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小指伸著,举到陀陀鼻子下面:“你要骗我就是这个。”
陀陀的眼里,是终於下决心自首的罪犯才有的释然。
“真的,从六年前那场车祸起,我就能预感到未来发生的事。”
我不知是该发怒还是该嘲笑他,想了半天。
“那你告诉我,我们的未来是怎样的?”
他避开我的目光,低声地答非所问:“相信我,能预知未来,并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麽不是好事?能预知未来,就能想办法防止坏的事情发生,不是很好吗?”
他转过脸来看著我,眼底的至深温柔让我一阵晕眩:“但愿如此。”
我咬咬嘴唇,坐直了身体:“你是在骗我的对不对?你就是想看看我会有什麽反应对不对?”
他没有立即回答,轻轻扳住我的後背心,将我按在他的怀中,过了片刻,才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别想这个了,睡吧,等你醒了我们就到天涯海角了。”
听著他的心跳和嗡嗡的胸腔共鸣声,我突然希望这旅程没有终点,让我可以永远就这样靠在他的怀中,不用去理会那些凡俗的纷纷扰扰。
海岛的天气比想象的还要热。
一月份正是大江南北最冷的时候,S市算是南方,气温也在零度左右,三亚却热得只能穿短袖单衣。
正午时分,白灼灼的太阳当空照著晶蓝的海水和同样白灼灼的沙滩,暖风扑面而来,让人直觉得关於冬天的记忆只是一场幻觉。
我穿著一下飞机就买了换上的所谓“岛服”---纯棉印花的短衣短裤,混在海滩的游客群中乱蹦乱跳,时不时扯了陀陀的领带猛拉,以此方式提醒他快点走。
也曾逼他试穿岛服,连掐带踢他也没有屈服。
结果,满滩的人中他独自白衬衣黑西裤,系著黑领带,整一个异类。
好在旅游地什麽样怪人都有,也没多少人因此注意到他。
想起来,这家夥对气温这种东西确实比较藐视,在S市那麽冷的天气里,他也只是在现在的装备外加一件外套了事。
怪人啊怪人!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热的原因,我竟然觉得自己开始一点点爱上这个怪人了,看著他满脸忧郁地在人丛中朝我在的方向走来,心居然会砰砰乱跳。
这现象原本只会发生在我看到谢以文的瞬间。
这种感觉真怪。一点都不象过新年。
首先是气温,入夜後温度降了一些,可还在二十五度以上,是暮春那种懒洋洋的舒适,毫无冬天的感觉;然後是气氛,虽然各商家门口也挂了红灯笼什麽的,看著只象纯粹装饰品,也没什麽年味儿。
我和陀陀坐在饭店阳台的雕花古藤椅上喝著鲜榨椰汁,看著下面碧蓝的游泳池和远处椰林掩映的海岸线,就这样消磨了整个下午。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悠闲自在是我心头梦想。
可是,和我在一起的人,如果是---啊呸!李维罗,你也太没出息了吧,居然还会想到那个人!
心虚地看一眼身旁的人,他全然不知我的心理出轨,正在用移动电话和人说著什麽。
“是的,准七点,在我预定的那片海滩---我明白,费用的事不用担心---无所谓,就这样吧!”
“你有事?”
他看著我,浅浅一笑:“没有。”
海滩上人很多,个个喜气洋洋的。
我可算是明白这海岛上的人为什麽都是小瘦子了,徜徉在如此柔软细白的沙滩上,呼吸混杂著海鲜味和水果香味的空气,很少人能想到吃饭那麽俗气的事儿。
至於在我身边这位---我看看陀陀低垂的长长睫毛和若有所思的表情---就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根本就是坠落凡尘的天使模样。
不知为什麽,从在飞机上他告诉我那些怪异的事之後,我总觉得他和平常有很大不同。
“放焰火了!”
一群半大孩子疯叫著从我们身边跑过,带起的旋风撩乱了他的茶色长发。
我抬起指尖为他轻轻整理:“陀陀,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他看上去有些不太习惯我的温柔,轻轻捉住了我的手腕:“你问吧。”
“我不是一个好情人吧?”
他干笑一声:“那要看怎麽说了。”
我笑笑,将手从他的掌握中滑走:“其实你根本不是那种会犯贱的人,到底为什麽你要对我这麽好?和我在一起,除了痛苦,你能得到什麽?你明知道,我爱你还不及你爱我的十分之一!”
黑沈沈的夜色从四周包围过来,借著远处灯塔上射来的束状光线,我看著他沈默的侧影,轮廓优美如同画中之人,感觉是那样的不真实。
一瞬间我有种错觉,也许这个叫斐陀的男子根本就不存在,这一切只是我渴望著被爱的心里生发出来的一场幻梦。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能够为爱受苦,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
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醒来、发现自己是在某个空间的床上时,他开口了,声音柔和一如往昔,只有我能分辨出那里面的一丝丝颤抖。
还没来得及说什麽回应他的话,身後突如其来一片耀目的光亮令我本能地回过头去。
是焰火。
熏风扑面,只觉得整个人都即将乘风而去,那一刻,我已神弛天外。五彩的火花组成了我的名字,还有那三个字:我爱你。
我爱你。原来我要的,真的只不过就是这三个字而已。
侧转头,我看著那张黑暗中分辨不清表情的脸,我知道那上面仍然会是我熟悉的温柔爱意。
柔软的唇覆了上来,感觉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著它,那混合著茉莉与橙子芳香的体味从来没有这样让我陶醉。
陀陀,如果一定要有爱,那个值得我去爱的人,一定是你吧。
脸颊上有什麽东西湿湿的,热热的---是泪水?
“陀陀,你在哭吗?”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我竟然一阵心慌。陀陀在我的印象里一向更接近於神祗而不是普通人类,一旦他也象普通人一样会哭、会显示出脆弱,对我来说不砥於天塌地陷。
“怎麽啦怎麽啦,你为什麽哭啊?”
焰火还在继续闪亮,直衬得黑夜比任何时候都更为黑暗。
他没有说话,默然摇头,低头将脸埋在我的肩上。透过棉质衬衣很快传来一阵潮湿的气息,令我如坠云雾。
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麽来,我也就不再开口,只是紧紧搂住怀中的人,看著夜空中稀疏的星辰。
星星一如既往地顽皮眨眼,不肯告诉我答案。
足足过了十分锺,他才抬头离开了我的肩,有些难为情地用手指揩拭著眼泪:“对不起。”
我没出声,等著他自己告诉我表现得这麽莫名其妙的原因。
他却抬头看著空中最後一朵焰火绽放的痕迹,低声说:“小维,无论将来会发生什麽,记得我爱你,好吗?”
“到底会发生什麽啊?”我有些想发怒了。
他赶紧将我的手腕轻轻握住:“我也不知道。可是、可是我的预感很不好---”
“行了,表来你的什麽怪预感了!”我摔掉他的手,“啪”一个耳光结结实实扇在他脸上,“我隔了两天没打你,你丫就是犯贱了!”
盛怒之下没有控制好力量,借了身旁行人提著的椰壳灯笼的光亮,我清楚地看见他的唇角渗出的鲜血,就内疚地补了一句:“你干嘛要惹我?”
自己也觉得自己过分,手指抚上他的脸颊,那柔软的肌肤带著烫人的温度。
“小维---”
他叹息般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下一秒,我已经被紧紧压在那个熟悉的怀抱里。
隔了衣物也能触摸到他的冲动,我嗤地一笑:“你还真是不打不成材,呵?”
大笑声中,我们牵手穿过人丛,远远背离了海滩上的那一片繁华和嘈杂。
星光下,礁石旁,只有亘古不息的波涛见证了这一场充满激情的温柔缱绻。
听著他咒语般呢喃著“我爱你小维小维我爱你”,热流似永无止尽一波波袭来,带我一次次到达极乐世界。
我爱他吗?我不知道。也许在这一刻,我是爱他的。
欢爱之後,枕在他的手臂上,感觉竟是无比的安心,那一份舒适,是只有在他身边的时候才会有的。
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响起,我不想去理,无奈它的耐心好得过分,响了又响,毫无就此罢休的迹象。
我不耐烦地从衣服堆里捞出移动电话,看也不看随手乱按了一个键:“喂?”
“小维,你那边能看见星星吗?”
五雷轰顶般,我猛地坐起身来:“哥?”
那个声音完全没有反应,不疾不缓地顾自说著:“今晚的星星好多啊!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浦江边看星星?那时候的星星比现在明亮得多,倒映在江水里,很美是不是?”
我怎麽会不记得!就在那个美丽的夜晚,谢以文,我的哥哥,第一次亲吻了我的嘴唇,让当年那个懵懂少年从此坠入无底深渊。
万劫不复。
海边的风依旧温暖和煦,我却不由自主打起了寒战,即使陀陀将他温热的身体紧紧贴在了我的身後也无济於事。
再怎麽努力克制,我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你提这些干什麽?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再缠著你,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奇怪的笑声,笑得我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傻小维,我什麽时候说过不想再见你?我爱你啊小维,何必去管那个女人说了什麽!”
“是吗?”我从心里发出冷笑,“你爱我?所以你任由那个女人扇我耳光,所以你看著我逃出门去连句安慰的话都不给?原来你就是这样爱我的!”
几秒种的静默。正当我不耐烦地想挂掉电话时,他叹了口气:“是我不好。我不配爱你。”
那声音里的愧疚和失落,应该就是我想要的效果,为什麽我的心却又酸又苦、无法自拔?
“斐陀在你身边吧?”
“嗯。”
“和他好好过吧,他才是适合你的那个人。和他相比,我爱得太懦弱,也太自私。”
“哥---”
“我累了,小维。”稍微顿了一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管我多麽不配爱你,小维,我还是无法停止爱你,这一点,请你,一定要记得。”
讯号断了。我望著突然变暗的手机,发了好一阵的呆。
脑子里前所未有的混乱。谢以文---他从来没有象今晚这样对我说过这麽多的爱字。是因为借由电话所以不需再装腔作势吗?还是他真的觉得对不起我所以哄我一下?
脸颊上有个凉凉的东西在磨蹭。回头看时,是陀陀用鼻子在嗅来嗅去,活象一只小狗。
满腹的心事化为乌有,我抬手捏住他的鼻子,两人嘻闹起来。
第七章 寒夜悠长 枕畔容颜是否如昨
谁能够等到沧海桑田
任爱在风中燃烧成灰
谁能够抛却所有羁绊
给我人世间最纯感情
就算注定了分离的结局
至少我们曾经爱过
无法阻挡的命运
在爱的回忆里退却
人的体能终究是有限度的。
疯狂的夜终於落幕,激情燃成了灰烬,我和他相拥在巨大的圆形床垫上沈沈睡去。
清晨的时候我被几声轻柔的鸟鸣惊醒。是陀陀的手机在响。
真奇怪,照说这麽低的分贝应该是不至於扰乱我的梦的。
睁开眼时,陀陀已经在接电话:“是我。---是的,他在这里。---可他还没醒---”
白净如雪的细瘦手腕从米色浴袍的宽大袖口流泻而出,低沈而柔和的声音充满不自知的诱惑,让我回想起与他在一起的第一个早晨。
仿佛已过去很久了。
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他突然回过头来,正对上我的视线,旋即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晨曦中美若神祗。
我笑著伸出手,接过他的移动电话。
“小维维啊,我是蓝凡啊!你的手机是怎麽回事啊!”
我意外地挑挑眉,随手从枕头下摸出自己的电话:屏幕一片漆黑。大概是昨晚接过谢以文来电後忘了设置保护键,把电给耗光了。
“有什麽事吗?”你个死娘娘腔,要没什麽要紧事却来吵我,看我整不死你!
“那个啊---是关於你哥啊---”
谢以文?怒火腾地一下燃著了,你他妈大清早的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他又怎麽啦?”难不成他去跟蓝凡哭诉了?不会吧?他们俩又不熟!再说蓝凡有女朋友了---我在胡思乱想些什麽!
“你哥出车祸了啊!”
“你再说一遍!”我猛地坐起身来,把身边陪著我懒洋洋窝在一堆白色羽絮中的陀陀吓了一跳,伸出手来安抚地拍拍我的背。
我机械地摸著他浴袍下摆处裸出的大腿,一边听著蓝凡继续说:“你哥现在医院,他想见你啊!”
“什麽时候出的事?”
“大概是昨晚零点左右啊!你快回来啊,医生说他的情况很不好啊!”
零点---我侧转头看著陀陀,目光却穿过他望向了某个不可知的地方。这场车祸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如果当时我的态度不是那麽恶劣的话。谢以文---他一定是被我的话伤透了心,神思恍惚,才会出事的。
“不管我多麽不配爱你,我还是无法停止爱你,这一点,请你,一定要记得。”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过的话又在我耳边清晰地响起。如果这就是他在人世上留下的最後一句话,叫我如何去面对今後漫长的人生?
陀陀在我漫不经心的抚摸下已经兴奋了起来,从後面搂住我的腰往他身上靠,硬梆梆的欲望顶在我的身後。
我用力推开他,强忍著身体的酸软,咬牙站起身来开始往身上套衣服:“快收拾行李,我要马上回去!”
“怎麽啦?”
对著他一脸的茫然,我终於忍不住大吼起来:“叫你收东西就收,怎那麽多废话!”
他想说什麽,又忍住了,默不作声地下床走进了浴室。
听见他冲凉的声音,我的心头晃过一丝负疚,这好象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把他的欲望挑起後又要他自己硬压下去了。
情绪不好时好象特别容易晕机。
返程的飞机上,我吐得一塌糊涂,机上预备的纸袋太小,溅出的秽物星星点点沾在了为我捧著纸袋的陀陀衣袖上。
在呕吐的间隙我难堪地望著他,他倒是毫不在意,随手用机上供应的湿纸巾揩揩了事。
一出机场,就见蓝凡和甘子期象跳蚱蜢舞似的在出口处焦虑地蹦过来、蹦过去。
我还在迷惑,为什麽会是他们俩在这儿搀和?我老爸老妈呢?那个女人呢?
但他们俩都不回答我,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我、我还是先回去好了。”
到了汽车旁边,陀陀在我身後期期艾艾地说。
我一怔,点了点头。
甘子期发动了车,我从後窗看著那个高挑却单薄的身影,那一刻他看上去是那麽的孤独无助。
那麽多的付出,那麽久的忍耐,他却终究是个局外人。
走在医院的白色走廊上,听著自己空旷的脚步声,怎麽感觉都象是在某部鬼片里的场景。
或许,这真的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带著这种不真实的感觉,我走近了病房。
很奇怪地,没有我想象中亲人成堆围在病床边的情景,连医生护士也没见影子,只有守在门口穿著海关制服的那个年轻男子跟我们打了个招呼。
他的脸是睡眠不足造成的灰扑扑颜色。我想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