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点了点头:“殿下即使再能忍,毕竟当时也只有个孩子,身子骨又弱,哪里熬的住。有一次被整得死去活来,眼看就快没命了。好在,淑妃身边有一个宫女叫婉柔,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总是偷了些淑妃藏着的解药,来帮着殿下疗伤,才算是活下了一条命。”
“虎毒尚不食子,这个淑妃,怎能如此歹毒凶狠。”
“殿下虽然逃过了一劫,却也落下了病根,”宫女叹道,“不知,曹大人有没有闻到,太子殿下的身上总是有一种奇异的香味——这种香,其实是解药。”
“解药?”
“那曾是淑妃养的一种蛊,专噬人心,若是发作起来无药而治,便会心痛至死。”宫女越说越有些激动,“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若是跟了这种主子,那便只有死路一条。若是淑妃不死,真难想象太子能活到现在。”
曹子文皱了皱眉头:“淑妃一死,解药怎么办?”
“这个曹大人不用担心,殿下已有了解药的配制方法,而且有高人为其配药,只是每过一段日子,太子都得亲自出一次宫去取药。”
两人坐在花圃边的太湖石上说了好些话,宫女一看时候不早,起身道:“女婢今天说得太多了,再不回去,皇后就要追问了。”
曹子文起身恭送:“多谢姐姐!”
再向前迟疑的踱了几下时,曹子文抬眸,眺望着西南天际——又走了几步。
忽而,转身,神定思虑,随后向那已废弃的冷宫方向走去。
已是暮日西沉。
第 14 章
天飘着细细小雨时,苏意殊正躺在自己府中的大摇椅上,惬意的翻着皇后那送来的经书,一边听着从屋瓦上流淌下的雨声。
曹子文则眯着眼睛,撑着头靠在窗台上,看着窗外已经谢落的海棠,已然被雨水淋湿。发呆,随后,另一只手心不在焉的在抚摸着膝盖上的大黄猫。
两人沉默了半晌后,下人来通报,说是已到了饭点。
于是,就去饭堂吃饭。
曹子文默默埋头吃饭的时候,管家钟伯将头探到苏意殊耳边说:“少爷好像前天从宫中回来后,一直没什么精神。”
苏意殊听闻后,抬眼,多留心了曹子文几眼,果然见他耷拉着眼皮,对着自己的碗,转着筷子敲碗,十足没胃口的样子。
苏意殊从菜碟里拣起一整条糖醋鲤鱼拣到曹子文的碗里说:“快吃。”
曹子文看着糖醋鲤鱼,撇了撇嘴,就把鱼头掰了下来,丢到桌子底下,喂大黄。
那只大猫的尾巴扫了一下苏意殊的腿,惊的苏意殊一下跳起来,说:“咱家什么时候养猫的?”
曹子文懒懒的一笑:“昨天在王丞相家门口捡的。”
苏意殊奇怪道:“难道你昨天去王丞相家了?”
曹子文的视线落在脚边的大黄猫身上,答道:“路过罢了。不知道,王丞相的儿子这回能不能保住命来。”
苏意殊哼哼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谁人都知道,王丞相是个京城出了名的贪官儿,皇上平日虽然也有所耳闻,大多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的,只是任凭王丞相对着金银珠宝算盘打得再快,也从未算到,他的儿子会在酒楼喝酒时被秦留派去的人给抓个正着。
曹子文又将一块鱼尾巴丢给大黄猫说:“大黄毛,乖。快吃,快吃!”
这回王丞相的儿子被抓,一日间,就震惊了朝野,都在等明日的早朝,估计到时圣旨一下,便会有个论断了。
苏意殊想到此处,挂起嘴角,道:“我早说了,王丞相,迟早有一日都是要载跟头的,大理寺这回总算是为民除害了。”
曹子文抓了一抓大黄猫的尾巴,又抓了抓自己的后背:“舅舅,你当真是这么想?”
苏意殊说:“佞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除之而后快,我为什么不这么想?”
曹子文一把揪住大黄猫的后脖颈,一把拎到自己的腿上,那只大黄猫呜呜的直抓,还十分不满似的留恋着地上那条未吃完的鱼尾巴。
“我不这么想。”
“哦?”苏意殊放下筷子,看着他这个侄子,“这就是你昨天去王丞相府的原因吗?”
“王丞相是不是奸臣,王晖会不会死,我全然没有一点兴趣,”曹子文抚摸着大黄猫的背,“但是为什么王丞相的儿子会是真凶,我却有那么一点好奇。”
“子文,你的意思是他不是真凶?”
“舅舅,我始终觉得很可疑,如果王晖是真凶的话,你认为王丞相当日会来参加宴席吗?”曹子文笑道,“他的儿子难道会让自己的亲生老爹去一个自己布满了刺客的鸿门宴?”
一语惊醒苏意殊。
“即便如此,”曹子文又说道,“我刚到京城时,也同王晖喝过一两次酒,就凭他那点本事,我不认为他会为了捣乱这个宴会,而去处心积虑埋伏那几个训练有素的刺客,居然能在被捕时自尽而亡。”
“但是,他已经画押认罪了。”
曹子文忽而干笑了一声:“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像王晖这种皮嫩肉薄的人,抽几下鞭子,再拿些刑具摆摆样子——不需屈打,便可成招。”
苏意殊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曹子文,而此刻,曹子文却低下头,再有说下去。
“子文昨日都跟王丞相说了些什么?”
“我说他家的猫能不能借我玩几天。”
“臭小子,你到底去找王丞相做了什么!”
“好吧,侄儿我,不过是……给他出了点主意。”
“曹子文!!!”
“白日多留一条路,晚上不怕鬼打墙,”曹子文抬头对着苏意殊似笑非笑:“舅舅,靠着大树乘凉固然好,却别忘了,无事也插杨柳成成荫。”
说完,抱起那只大黄猫,摇摆着走了。
第二日,以鼓为令,天还蒙蒙亮,御殿们口已有排成黑压压的两排人,宫门开启,百官朝参。
曹子文跟着大部队一起走,随后歪头眯眼去看前方,王丞相的笏板上果然写的密密麻麻的,再看了看,王丞相的帽子今日戴得不正,想来昨晚定是没睡好,曹子文不由露齿,微微一笑。
皇上不是省油的灯,上朝后,百官跪拜完,先提了几句黄河治水的方案,再轻描淡写的过了边关上奏有关蛮族小犯的折子。
随后,皇上突然轻咳一声:“丞相年事已高,听闻前几日又身体抱恙,朕看你脸色不佳,来人,给王丞相赐座。”
话音落,王丞相那双支撑许久已然抖抖嗖嗖的老腿哗得就软了,噗通一声跪倒:“皇上,老臣惶恐,老臣不敢。”
皇上举了举手里的折子,威声道:“王丞相,你惶恐的是朕给你赐的这个座,还是惶恐,朕手里的这本大理寺参你的折子?”
王丞相道:“皇上!犬子是一时糊涂,误闯了芙蓉园!”
皇上冷冷一下:“这么说,你是知情的?”
王丞相一把老泪的说道:“老臣确实知情……”
顿时,御殿中的大臣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王丞相如此轻易的便替自己的儿子认了罪,真是令人费解,而立于百官之中最为惊讶的那个人,当属秦留。
曹子文眉头一扬,侧脸朝秦留抛去一眼,只见他一袭官袍,长身玉立,此刻正凝神,秀眉忽然微紧。
皇上胡子一吹,骤然气鼓鼓的瞪着王丞相。
王丞相眼神向曹子文那儿飘了一眼,随后边瞄着笏板边断断续续的念道:“老臣这个不争气的逆子,早年便得了失心疯,把他关在家里关了好几年,就是怕把他放出来会闯祸。前几日,他喊着说要去芙蓉园看牡丹,臣硬是不让他去,哪料到越是关,心越是野,他居然偷偷跑进芙蓉园去了。”
“照丞相所言,令郎得了失心疯,跑去赏花,居然还买通刺客不成!”
王丞相叹了一口气:“臣也问过犬子,去芙蓉园看牡丹确有此事,买通刺客,老臣那逆子却是万万没有,也万万不敢的!那日,犬子不过是在酒楼高谈芙蓉园的牡丹盛容之姿,怎料到,却忽然被大理寺抓去了刑部天牢,老臣真是冤枉。”
“哦?”皇上从龙椅上走下来,把一纸画押丢到王丞相面前,“王丞相,你可看清楚了——这上面,清清楚楚有令郎王晖的画押,他已经承认了,难道这画押还有假的不成?”
王丞相看了一眼,道:“回皇上,这画押,确实是假的!”
一语即出,震惊朝野。
皇上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回过身,指着王丞相,道:“王丞相,你……你刚才,对朕说什么?”
王丞相赶紧解释道:“但凡认识犬子的人,都知道,犬子由于幼时不幸遭疾,右手大拇指被斩断,只剩四指——而这一纸状书,五指指印皆全,绝非犬子所留。”
皇上骤然将目光放向秦留,反问:“大理寺卿,你来给朕解释一下,这究竟怎么回事?!”
秦留一时语塞,上前一步,鞠躬,随后毕恭毕敬道:“回皇上,据臣所见,王晖五指皆全,此状书上的指印,确为王晖所押。”
皇上抿嘴,迟疑,收回眼,反复踱了几步。
局势顿时变得扑朔迷离,究竟谁是真谁是假,其实也很好定夺。
“来人,把王晖给朕押上来!!!”
半晌,王晖便被押了上来,一身囚服上沾满了血迹,整个人边走边发着抖,看来,这趟在天牢里可是没少吃苦头,一见到王丞相,眼泪鼻涕就像喷泉一样冒了出来:“爹……爹……救我……救我啊!爹……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皇上道:“王晖,把你的手给朕伸出来!”
王晖迷茫的望着他爹,还不明所以。
王丞相赶紧对他示意道:“晖儿……伸手啊,快伸手!”
王晖还未来得及伸手,便已经有士兵一把把他按在地上,将他的袖子一撩,向空中伸出双手来——双手血肉模糊道几乎惨不忍睹,而右手真的是四指!
傻眼。
皇上愣了,众臣哗然了,秦留懵了。
曹子文看着那双半残废的手,随后抿嘴会心一笑——这个王丞相可真够干脆,手起刀落,派人偷偷去狱中斩了自己儿子的右手大拇指不算,还将那双手打到如此血肉模糊,几乎难辨新伤与旧伤,一指换一命,这事干的真是相当之漂亮。
王丞相赶紧在地上又大大磕上个响头:“请皇上定夺!犯事的绝不是小儿,小儿是冤枉的。”
王晖赶紧跟着老爹一起厉声喊到:“皇上,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朝堂上两人的喊冤声连迭,皇上阴着脸抬手指了指秦留:“秦留——你不是说他认罪了吗?!”
秦留的脸刷得就白了,噗通一声,笔直跪下。
“哼,你可真是能干得很啊!”皇上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得不轻,厉声道。
秦留咬唇半晌,看见龙颜大怒,终于失望,无力道:“臣……办事不力,抓错了人……臣,知罪。”
“很好,这半年的俸禄,你就不用去领了!”说完,皇上大袖一甩,龙袍,扭头便走了。
——退朝——
第 15 章
春花楼,烟波荡漾,一人正于楼上凭栏对月色喝着酒。
“望书兄,一个人喝闷酒,也不想到来叫贤弟。”
凭栏之人转身来,天气开始热了,此刻曹子文着一件素蓝色的轻衫,恣意的靠在门外头,眼角眉梢皆是懒懒的笑意。
秦留笑,指了指身旁的空位:“子文,来坐。”
曹子文走来几步,对秦留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留凭栏一场梦,自古杜康不知味,难免月色一池碎。”
怔了片刻,秦留缓缓笑了:“好诗。可惜今日在下没什么兴致,否则定与子文畅吟一宿。”
“望书兄心情不佳,莫非在心疼那半年俸禄钱?”
秦留点头称是:“俸禄,自然是心疼的。”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吗?”
秦留不答,转身而立,伸出细长的食指尖,指了指春花楼下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街市热闹非凡:“子文,你可知,你我饮酒,为何总会相遇在这春花楼?”
凉风袭袭,凭栏外的帷幕在月色下顷刻荡漾飘起。
“那自然是因为春花楼有的是——美酒,美食,美人。”曹子文对着秦留的背影掸了掸衣角,恍然间,笑了起来。
秦留微微一笑:“当真如此吗?”
曹子文起身,走到秦留的身旁,随着他的视线一并放逐而去。
夜色中,一长排的红色灯笼沿街而亮,绵延不知到何处。街市上,人影绰绰,熙熙攘攘的走着,看不清那隐于红笼之中的人脸,却可辨闻空气中弥漫着时值春日满城的花香,混合着四溢的酒香,街上小摊贩卖的糖糕上飘出芝麻香,还有淡淡的胭脂的香气,徐徐荡漾在这照满京城的月色霜华中。仔细去听,春花楼门口姑娘们为了拉客正在嬉闹着,然后便是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相互争着,拉扯着,忽而有车马滚滚而过,蹄踏轮碾作响,人声,马声,风声,混成了八方呼应的合声。
那一刻,恍然觉得这人间,明明是咫尺,却又好似被笼了一层云水雾缭,居然觉得离远了。
而心,称着,却是静得出奇。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子文,你与我,若非是心中住着寂寞,又怎会对这尘世存着留恋眷顾?”
秦留的话语,混迹在尘音之中,恍若隔世。
“锦绣山河,万马纵横,而你看下面的这些人,碌碌一生,终究是个无为。试问,茫茫间有几人,能令天下风云出我辈?”
曹子文眯起眼,点了点头:“确实。”
“你先前问我心烦的原因,”秦留接着,不紧不慢的说道,“其实,正是因为你。”
“我?”曹子文一愣。
秦留转过身,眸子中透了些许朦胧,直直看着曹子文,眼角尽是勾魂:“曹子文,若是说——我看上你了呢?”
说着,便走上前一步:“我只想身边有个人作陪,能与我同看明月照九州。”
曹子文咯咯咯的笑了起来,不答话。
秦留一双手勾住曹子文的脖子,唇便向着他的耳边靠去,有些哀怨道:“怎么,你不相信吗?”
“相信啊。”曹子文笑眯眯的答道。
“但我怎么觉得,你始终是不相信呢?”秦留的双手沿着他的脖子向下滑直到攀上他的腰,低声喃喃:“早就对你说过了,我是个断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