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衣,你怎麽了?”连峻疑惑,见他从江羽集房间的方向过来,又问了一句,“伯父怎麽样了?现在进去问安可以吗?”
“我看还是算了,他刚刚睡下。”江振衣回答,随後又皱著眉头补充了一句,“人是好多了,不过说的话很奇怪……”
“奇怪?”连峻好奇。江振衣本人还很迷惑,自然没法解释给连峻听。
“不知道是不是胡话。算了,不说它了。”
“哦。”见江振衣不愿多说,连峻也不勉强。不过看到江振衣紧锁眉头的样子,连峻心里有点不舒服。突然,连峻灵光一现:
“振衣,咱们去骑马吧,你教我好不好?”
连峻的提议让江振衣有几分惊奇。“骑马?你不是最怕骑马吗?怎麽,转性子啦?”
“什麽‘转性子’!”连峻不乐意地撇撇嘴,“知道你是高手瞧不起我这样初学乍练的人,想跟你取点经都不行吗?”
连峻别扭的脸令江振衣忍不住笑了,他赔笑道:“好啊,那功课怎麽办?”
“对啊,还有这码事!”连峻装作猛然回神,而後满面笑容地向江振衣道,“你要想背诗也行啊。”
连峻的威胁立竿见影,江振衣连忙摆手:“那还是……骑马吧。”
连峻把幽兰叫来,让她转告小姐,今天放她的假。幽兰不明白为什麽先生特意要她转达。连峻心下苦笑,要是当面告诉江悦诗自己和江振衣要偷溜,那丫头一定会假装不知趣非要跟著去。今天……特别想跟振衣单独呆一会儿,特别想……看到他的笑容,我熟悉的、向往的笑容……
所以,悦诗,对不起啦。
江振衣和连峻来到马厩。江振衣牵出自己的雪驹,又解开拴著另一匹毛色青白的马的绳子。这匹马正是上次他和湘筝郡主出游时骑的青骢。
“这是碧玉竹,你骑它好了,它对生人熟人一视同仁。”江振衣将青骢马的缰绳交到连峻手里。
连峻接过缰绳,有些茫然地望著这匹“高头大马”。且不说能否驾驭,如何上马是摆在眼前的首要问题。
江振衣看出连峻的为难,他微微一笑,拉过雪驹。“看好了,我给你作个示范。”他单脚踩住马镫,身子用力撑起跨坐在马背上。江振衣一撩衣摆:
“看明白了吗?”
“看明白了,可是……”连峻小声嘀咕。看著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啊!自己没有运动神经,又不像江振衣那样训练有素。连峻开始认真怀疑自己骑马的提议是否可行。
“实在不行,”江振衣从白马上跳下,“你只要踩著马镫,抓紧缰绳,爬上去也没关系。上马的姿势好不好看无所谓,只要上得去就行了。”
说得那麽……轻松。连峻不置评价,但他决定采纳江振衣的建议。连峻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踏上马镫,同一侧的手抓住缰绳。他另一只手攀上马背,试图借助手臂的力量把自己托上马。连峻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向上爬,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於挣扎著坐到了马背上。此时,好脾气的碧玉竹已经被连峻折腾得有些不耐烦了,下面江振衣心惊胆战地观望著连峻上马的全过程,以备他掉下来时接住他。
连峻小心翼翼地调整著姿势,好容易在马上坐稳……才敢抬手拭去额角的汗珠。“怎麽样?”他粗粗地喘著气。
“不错,值得夸奖。”江振衣笑道,马上又话锋一转,“不过碧玉竹的耐性更值得夸奖。”
“什……”连峻的质问还未完全出口,只觉身下一阵颠簸,不知是碧玉竹按捺不住还是禁不起夸奖,它半身高高扬起,做了个预备动作,然後猛地向前冲去。
突发事件令连峻一时不知所措,马载著他急速前进,忙乱中连峻死命揪住马鬃,才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
江振衣一惊,连忙跃上雪驹,拍马就追。好在雪驹的脚程略胜碧玉竹一筹,江振衣很快追上了连峻,与他并驾齐驱。
“你抱著马脖子,”江振衣朝并行的连峻大喊,边喊边演示,“腿夹紧马肚子……像我这样!”
连峻好容易忙中抽空向江振衣这边看了一眼,他想遵从江振衣的指示,但在飞驰的马上要完成这些动作对他来说难度大了点。抱马颈势必要腾出手,连峻只得松开马鬃,奋力去够碧玉竹的脖子。还未等他碰到马颈,碧玉竹无意踢到地上的石块,身子猛然一腾,连峻便被碧玉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颠下了马。
眼见连峻坠马,江振衣顾不得许多,纵身跳到碧玉竹背上,一手拽住正在下落的连峻的衣领,一手猛拉缰绳把马勒住。事後,江振衣解释,那一刹那他是这样打算的:能在连峻落地前拉住他最好,如果赶不上就得让马停住,以免连峻被马踏死。时间极短,江振衣当然不能计划得这麽详细,不过,至少他本能的决断体现了这样的构想。
幸运的是,江振衣两种预期的结果都实现了。马收住脚的同时,江振衣抱著连峻从马身上滑下。连峻惊魂未定,他以为自己已经与大地亲密接触了,後来发现自己在江振衣怀里。“没伤著吧?”江振衣连声问。
“没事……”连峻回过神,眼下的状况让他的脸不禁有些发热,“放我下来吧。”
确认连峻没有受伤,江振衣才放他下地。回头望望,两人离开江府已经有不断的距离了。“陪你骑马可真刺激。”江振衣笑道。
连峻脸红了,“谁让这马突然……”
“这可怪不得碧玉竹,都是你笨的缘故。”江振衣调笑,“碧玉竹的耐性仅次於我的雪驹,能把它惹火,你也不简单啊。”
“你……”连峻後悔不该低估江振衣个性顽劣的程度。不过连峻总算在江振衣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表情。虽然骑术学习出师不利,不过算了,连峻一笑,自己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还要骑吗?”江振衣指指碧玉竹。
“当然!”连峻眉毛一挑,干脆地答道。这种事都搞不定,我一个堂堂五又三分之二多尺男儿的面子往哪儿搁?
“好吧,”江振衣笑著一拱手,“学生就舍命陪先生了。”
虽然方才还豪气干云,再次站在碧玉竹跟前,连峻还是不由地打怵。江振衣依然尽职尽责地候在一旁。不过这一次碧玉竹比较配合,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失得体。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次爬上马背,连峻心中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江振衣骑上雪驹,开始亲临指导:
“……这样踹一下马肚子,它就开始跑了,有鞭子也可以抽马尾,越痛它跑得越快,不过还是要注意分寸,别伤著它……”
这跟开车差不多嘛,连峻听著,心里嘀咕。
江振衣耐心地讲解完,又让连峻重复演练了好几次。江振衣解释说因为连峻接受能力比较差,不多练几次他不放心。连峻咬牙,看在江振衣这话有一半可信度的份儿上,忍了。
两匹马不疾不徐地踱到了江振衣带连峻来过的那个湖边。是日,太阳未至中天,日光淡薄,衬上四周一派初冬的景象,未免显得有些清冷。荞麦花早已开过,曾经粉的白的花朵都已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地焦黄的草根,短短的,脆弱得一碰便会碎成粉末。尚未冰封的湖面上漂著几片枯叶,寥落而静谧。
连峻熟视著湖边的草地。“好像……是这里。”
江振衣凑上前来,“这里怎麽了?”
连峻面色微变,“你不会是忘了吧?”
“忘了什麽?”江振衣又抛出一句找打的话。
“算了,当我什麽都没说。”连峻硬邦邦地堵回江振衣的问题。刚要走开,被人从背後抱住。
“逗逗你就当真了?”
颈後烙下了江振衣的吻。连峻预料到江振衣下一步将会有的动作,心头猛地一荡。
“振衣,不要……这里好冷。”
动作停止了。片刻,连峻听到身後的人笑出了声。
“你老是当真……这样逗你才有意思。”
“江振衣!”连峻羞恼地试图挣脱江振衣的怀抱,江振衣不放开他。
“放心,我比碧玉竹更有耐心。”
连峻任由江振衣抱著,他觉得似乎没有自己想象的那麽冷了。
无关紧要的琐事可以被遗忘,但请记住你第一次吻我的地方,因为谁敢肯定这第一次不是唯一的一次呢?
第十七章
江羽集的病情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这成了江府上下入冬以来第一大忧心之事。大夫来过不止一位,都说江老爷除了风寒邪热外并无他碍,药也吃了好几帖,但不知为何就是不见好。江羽集每日少食粥饭并汤药,除了势必有公务处理的时候,其余时间多在昏睡中度过。
见父亲身体每况愈下,江振衣自己也几乎是食不下咽。他每天亲自为父亲煎好药端进房中,侍候父亲吃下。父亲不欲进食,他便在旁劝说,即使这样,很多次送进去的饭菜还是原封不动地退了出来。
江振衣为父亲担心的同时,自己也成了别人担心的对象。连峻知道江羽集的病不见起色肯定令江振衣焦虑不已,但他帮不上什麽忙,只能徒劳地陪著江振衣操心。
连峻心里不由地有些不平衡,江振衣虽然不是独子,但他和自己一样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又生在官宦人家,从小少不得娇生惯养的,可为什麽江振衣看起来比自己成熟那麽多?更何况他还小自己两岁!或者说,我一个二十岁正当年的男人,还算得上半拉知识分子,为什麽会显得这麽没用?纵然心烦,连峻却从没听江振衣发过牢骚,他尽心侍奉父亲,自若地指挥家人,俨然一家之主。人们在他脸上看不到镇定以外的表情。面对连峻,江振衣更是如此,但连峻压根不相信江振衣是真的很平静,相反,连峻偶尔可以发现江振衣努力想要隐藏的沮丧。江振衣的努力让他心痛。
“想什麽呢?”
连峻一惊,他这才发觉自己只顾望著园子发呆,完全没注意到江振衣的存在。“你什麽时候……?”
“从我爹房里出来,在这儿站了好半天了。你愣是没看见我?”江振衣不无惊讶,他一点儿也没看出庭中那盆连峻一直盯著的枯萎了的菊花有什麽好看,他耐著性子陪他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声叫他。
连峻想到应该问问江羽集的情况,“你爹他好些了吗?”
“今天看著精神还不错,”江振衣的眉头略显疏松,“饭吃了一些,还有心情让我跟他聊天。”
“是吗?那就好。”江振衣的面色稍解,连峻也跟著松了口气,“那就好……”
江振衣看看连峻,脸上露出一丝情绪复杂的微笑。
连峻的心思江振衣一看便知。江振衣不愿连峻为自己操心,但他确实没法做到气定神闲。父亲病体未愈,总不能每件事都让他劳神,幸而宁和一向地如其名,少有杂扰,公事并不见得有多繁杂。除此以外的家中琐事就得由江振衣自己拿主意了。这麽多年来,父亲的辛苦江振衣都看在眼里,但只有这种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一家之主的难为。
连峻无法分担江振衣的主家任务,他没有立场随心所欲地向下人发号施令,伺候江羽集的差事江振衣也不让给连峻。江振衣对连峻唯一的要求就是替自己看顾妹妹,还有连峻自己。
连峻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不让江振衣为自己担心。这些日子以来,连峻还是继续著教书先生的行当,只不过学生只有江悦诗一人。连峻不再许可她到外面练武,每天给她指定篇目,空闲的时候,也会挑时间带她去探望父亲。江悦诗虽说顽皮不驯,但还是给足了老师面子。还算听话,这是连峻对女学生的评价。
连峻偷眼望望江振衣。细细看去,未及弱冠的江振衣,眉头已可见到隐约的皱痕。
“振衣,你……就一点儿也没後悔过吗?”
江振衣闻言,诧异地挑起眉,“後悔什麽?”
如果你身边的人不是我……“算了,”连峻劝慰般地笑了一下,“算了……”
江振衣瞅了连峻一眼,不知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什麽。“你跟我来。”
连峻不明就里,江振衣不加解释,自顾自地往前走,连峻只得跟上。
江振衣停在一间屋子门前,连峻望望房间,又望望江振衣,心里好生纳闷。这不就是江振衣平日起居的房间吗?自己又不是没来过,这家夥干吗搞得神秘兮兮的?连峻正要开口,江振衣进了屋,示意连峻也进来。
江振衣屋内的布局与连峻的房间差不多,除了床、桌凳外,还有一口挺大的漆红木箱。江振衣打开那箱子,连峻看清了,里面是存放衣物的。
江振衣掀开一堆堆衣服,把手探向箱底,似乎在找什麽。不一会儿,他从箱底捞出一只漆成黑色的四方小木匣。
江振衣把小匣放在桌上,正要打开,却见连峻在一旁不敢上前,便招呼他,“过来呀。”
“那个我可以看吗?”连峻犹豫著,“要是什麽机密的话……”
江振衣哈哈一笑:“不是什麽机密。我这人一向冒冒失失的,放在别的地方我怕弄丢了,所以藏在箱子底下。”
连峻凑上前来,江振衣打开匣子。匣底铺垫著纯白的绸缎,上面稳坐著一只碧玉珠串成的手链,手链首尾相接的绳结部位嵌著一块雕成橄榄形的翡翠,翡翠向外的一面镌刻著浮雕,连峻仔细辨认著,那形状像是一只鸟。
那块翡翠本就很小,在其上雕刻自然更加不易。然而那只鸟勾画得极为清晰精致,曲颈展羽,碧绿晶莹,简直美不胜收。
“这是……?”
“我母亲的遗物,”江振衣回答,“听说是她嫁进江家时我父亲送她的结婚礼物。你看,”他指著中间的翡翠鸟形图案,“这是玄鸟,据说是我们家祖上的族徽。”
江振衣这麽一说,连峻才想起来,怪不得堂中正对大门的墙壁上挂著一幅燕子的画,敢情江振衣还是商朝後裔,虽然不知道是否只是谣传。
“母亲去世後,我爹把它交给了我,他说,日後……”江振衣略略一顿,还是省略了“日後”後面的内容。他将玉链从匣中取出,拿在手里。
“我想……把它放在你那里。”
“我?”连峻诧异,“为什麽?”
“为什麽?因为……那个本来就是装饰品,不过像我这种练武的人是不能戴的,放我这里也没有用。”不知为何,连峻觉得江振衣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态有点不自然。
“可这是你母亲的遗物,你应该好好收著呀。”连峻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