯一的牵制没有了。我便会抛弃她,回到卢悦霖身边。
chapter 15
台北的灯红酒绿甚至比香港还要妖冶。
青凡先带我回了他们的堂口,拜访这边的几个“长辈”。他很有他父亲的威严,这些人对他也都恭敬。那架势完全和平时在公司里和秘书小姐调笑的青凡不同。
住了三日,他们就提出要青凡接任。而帮派内部的仪式我这个外人自然不便参与。睡到日上三竿,看到青凡留在我房间桌子上的字条。是卢悦霖的电话。他何必多此一举,我已经准备顺应命运,不再对那个男人纠缠不休了,却送来这千般万般的诱惑,叫我如何抵挡。
我犹豫著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可是手指不听使唤,我僵在那里。
但再见到他的诱惑实在很大,我无法抗拒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本能。最终拨了那个号码。
“你好?”我又听到那沈稳的声音,仿佛一层不变,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悦霖,是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换来电话那端很长时间的沈默,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他挂了电话。那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我只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恨不得这一刻就见到他。
见他不语,也未挂电话,我又道:“悦霖,我是关予笑,我……在台北。”
“呵,你来了。”那声音却不带一点感情和激动,我无法不难过,却只有装作镇定,他完全有恨我的理由。背弃他的一直都是我。
“我想见你,不知道,方不方便?”说完这些我反而情绪平复一些,只等待他宣判我的生死。
听得他一声叹息,“你要见我,就今天晚上吧。”
“谢谢。”我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只觉得心头一块石头著了地,他至少还愿意再见我一面,我已经满足。他定下时间地点便迅速挂了电话。我把听筒握在手里,感觉那端穿来的体温和气息。这近在咫尺的感觉竟然让我站不稳,滑坐在地上。
我“梳妆打扮”了一下午,慌忙的去赴约,又不敢迟到。
他来得很准时,还是一身上班时的装束,不过领带和衬衫永远搭配得那麽出色,衬得他神采奕奕。只觉得他看见我的时候脚步迟疑了一下,但仍很快的走过来,坐下。让我找不出一点他情绪的痕迹。
“你来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麽好,像是初次约会女生的小夥子,穷紧张。
“台北的东西不若香港的做得精细,怕你吃不惯,还是这里的好一些。”
听他这麽说,没有我想象的冷淡,但又说不出的生疏。我宁愿他质问我现在为什麽又来找他,我宁愿他骂我自私,也不愿这麽不咸不淡的处著。
“悦霖,你现在怎麽样?”我问。
“还是老样子,什麽都没变,只是从香港到台北,挪了个地方。”
“对不起,我一直都没机会跟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