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既是天意我不悔(上)
宿酒未醒,区小凉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他痛喝了两大杯茶,才略感舒适。
用过早饭,他向柳夫人辞行。
事了拂身去,他做不到那么潇洒,但至少,他可以带着尊严离开。
听说他就要走,柳夫人舍不得,拉住了手劝他等入秋天凉些再走,以免暑热难耐路上辛苦。
当时也在座的步留云和月奴竟然没有过多挽留,只叮嘱他日后有空再来,就是这句很一般的话也说得颇为勉强,似乎巴不得他快走。
柳夫人不悦,说步留云是媳妇娶进门,媒人丢过墙,何况对方还是亲亲的表弟。步留云这才略微诚恳地留他再住一阵。
月奴始终没有开口,似是因为新嫁害羞。
区小凉奇怪于这对新人的态度,一边极力推辞一边不露痕迹地打量他们。
步留云神色有些凝滞,全无昨天的欢快,目光闪烁,不肯同他对视。
月奴妙目微肿,脸上浓浓的脂粉也掩不住极差的气色。她不停地悄悄观察他,似有些不解和困惑,同样一触上他的目光就快速转开,不愿相望。
两位新人并排坐着,却都似在避免与另一个有肢体接触。目光偶尔对上也马上分开,似乎他们怀有一个大秘密,而这个秘密令他们极度惊恐,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个秘密及另一个知情者。
看了半天,也纳闷了半天,区小凉实在猜不透这两个本应该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妇,怎么会在结婚第二天,有这样的表情和反应。
不过,无论怎样,他已尽到了职责,剩下的路只能靠他们自己去走。现在,他只想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柳夫人见挽留不住,只好答应。她准备了丰厚的礼物让区小凉带给将军夫人,又一再嘱咐他常来常往,千万别让她太惦记。
区小凉满口答应,和浅香等登车。
车队正要出发,步留云却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凤目紧紧盯住区小凉的脸,目光中情绪复杂,似有无限矛盾和不安。
他手扶车辕,随马车走了一阵,才硬梆梆地扭头冲马说:“你以后别再来了!”
浅香在旁,本以为他是不忍分别来话别,刚想笑话他,听到这句,脸上的笑容立刻僵在那里,随即瞪圆了眼睛。
区小凉止住欲发作的浅香,回视步留云,唇角轻扬:“这次也不是我想来的,以后更谈不上。既然表哥说了,我当然会如你所愿。那么,表哥,后会无期吧!”
步留云的眼中忽然闪过伤痛和愤怒,然而却不再多说,转身回到送别的人群中,站在月奴旁边。
月奴侧身似要避他,转了半圈又停住,似又不太情愿,别扭地僵住身体。
车轮磷磷,步家高大的门楼和送别的人群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区小凉想,这个芙蓉城,他这辈子是再也不会来了。
几人商量先去梅家提亲,再回桐城。浅香本来愤愤不平,骂步留云失心疯,听到要去梅家,立刻又高兴起来。
一对小情侣经过戈壁的磨难,感情更加牢不可破,浅香早就急不可耐地想要去见未来的老丈人好求亲。现在终于成行,兴奋得他恨不能第二天就到达目的地。
梅老先生听说有人愿娶他女儿,先是大哭三声,后又大笑三声。梅香兰大怒,几人不解。
梅香兰解释,她爹大哭是因为他认为总算是对得起她娘了,大笑则是因为终于可以把她推出家门,再也不用为她操心。
几人齐齐黑线,终于明白步留云的粗神经都是师承自哪里了。
梅老先生笑完,飞快地打个大包袱塞进梅香兰怀里,兴高采烈地打发他们下山,好象生怕待久了浅香会反悔一样。还笑呵呵地说只需成亲那天给他捎个信儿就得,其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步骤就别烦他了。
梅香兰红着眼圈儿,抱住梅老先生哭了半天。
老先生不奈烦,大声对浅香说,他要是敢对小梅子不好,他就亲自动手拧掉他的脑袋。
梅香兰怒,大喊不许他爹打浅香主意。
老先生哈哈大笑,说一声“女生外相”就倏忽不见。梅香兰见状又开始大哭,连叫爹爹。几人劝导一番,留下聘礼,下山而去。
打马驱车回桐城,离家大半年,几人都有些想家,一路上归心似箭。
梅香兰则激动得小脸时不时泛红,对拜见未来公公婆婆感到十分兴奋又有些羞涩。浅香不时和她咬耳朵,努力打消她的不安,尽显准夫婿风范。
司香、区小凉受不了他们肉麻相,踢俩人下车去骑马。
这下正中两人下怀,他们高高兴兴共乘一骑,驰弋在蓝天白云下,撒落笑声一串串。
从打开的车门,司香看着那双俪影,羡慕地叹口气:“梅姑娘真幸运。”
“司香只要愿意,也可以啊。”区小凉漫不经心地说,心绪不佳。
那人,竟敢说出永不相见的混话,让他一口气憋到现在,怎么咽也咽不下。
“我哪有那个福气?”司香苦笑,转开目光。
别人的幸福再令人艳慕,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一生,不是早在出生前就已经被征用了吗?
“司香为什么不想嫁人?”区小凉想起这件匪夷所思的怪事,纳闷地问。无论她当卧底的目的是什么,不嫁人也太过了吧。
“然后呢?生个孩子?可是我这样的人,能给他什么呢?他将来会不会受苦,会不会早夭?只要一想起这些,我就害怕。”她缩了缩身子。
“你为什么不想着好好爱他,尽一切可能让他快乐幸福呢?”
“……”那是因为根本不可能,司香想。
她就是那个孩子,也许娘亲生她前也抱着少爷那样的想法。但是,谁会给她想要的东西呢?一切,都得有人同意了她才会得到,包括她的夫君、孩子。
那个人把她娘亲当条狗在用,把她也当条狗。她的孩子呢?将来也逃不掉当走狗的命运。
她不甘心!她要让这兽的命脉,至少有一支终止在她这里。所以,她绝不会嫁人。
区小凉见她不说话,垂目沉思,只得暗地里叹气。
他已经丁九证实,司香确实每十天出去一次和同一个人密谈。两人见面时谈话简短,内容多是区小凉的日常起居,再无他物。只是司香始终按兵不动,让他实在猜不出她的动机。
通过这件事,也让区小凉意识到丁九和司香的主子绝不会是同一个人。如果是,丁九会帮她遮掩,而不是如实汇报。
可是。这种认识让他更加头痛。小小前将军府,竟有两股势力共同渗入,居心何在,何在啊?
骑在前边的浅香打马过来,欢声说:“暗香哥接咱们来了!”
区小凉探身望去,果然见暗香灰衣青马,绝尘而来。
暗香气色很好,神情却略有忧虑。他跳下马先和几人打过招呼,才对区小凉说:“少爷,夫人命我给你传个话。”
说完他神色古怪,似有不愉,又有些恼恨,却不继续说传的话,只管望着区小凉。
“什么话?”区小凉催问他。
“夫人让少爷四处走走,过个一年半载再回去。”
“什么?!”区小凉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会那么绝吧?就算恨将军,好歹祝小鬼也是她亲生儿子,至于恨到这种地步吗?连家门都不让进了。之前也没见她这么过分,只不过大半年没见面,这又是哪儿招她不痛快了?
“少爷不必惊疑。夫人之所以不让你回去,其实是,呃,黄游击的小姐前儿到了桐城,正在……逗留。”暗香见他神色默然,知道他产生了误会,忙说明原因。
“黄游击的女儿在不在,关我什么事?我又不认……”
区小凉猛然顿住话头,凶相毕露地瞪着暗香,一付“你敢说是那个原因我就死给你看”的架式。
暗香不受他目光威胁,神色无奈,老老实实地点头:“对,黄小姐,黄姑娘说,要等你回去成亲。夫人不允,黄小姐就天天派人守在府门口,赶也赶不走。夫人很是烦恼。”他话里颇有责意,似怪区小凉又让将军夫人操心。
区小凉羞愤交加,狠声:“她不过一个游击的女儿,我还是将军公子呢?为什么要怕她?我偏要回去,让她哪儿来哪儿去!”
“可是,黄小姐的三姐夫的妹妹是刘贵妃的手帕交,来往密切,她家是不怕咱们将军府的。”暗香平和地说。
“刘贵妃?她谁呀?”区小凉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一个黄小姐背后竟牵着这么一堆人。
浅香快嘴快舌地解释:“就是那个一口气为皇上生了三个皇子,五位公主的刘丞相的大女儿。”
“这么说,她很得宠了?”区小凉黑线,诧异这位刘贵妃的身体构造怎么如此强悍,生孩子都成串。
余者都冲他默默点头,一付节哀顺便的架势。
区小凉挨个打量他们一阵,扑到车厢里,开始颓然捶着马车,恨不能扯碎那只小鬼。他这桃花债怎么没完没了了还!
浅香暴笑,连兔牙都露出来了。梅香兰捂住嘴,极其惊讶地看着他。司香白了他一眼,不屑地撇嘴。暗香垂手而立,神情淡定,似早料到他的反应。
区小凉仰天长叹,押错宝上错身,又要流浪了!
考虑到浅香他们要去拜见父母,暗香又牵挂着将军夫人,司香一个女孩子不方便再跟着他四处跑。区小凉让他们都回桐城,大义凛然地表示要和丁九浪迹天涯。
那几个都不放心,死活不同意,非得和他同进退。
大家正推推拉拉闹得不可开交时,二匹快马从南边官道上急驰而至。
当先一人青衣白裤,长发高束,面目英俊,正是花雨。后面一人,双髻梳头,黑衣粉靴,似是随从童子。
区小凉看他驰近,脱口问:“大花!你不好好待在花都,怎么跑这儿来了?”
花雨的笑脸有点抽,似被“大花”这个称呼再次雷到。他深吸一口气,调整面部肌肉,恢复精明干炼的旧貎,跳下马。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区小凉,恭敬地回答:“敝主人得知公子目前无家可归,特差我送上书信一封,恳请公子花都一唔。”
区小凉气呼呼地扯开信封。
这个花十三,耳目灵通得很嘛!他才被阻半路,他的人就到了。不知是不是丁九一直在给他通风报信?
淡紫花笺上,遒劲灵动的字迹,力透纸背。
区小凉感慨花十三还真是内外兼修的大桃花,这字写得!啧啧,龙飞凤舞,他打马也追不上。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是,这内容……?
这也太扯了吧?区小凉一脸黑线,从头再看一遍。话虽混帐,意思却还好,如信纸上浓浓的龙涎香,似在诚心邀请他去散心。他不禁犹豫起来。
他看看花雨,花雨笑模笑样地等他做决定,并不催他,一付任劳任怨的老实架势。
想起这个人和花十三从前的做作,和花雪的纠缠,实在是个大大不老实的人。区小凉却偏偏没有指责他的意愿,只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没有妨碍到任何其他人。
琢磨了半天,他才问:“大花,我要是去了,是不是绝对自由,没有人会限制我吧?”
“主人说了,只要不把府里全拆光,祝公子想怎么折腾都行!”
这倒像他的原话,不过他也禁得起他折腾。区小凉叹口气:“花公子是皇子吧?”
暗香等听了他的问话,都是一怔。他们只是觉得花十三身份神秘尊贵,哪知竟是这样贵不可言,看向花雨的目光不由充满了猜测。
花雨却并无太多惊讶,坦然承认:“正是。我家蕊王千岁自和公子分别后,一直很挂念公子。请公子体谅王爷的一番好意,不要推却。”
他当即就改了对花十三的称呼,语气既尊敬又仰慕,一派忠心耿耿的模样。
所以才会好奇到偷溜到我房间里?区小凉沉吟。
请神容易送神难,花十三这个人,他绝对招惹不起。可是回想他在落香城中对自己的种种关心,说不去,他又有些歉然。
说花十三自分别后挂念云云,自然是托词,他可没有自恋到会以为自己在花十三心中会有什么地位。
花十三贵为王爷,有招揽能人异士的责任好去争权夺利。那个人实在是太聪明,肯定是从他身上嗅出了不同异常的东西,从而感到好奇,并想善加利用……
利用?咦,他怎么会想得那么不堪?他一平头老百姓,人家贵为王爷,要利用也该反过来才对吧?他什么时候这么自以为是起来了?而且花十三也得能利用上他才行。
他苦恼地皱眉,实在委决不下。转眼看到浅香手中马鞭,就开口说:“小浅浅,你把鞭子乱抛一下?”
浅香不明就里,随手一抛。牛皮小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草地上,头南尾西。
区小凉呆看一看,摇头:“天意,天意!那把儿怎么就冲着南呢?只好去见花十三了。”
大家一齐黑线。这个人!不想去就不要去,占什么卜?还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卜卦方式!
花雨如释重负,飞身上马,笑着对他说:“王爷派我一路护送,祝公子请!”
区小凉点点头,冲暗香他们摊手,笑着说:“你们看,咱也不用争了。蕊王请我去,他家肯定规矩大,你们还是别跟着受罪了。多多拜上我母亲,只丁九和我走吧。”
暗香等均不同意,说至少再跟一个好照应。
花雨帮区小凉说话:“府里早预备下人手伺候公子,我和花雪也能常见,你们不用担心。王爷的客人也没人敢给委屈受。”
听他这么一说,暗香等不便再坚持。双方互相再叮嘱一番,挥手而别。
30.既是天意我不悔(中)
区小凉只带了两辆车,装着自己那几箱宝贝,连牛都让他们一并牵回。
反正花十三是王爷,家里都有,不用白不用。他恨恨地想。
花雨和他的小侍从各赶一辆马车,他们骑来的马随在车后。
沿途遇到大片花木时,区小凉就多逗留几天提取香精。走走停停,行进速度极慢。花雨从不催他,反而尽力帮忙,已经在彻底执行花十三对他充分自由的承诺。
所以到了花都,天已立秋。箱子里也装满了香精、块茎粉末和榨汁。区小凉对此十分满意,唯一令他不快是丁九那个万年扑克脸。不管他怎么劝说,都不能让他同坐车中,宁肯一路吊悬。
花雨似对这个保镖没有什么兴趣,连问都不问一声。区小凉未免奇怪,心里忖度。
丁九则自从再次见到花雨后,愈加沉默,饭量都减少了,似有无限的忧虑。这让区小凉更加纳闷。
花都城外宽阔的官道上,不时有人从后面超过区小凉的马车向城门奔去,嘴里还喊着“出来了,出来了!快点跑!”
满怀疑问的区小凉从车内探出头,手搭凉棚向城门望去。
远远地他就看见了那个被一群百姓包围,穿得像孔雀,身骑一匹黑色骏马,笑得十分欠扁的人。
驶近了,见那人身姿如玉,面貌更胜往昔。一身柳青秋服剪裁合体,轻柔无比,穿在身上更衬得他天人无双。
区小凉叹气,再叹气。妖人就是妖人,穿什么都好看得让人恨不能甩他一身稀泥。
他把那封信劈面扔过去,大骂:“花十三,你写的好信!”
花半羽身后是几十名佩刀侍卫,骑马整肃不苟言笑。他们听来人直呼王爷的序位,更向他掷东西,无不惊吓得眼角抽搐,脸色难看。
花雨飞身离开驾位,一个燕子抄水,堪堪在那信落地前将它捞在手中。他把信恭送到花半羽面前,高声回禀:“花雨幸不辱命!”
花半羽冲他微微颔首,面带微笑,似是佳许,随后接过信。
花雨喜不自胜,翻身上了侍童牵过的马,退到侍卫队中,紧挨花雪勒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