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芳记 第三卷(穿越)————沙与泡沫
沙与泡沫  发于:2010年0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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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自怨自艾,丁九已经回转掀开车帘。区小凉向他伸出手,准备和他一同下车。

丁九握住他的手,神情有些迟疑:“那户人家地方狭小,还有女眷,怕不能住宿,咱们还是再往前赶赶?”

“没关系,天都黑透了路又这么滑,冒雨赶路太危险。咱们就借一角和他们挤挤,有碗热水暖暖肚子就行。”

区小凉看看漆黑的山路,听着哗哗的雨声,实在不放心让丁九继续赶车。

“那……好吧。”丁九无奈地同意,目光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见丁九答应,区小凉高兴地忙着往他蓑衣里面钻,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不寻常的眼神。

“小九,抱。”他抱住丁九温暖的身体撒娇。

丁九只得给他遮遮好,抱起他走进不远处的一幢土屋。

土屋果然狭小,分里外两间,外间摆了张做工粗糙的木桌和几条板凳就挤得满满的了,墙角还垒了个土灶。里间挂了条蓝花粗布门帘,似乎是内室,有不少于三个女人的体味散发出来。

一老一少正围着灶台烧水,旁边是堆稻草和搓了一半的草鞋。看来天雨这户人家也没有停止生计,应该是些勤劳的庄稼人。

那少的见他们进门,连忙站起身热情地招呼:“家里地窄,客人莫怪,快请坐。一会儿水就得了。”他的声音低沉,卷舌音有些过软。

区小凉早在进门时就有些发怔,现在又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心里急速分析。

排除种种可能后,他从容抬头,含笑望着这个粗壮的青年:“好久不见,香奴。不,应该是蒋永香。”

那个青年正是多年不见的香奴,他听区小凉叫出自己名字也是一怔,上下打量面前的这个人。

他见这人身材清廋,神情聪敏而活泼,一身湖蓝锦边披风料子极好,配顶蓝纱小冠,俨然是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只是那面貌,却是他这几年来念念难忘的:“公子,你……”他的声音哽住,眼中倏地一潮,忽然向他大礼参拜。

区小凉任他打量自己,也回视着他。香奴已经成长得很高大,只是衣衫粗陋、面有风霜,早非蕊王府中那个闲看流萤、懒动刻刀的小侍童了。

心中正感慨,忽见他如此做作,区小凉忙拦住他,语意含糊地说:“你我故交,隔了这么些年又见着也算有缘,不用这些虚礼。”

香奴的聪明一点没变,立刻意会。他擦干眼泪,却仍怔怔注视了他片刻才给他们介绍那老人,原来是他的父亲。

然后香奴又从内室把他母亲、暖暖,还有他妹妹也一并唤出,给他们介绍。话语中香奴有意避过蕊王等字样,只说区小凉是他从前认识的故人。

众人相互见过礼,围桌而坐。刚才因为知道来了客人,女眷们都回避了。现在听说是友人,穷人家也没有太多讲究就一起坐了。人多,连屋子都似更小了些,却更加暖和。

恰巧锅里的水开了,香奴寻出几只缺口的陶碗,先用开水涮了涮才给区小凉和丁九倒上茶,然后给父母妻妹也放上一碗,最后才是他自己。

见他行事妥贴手脚麻利,区小凉恍惚又看到了几年前的香奴。

说是茶,其实就是榆树叶子炒了炒,泡来喝比寡水好看些。黄澄澄的汤水衬着土黄色的陶碗,看上去就很温暖。

丁九把茶闻了闻才递给区小凉,又体贴地帮他脱下披风,再顺手理理他的衣服。区小凉有点渴,一边用双手捧着碗吹气一边抿啜热茶,任他整理头都不抬。

香奴虽然觉得丁九眼熟,却并没有想起他是谁。他见俩人神情亲密,大概猜到他们的关系。再注意到区小凉右耳上那个蛇环时,他就更加肯定,缺乏营养导致灰暗的脸上不禁浮起一个高兴的神情,人都精神了几分。

感受到他注视的目光,区小凉在喝水间隙抬起头会意地冲他一笑。香奴更加高兴。

香奴的妹妹只有十四五岁,可爱活泼,见家里来了客人兴奋地说个不停问个不住。香奴母亲尴尬地连连向他们道歉,却不能阻止女儿,看来对这个女儿,父母亲很是疼爱。

暖暖长得清清秀秀,虽是布衣荆钗,却端庄大方温柔和气。对于小姑子的噪聒她也颇感无奈,望向小姑子的目光亲昵好笑,看来也很喜欢这个小姑娘。

香奴父母年纪都有五十多岁,身体很健康,不善言谈,只是听儿女和客人闲聊,满脸都是笑意。

他们一家人虽然相处和谐,彼此交谈间都透着浓浓的亲情,可是他们的面色都不佳,还带些饥色。年少的三人虽好些,也纯是因为年轻的关系。所有人衣服上都打着补丁,连暖暖衣上也有。

想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艰辛,香奴虽是绝口不提又拼命掩饰,但总是洞多不胜补。

从一家人的谈话中,区小凉了解到香奴回家已经三年多了,是矢羽王子进宫前放他走的。

当时,矢羽王子曾征询过他的意思,并说如果随他进宫可以不用当太监,还能给他安排个侍卫的职位。

香奴以不能继续贴身服侍为由婉拒,同时他已过了二十岁,就请求回乡成亲侍奉双亲照顾幼妹。

矢羽王子对此很是惋惜,不过也没有再勉强他,赐下黄金百两准其返家。

香奴回家后,和仍在等他的暖暖成了亲。一家五口平静度日,平时只和香奴的两个哥哥家互有来往。

战乱一起,他们住的镇子遭遇了兵火。香奴恐暖暖和妹妹被乱兵所污,和一些邻居一同避乱来此。

内乱平息后众人归家,发现旧居已被烧毁。他们家没有什么收益,唯一进项是靠矢羽王子所赐开的一片小书肆,而那个书肆也早也荡然无存。

他们无以安身立命,只得仍回山中开垦出一片荒地,再养些鸡鸭。一家人男耕女织,勉强度日。好在他们身体都还康健,日子虽清贫,倒也有天伦之乐。

香奴的哥哥都在别处给人做工,家里也不富裕,想接济他们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看着他们一家人虽贫穷却努力维持自尊的心气儿,区小凉的心情有些沉重。特别是香奴,变化之大令他感慨。

香奴从前那张雌雄莫辨的小脸,现在经日晒雨淋已是苍黑,眼角也过早地爬上了鱼尾纹,而他不过才刚刚二十出头。

想着想着,区小凉扭头望了眼丁九。丁九一直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现在见区小凉看他,目光中似有询问。他很快地轻轻颔首,似已猜到区小凉下一步的打算。

区小凉心里一热,垂下手悄悄握住丁九的手,正色问香奴:“永香,我认识镇上孤老院的当家,你愿不愿意到那里去工作?暖暖和妹妹可以在针线房帮忙,大爷和大妈到了那儿也有很多同龄人说话。你们一家人孤零零地住在这里太不方便也不安全。暖暖和妹妹生得又这样好,长此以往毕竟不是事儿。”

香奴虽然做过不利于他的伪证,但区小凉始终忘不掉他曾经对自己的好。

罢了,就让他在离开天朝前最后帮香奴一把好了。这个家,他负担得实在太吃力了。

香奴一家都愣住了,情知是他起了同情之心想帮助他们。偏他说的话异常直率,态度又万分诚恳,让他们全没感到被同情的羞耻。

香奴娘望着自己日渐美丽的女儿,眼泪都快下来了。区小凉所说,何尝不是他们日常忧虑的?远的不讲,女儿渐大,天天面对的不是荒山就是秃岭,连个合适的女婿都难找。

“公子说的可是真的?老汉听说,在那孤老院里干活的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单人。我们这么一大家子,人家会收吗?”

香奴爹有些疑惑地问,不住打量他。孤老院是他们想不到的好地儿,只是门槛太高,他自忖进不去。

“能收,大爷。”区小凉和蔼地回答,扮演关心群众疾苦的民兵队长角色,“那个孤老院掌柜欠了我一大笔银子,有我出面说和,他还能不答应?您老去了,正好帮我看着他点儿。他要是有克扣老人的短儿,您老记着给我捎个信儿。我马上找齐债主一块去免了他的职,再让永香当掌柜的,您说好不好?”

他瞎话编得那叫一个顺溜,听得自己都暗地叫好。

“那哪成?人家可是好人,哪能干那事儿?我帮你看着还行,不让人家干可不成。”香奴爹认了真,拍拍胸脯一口答应。

余人听区小凉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对他另眼相看起来。暗赞他年轻有为、心善仗义,真是天朝的模范青年。

只有香奴知道他爱开玩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香奴妹妹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区小凉,满脸好奇。

丁九低头喝茶,唇角半弯,眼睛里是浓浓的笑意。

这人这种话也说得出口,难道要鼓动人来造他自己的反?

70.风雨归途(下)

“公子,真的可以吗?”香奴捉空迟疑地追问。

“怎么,这么不相信我?”区小凉故意逗他,拉长了脸。

香奴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是太高兴太意外了,所以不太敢相信。”

那三位妇女齐齐地附和点头,眼中都闪动着希翼的光芒。

“放心吧,等天亮你们就和我一块去孤老院找人,我保证言出必行。”

区小凉不再玩笑正色回答,实则心里怄的很。他的信用有这么差吗?瞧瞧,刚认识的人都不相信他。

他求助地看向丁九。谁知丁九竟回他个笑视,意思是你才知道自己信用差吗?把区小凉直气个半死。

香奴妹妹当下拍手欢呼,等不及天亮,拉着嫂子和母亲就回内室收拾应带的东西。

“这儿的房子田地也别荒废了,修建的时候费了不少力气吧?”说了半天话区小凉有些累了,打起精神继续和香奴父子闲聊。

“是啊,刚翻地时,土硬得几镐下去才刨开一小块。今年地才算是熟了。”香奴给他们添茶,回想起那时的辛苦不由感叹了一句。

“付出心血的东西白扔了可惜,你们不种可以让别人来种。你们只收租子也是一笔进项。”区小凉觉得自己在引诱香奴成为新生的小地主。

“公子说的是。我二哥契快满了,可以让他家来种。”香奴心情舒畅下想到了同样受苦的哥哥。

“对,老大那户人家克扣得厉害,不如等他满了约也来这儿。兄弟俩作伴多开几亩荒地,咱们再帮衬着点儿,总比他现在家里连口稠的都喝不上强。”香奴爹往前凑凑,连大儿子家也考虑进去了。

听这对父子拉家常,憧憬美好的未来,越来越投入,已经渐渐忘记还有外人在场,区小凉悄悄闭了嘴。

他微微含笑和丁九靠在一起打盹。丁九帮他披上披风,手臂隐在披风里揽住他的腰。

人多,区小凉没有问香奴自他去后的个人情况。不过从矢羽王子一直留他在身边,进宫仍不忘带他来看,可以得知香奴应该过得还不错。这一点,多少抵消了点他对香奴的歉疚。

从一开始,区小凉就喜欢香奴,而且也没有由于那件事怨恨过他。因为不管怎么说,如果不是因为他,香奴根本不会被卷入那场纠纷。

香奴这个人始终聪明而冷静,知道对他自己来说哪些是必不可少的,而哪些则是必须放弃的。

在孝义不能两全的情况下,他选择前者的作法区小凉认为并没有错,甚至还有点欣赏。

一个连自己父母兄妹性命都不顾忌的人,他的义其实很值得推敲,特别是在这种义还很薄弱的情况下。

区小凉不认为他和香奴的交情有多深厚。说到底,他们算是什么关系呢?

名为主仆,但在他这方面从不认为香奴香云是他的仆人,虽然有点一厢情愿;朋友吧,却由于香奴的刻意保持距离也算不上。

香奴对他则是敬重有余,亲热不足,虽不完全是对主人的态度但也相去不远。

因此,综上所述,区小凉对香奴在那件事上的态度虽有意外,但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不认为香奴在那种情况下还有别的选择,毕竟这些与他有血缘亲情关系的人才更加重要。

但……这和丁九的选择何其不同。在忠义面前,丁九毅然选择了义,情义的义。虽然他的顾忌更少一些,但是为了这个选择,他付出的实在是太多太沉重了。他的小九啊,同为男子却相互爱慕……

区小凉心里温暖,暗中握住丁九揽住自己的手,慢慢收拢。

丁九不知道他的心思,却知道他正在想着自己。他回握住那只手,将披风又理了理,还拉上风兜遮挡住光线,让区小凉盹得更顺利。

天明众人上路,丁九帮他们将行李卷儿放进车厢,请两老也上车坐着。区小凉坐在丁九身边,看他执鞭驾车。余人走在车旁。一行人不急不徐地进了镇子。

孤老院掌柜见大老板来了慌忙接进去,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安排接风宴,殷勤备至。

这些举动落进香奴家人眼里,还真像是借贷人对待债权人的态度,这才完全相信了区小凉的话。

区小凉向掌柜说明香奴一家的情况,掌柜马上安顿他们住下,又初步商量了工作范围,对他们很是客气。至于对外,掌柜只说是自家亲戚,让人挑不出理来。

香奴一家开始了新生活,对区小凉都是十分感激。

香奴妹妹更是对他很有好感,总喜欢找他说话。香奴娘也很中意这个俊秀温和的青年,虽然知道两家门户相差悬殊却仍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哪怕作个丫头也是好的。

香奴娘和香奴商量求亲的事,当即被了解内情的香奴否定。但他又不好说出真实原因,只强调门第不相衬。香奴娘觉得香奴不知感恩,数落了他一顿,知会老头子后,私下在区小凉面前隐约提了一回。

区小凉吃了一惊,不便当面回绝,只好含糊地提到自己身有暗疾,又诚恳地说将来不知哪个有福气的能当香奴娘的女婿。说时他眉头微蹙满脸惋惜,看得丁九忍不住扭过头去偷弯眼。

听区小凉这么说,香奴娘十分意外,到底舍不得女儿守活寡,将话岔开不再提。香奴妹妹却认定了区小凉,哭泣发誓非他不嫁。

区小凉不欲再生枝节,加紧办完事准备逃跑。临走前他和香奴单独谈了次话,顺便解开他的心结。

“公子要去哪里?”听说他要走,香奴不禁不舍地问。

“这个……说实话,我也没想好。”区小凉有些抱歉地回答。

香奴关切的眼神变得灰暗,低头轻声说:“公子的确不该告诉我。”

区小凉叹气,拍拍他明显健壮许多的肩膀:“你多心了,我的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香奴猛地抬头,注视他:“难道……”

区小凉默然苦笑,连香奴这个那段感情的见证人都认为他们早该结束了,真不明白那人干嘛还节节紧逼?

他递给香奴一张银票:“你和暖暖的婚礼我没赶上,这算是贺礼,迟了些你别见怪。”

香奴拼命推却,连说没有道理收他的东西。

区小凉故作悲痛:“为什么不收,你在怨我吗?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还想喝你们的喜酒呢。可是天涯渺渺,哪会知道你在这儿啊。”

香奴眼圈通红,满脸愧色地跪地不起:“永香对不住公子!”

区小凉心里有些发沉,忙着拉他起来。

谁知香奴劳作惯的身体竟十分有力,区小凉拽了几次都没拽动,没奈何只好弯腰和他对视:“你没有对不住我,永香。我知道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你不会那么做。何况,就算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你很清楚的,对不对?要说对不起,也该是我说。对不起,让你受连累了。”

香奴听他自责,忍了许久的眼泪突然成串地流下面颊,心中百感交集。

当初蕊王以他全家性命为胁,逼他做了不利于区小凉的伪证。几年来这件事一直像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今天被提起,区小凉不但不怪罪,反而安慰开导他,让他积郁多年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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