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子募地挺得笔直，我知道他在看著我，便转开脸，竭力避开他的视线。他站了起来，离开他的位置，走到凸窗前，朝著夜空凝视片刻，转过身，俯身坐在了低低的窗台上。

　　“看来，”他低垂著眼帘，声音变得缓和，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你很不喜欢接受现实。”

　　“现实？现实也分很多种吧。”我讷讷道。

　　他笑了起来。

　　我反倒有些尴尬，弄不清自己到底想说什麽。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他站了起来，双手撑在臀後，在窗前来回走著。

　　“我并不排斥爸爸再婚这件事。毕竟，妈妈去世之後，爸爸过得很不好，他应该有个伴侣。之前，爸爸也曾向我介绍过几位女性，并征询过我的看法，但这是他自己的事，要和对方过日子的是他自己。”

　　“同样的，和你妈妈见面那一次，我也是预先就保持著中立的立场。你妈妈很漂亮，比我想象得漂亮得多。但是，更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位女士竟带著自己的孩子一起赴宴。”

　　他停下了脚步，面对著我站定。“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我觉得……怎麽说呢，看上去，你比我更挑剔的样子，因为你一直都板著脸，几乎都不说话。”

　　“不是的。”我急急地辩解道，“我并没有对妈妈的结婚对象或是他的家人有不满。我……我只是，只是刚好掉了第一颗乳牙，怕一张口就被看出来少了颗门牙。”

　　“原来如此。不过，我仍然觉得你非常可爱，非常漂亮。尽管你没有说话，但我感觉到，你对我的关注，超过了对你母亲的结婚对象。虽然……”

　　他又微笑了一下。“虽然我很快就意识到，你真正关注的，是我面前那份我不曾碰过的果冻冰激凌。我想，我并不是个相信命运的人。我一直觉得，‘命运’，是个过於敷衍的词。告诉我，晓渡，你是怎麽看待这件事的？”

　　我的思绪正随著他的话语而努力搜索著久远的记忆，可惜，只有少的可怜的零星片段，被他这麽突兀地一问，更是摸不著头脑。

　　“我？我也不相信命运。从现实来看，你爸爸和我妈妈的婚姻，是双方都经过了多次的挑选和慎重的考虑之後决定的。”

　　“很好，晓渡，你比我更有洞察力。”他信步走了过来，隔著两步之遥俯视著我。灯光从他的头顶投射下来，他的双瞳完全被那长而浓密的眼睫遮挡住，看不出他的神情。“我所看到的是，你出现在我的面前，而我，选择了你。”

　　就算我的头脑比较简单，但基本上也不是笨蛋。可是，也许是我远离尘嚣太久了，已经不太听得懂他说的话了。

　　“你？选择了我？难道不是继父，和妈妈，他们互相选择了对方吗？我以为我们在谈论两家人见面的第一印象。”

　　“我希望你能够和我一样明白，不管你接不接受，你所要面对的现实就是，是你自己出现在我的面前，而在那一刻，我选中了你。所以──”他停顿下来，我却张口结舌。

　　“所以，别跟我说什麽‘现实也分很多种’。”

　　虽然他的声调并不高，但话语中满是让人无法忽视的蛮横和强硬。尤其是他的高大身躯完全笼罩了我的上方。我越发不安，忍不住双手按住双膝，用力来回磨蹭几下，顺势站了起来想溜远点。直觉告诉我，继续坐在这麽近的距离是极其不明智的。

　　第34章 思念的潜台词是渴望─饥渴的欲望

　　“你又想逃开吗？”他伸出一只手手按住我的肩膀，微微眯起眼睛注视著我，“逃又有什麽用呢。你已经别无选择了。即使是我，也同样别无选择。你只能接收现实，这个现实就是我。你并没有你想象的那麽多种现实，你只有我一个。我就是你唯一的现实，也是你唯一的人生。”

　　“你、你……你太暴力了。你是谁的唯一？你是谁的人生？别人的人生也都由你说了算吗？”出於本能，我激烈的反击他。

　　“不错！都由我说了算。”他的声音猛地拔高，低下头，额头几乎抵著我的额头，黝黑的眼眸深处，隐隐有星芒跃动。“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一向是先做後说。你应该明白，在我现在说出来之前，你的人生就已经属於我了。”

　　“你不要以为，对我做过那种事，就可以一辈子都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不可以吗？”他忽然笑了，手指抬高我的下巴，垂下眼帘缓慢却又有些漫不经心地巡视著我的脸庞，“那麽，我这一辈子，就由你来对我为所欲为好了。”

　　瞬间，我的脸变得滚烫。

　　“谁要你的一辈子啊，我可没那麽变态。”我挣不开他的双手，只能竭力将脸扭向一边。

　　“难道？我做得不好吗？”他转过我的脸，挨了过来，张口轻轻咬住了我的下唇，舌尖不住地挑动。

　　血液充盈我的大脑，胸膛象被一只大木锤敲打个不停，心脏快被敲了出来。

　　“你在颤抖。”他呢喃般说道，舌倏地探入我的口中。

　　岂止是颤抖，被熟悉的双臂这样紧紧抱住，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快要爆炸了。压抑了几个月的欲望，如此轻易地就被点燃。

　　在那些夜晚，在那些独自忍受欲望的煎熬的一个又一个夜晚，我是多麽憎恨他对我做过的事。是他，强迫我体会情欲的滋味。我不得不在那些个漫漫的长夜里，孤独地承受著他强加给我的情欲的痛苦。

　　然而此刻，再次被哥哥亲吻，我心中的那种感受，是以前从未曾有过的。直到此刻，我才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真的被哥哥找到了。

　　而这种感觉，在我看来，完全等同於回家的感觉。也许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对於我来说，哥哥就代表了家的概念，哥哥就是家的全部。

　　虽然被抱得几乎喘不过来气，我的心，却因这双手臂不曾稍减的热情，而松了一口气。我抱住哥哥的肩背，紧紧贴住他，渴望更深地进入他的怀抱，渴望他燃起我更多更猛的欲望，并用他自己来熄灭它。

　　可是，这个吻却毫无预警的中断了，我抬起脸，什麽也没碰到，不得不压抑住不满，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张表情莫测的脸，一双犀利的眼眸深深地盯向我的眼底。我惴惴不安起来，但是，更多的，是不耐和不满，不知道为什麽停了下来。

　　“你，想要我吗？”他低声问道，依旧仔细注视著我的双眼，又黑又长的双眉微微拧起。

　　被这样问，真是很难为情，但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惊慌失措。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我曾回避过，也曾逃跑过。但是，我所逃避的问题，仍在耐心地等著我。

　　“说出来。告诉我，你想要我吗？”哥哥用更低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我该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情感。或者说，我该诚实地面对问题。至少，我可以做到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

　　显然，我低估了自己害羞的程度。结果，我只是低下脑袋，点了点头。

　　他迅速地在我的头顶亲了一下，立即又问道：“你会一辈子都要我吧？”

　　我的头大了起来。不，确切的说，是脑部血管再次膨胀起来。

　　一辈子。听上去象是个承诺。

　　可是，一辈子，又是多麽遥远又漫长的事啊。

　　当然，一辈子，听上去倒是极其浪漫。

　　不管怎麽说，刚刚我才说服了自己要诚实面对自己。所以，我说道：

　　“一辈子的事，谁说得准啊。”

　　下巴再次被抬了起来，我掀起眼帘，视线立刻被他的双眼缠住。他默默地审视著我，半晌，才说道：

　　“既然如此，今後的一切，你就全部听我的吧。说不准的事，也全都交给我好了。”

　　我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著他，实在有点无语。

　　他拍了拍我的脸颊，微笑了一下，说道：“你大可不必这麽惊讶。从我们第一次相见，就注定了要一辈子在一起。你会发现，你今後也根本不必做任何改变，只要仍旧象以往那样生活就可以了。我呢，会一如既往和你在一起，从你掉第一颗乳牙开始，直到你的恒牙都全部掉光，不离不弃。”

　　“这、这算什麽？”我觉得不能再缄默下去了，虽然无言以对。

　　“嗯？”他挑高一条眉毛，注视我的表情，然後俯下头来，贴住我的耳朵，声音低沈地说道，“许多人都喜欢把已经发生的事归之为命运。你和我之间，你就当成是命运吧。”

　　我恐怕，真的会爱上他。

　　这种只要他在身边，就再别无所求的心情，让我欣喜又惶然。我知道这是爱，是我爱他的缘故。可是，我没有把握，这是不是他要的那种爱。

　　我不知道该怎麽理解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和哥哥重逢後的第一晚。我想象过无数次，他见到我一定会表现出愤怒或是责备。可是，他既没有扮演父亲的角色对我我说教，也没有象以往一样用哥哥的身份关心我安慰我。

　　他的行为虽然怪异，但却比我预想得要平和得多。我觉得，可能早在找到我之前，他就已经决定了这一天以这种方式对待我。

　　他说的那些话，如果我是女生的话，我会认为他是在表明心迹，甚至是做出承诺。

　　这的确有些不可思议，离家出走的行为这麽轻易就被饶恕。我做了太多的会遭到猛烈责难的心理建设，等待落空，反倒有些心理失衡。

　　不对，哥哥的反应不该是这麽温和。他的暴烈和专制虽然一向隐藏的很好，但以他对我的执著，即使在他和我仍旧是哥哥和弟弟的关系的时候，他也不会忍受我企图逃离他的身边的行为，更何况我真的逃了。

　　莫非，他知道明佑康的事了？

　　或者，我的离家出走，真的吓著他了？

　　所以他才会一找到我，就先说那些话吗？不错，那些话，怎麽听都像是求爱和许下承诺。但是，仔细想一想的话，觉得他更像是在向我索讨承诺。

　　能够克制到这个程度，说明他是认真的。我该怎麽办？我能够拿什麽回应他？

　　承诺。

　　一辈子的承诺。

　　对於任何一个人来说，开始郑重地思考自己的人生，不论是八岁，还是十九岁，都不算为时过早。

　　只是，说到人生，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的话……

　　然而，我後来才意识到，他并没有正真原谅我的行为，虽然他後来也未曾责备过我。因为……

　　说实话，我为自己找出来的这个理由感到羞愧。这个我认定他没有原谅我的理由就是，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急切又彻底地占有我。

　　那一晚，他明明热切地许下了诺言，最後却只是安慰了我的身体。他分明察觉到了我的渴望和期待，分明察觉到了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数倍的欲望，却吝於让我感受他的身体。

　　我没有勇气要求他给与我满足。也许，这是他的体贴也说不定。可是，我的身体却告诉我，这是对我的惩罚。

　　尽管很沮丧，我还是尽量客观地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活该，包括，在山里经受的所有一切。

　　其实也不算真的很客观，在心里，我把这笔帐的大部分，记在了明佑康的头上。

　　回到家里，已是第二天下午。姐姐提前接到电话，在家等著我们归来。我受到了隆重的欢迎。

　　姐姐和赵妈，一边一个，拉著我坐到了客厅正中间的长沙发上。

　　赵妈嘴巴里唏嘘著，双手不住地检查著我的脸蛋、头发，和胳膊腿。

　　“西林，你还没嫁人吗？”我嬉皮笑脸地开著玩笑。

　　话音未落，就挨了一脑蹦。

　　“我啊，我也在等著人来和我一起私奔呢。”姐姐撇著嘴巴说道。

　　“咦？私奔？我才几天不在家呀，西林，你的境界也变得太多了吧，喜欢玩私奔了啊。”

　　“奔你个头啊！”又朝我来一脑蹦，“喜欢玩私奔的是你耶。”

　　赵妈捉紧我的手腕，皱著眉头说道：“有什麽事是不能跟家里人讲的？非要往外跑。你看看，都瘦成这样了，到底在外面受了多大的罪啊？”

　　“只不过、只不过是简单的离家出走而已，没什麽大不了的啦。”我笑著安慰赵妈，觉得自己的语气像个居功不傲的英雄人物，接著，我转向姐姐，笑道，“也没你说的那麽复杂啦。”

　　“简单的离家出走？”姐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拿起矮几上的一张纸，垂直拎到我的眼前。

　　那是一张打印纸，上面有文字有彩图，看格式是电脑网路上的文章，我伸手接了过来。

　　“‘卓公主携伴同游，男校花觅得佳婿？’”我读著标题。

　　“这是什麽，西林？”我用膝盖拐了拐姐姐，有点摸不著头脑。

　　“你自己看呗。”姐姐伸腿将我的腿踢了回来。

　　彩色的图片是几张照片，拍得不是很清楚，但大半还是能看出，我被拍了进去。

　　快速浏览了一遍短文，果然拍的是我。原来，住在山村的时候，和小钧小新一起去过几次附近的旅游风景区。想必就是那时候，被认得我的人，拍了照。

　　“你口风真紧。要不是开学以後，在你们的校内网上找到了这篇文章和这些豔照，我们还根本不会想到，你是私奔了呢。”姐姐凑近我的脸，鬼叨叨地说。

　　“胡说什麽，奔你个头，哪有什麽豔照。你没看到？这明明是在风景区嘛。”我将图片举到她的鼻尖上。

　　照片里，不仅有我，每张里也都有小钧，表情都很开心，甚至，有他和我手拉著手的镜头。话说，男生之间，拉手也不算什麽吧，在学校里，我和丁大宇就拉手过，很普通吧。

　　“无所谓啦。”姐姐故作宽宏地拍拍我的肩，说道，“不管你是招驸马，还是招女婿，反正，托这位热心又八卦的记者同学的福，我们才知道你藏在哪里。对了，你那位佳婿看上去英俊极了，比你帅好多，干嘛不带他一起回来让我和东野帮你鉴定鉴定？”

　　我压制住伸手去捂姐姐的大嘴巴的冲动。不用看，也知道哥哥一直坐在旁边盯著我。就算我脸皮再厚，也没办法和姐姐继续胡闹下去了。

　　“看衣著，是个男孩子才对。”赵妈朝著图片直点头，发表著评论。

　　姐姐哈哈笑了起来。

　　我也撑不下去了，也想胡乱跟著姐姐一起笑出来，可这种时刻又不敢在哥哥面前太过放肆。我低下眼帘，悄悄地斜斜向哥哥瞄一眼。心立刻快速跳了起来，那双幽深的眼瞳正凝视著我，完全一副莫测的表情。

　　第35章 翘家的严重後遗症

　　真真正正地置身家中，我有种如释重负的快感。尤其是家里每个人对我都这麽友善又宽容，让我产生一种想法，能够得到这种优待，即使再离家出走一次，也是值得的。

　　然而，事实远不像我所以为的那麽风平浪静。

　　我一直认为，回来之後，我面临的最大问题仍将是明佑康。直到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後，我才发觉到，已经发生了更出乎意料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