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过去,那人面无异色;两个时辰过去,已有人在偷偷打哈欠,那下人却仍无任何不妥。
司辰的下人报说时辰已到。蕊王斜靠在一张长椅上,姿态慵懒。他含笑问祝冰衣:“怎么样,满意了?”
祝冰衣面无惧色,回视他一眼,再看看那个配药的大夫和试验的下人,转而环视殿前那一大群侍童、侍女、侍从、侍卫、仆妇和杂役等。
他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现在他要问的问题只有两个:是谁,或谁们?为什么?
他现在只是一名蕊王过气的男……呃,男情人。又正在失忆,从前那些引人注目的思想和技能,目前他已经一样也不再拥有。换一个角度,他也只是一名与世无争的客人而已。现在的他,并不会危胁到任何人的利益,可是……
为什么?为什么有人会大费周章地陷害他,甚至不惜搭上尊贵的速哥矢羽三王子殿下?
“请王爷送我到有司定罪。”祝冰衣爽快地躬身行礼。
“不用那么麻烦,怎么说这也是本王府内部的事,本王不想惊动不相干的人。现在本王只问你:你可知罪?”蕊王云淡风轻地问。
祝冰衣定定地和他对视,然后缓缓摇头,回身抄起剩下的那碗汤,一饮而尽,没有丝毫迟疑。
“不!我要求做第二个试验!现在就由我来当试验者!大家猜,一刻钟内我会不会产生和矢羽王子相同的后果?”
他负手而立,面容平静,仿佛他刚刚喝下的不是毒药,而只是寻常的汤水。
众人都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呆了,一时竟无人想起去阻止。随后再听到他侃侃的提议,不禁为之气势所夺,纷纷将目光转向蕊王。
半倚在长椅中的蕊王半天没有动作,然后轻轻用扇子敲了敲扶手,一句话都没有说。
司辰的下人哆嗦着开始记时,线香的香气飘散到空中。
寝殿前一片寂静,上百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祝冰衣,只觉得那个平素普通的少年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满天的星辉月光、满院的火把灯烛射出的光仿佛全都在这一刻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映得这个清秀的少年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使得他呈现出一种超然物外的清华之气,通身再无半点真实。
在他面前,其他的人和事物都无端地黯淡下去、模糊下去。而他黑夜的长发、澄明的琥珀眼、精致的脸上的每一根线条,却都似是呈现在阳光下分辨得清清楚楚。
飞扬的丝带、波浪般流动的长衫,月光下的他直如仙人般欲乘风归去,令人不自禁地心生仰慕、心怀忐忑。
蕊王的目光自他喝下毒汤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表情像被冻结了,连一向挥洒自如的扇子都忘了再摇动。而那双桃花眼则是从未有过的锐利,似要把面前这个精灵般的人给看穿看透,看到他再也飞不走。
少数几名注意到他这个表情的侍卫,都暗暗惊愕。
祝冰衣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意,悠然地立在沉寂的人群当中,没有丝毫的不安。
汤若有毒,他大不了被人说成是畏罪自杀;若无毒,他就赚到了。而种种迹象表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他又何妨冒一次险?是与不是,只凭天意,总比让人把罪名做实了强!
一刻过后,司辰的下人不可所措地停止计时,转向蕊王躬身不敢回报。
祝冰衣微一拱手,没有惊喜,只是一脸平静:“汤里根本没毒!这就足以证明我是被人陷害的,请王爷还我清白!”
蕊王收回目光,拨弄着扇骨,轻描淡写地说:“这个试验只是说明了砒霜是假,怎么就能说你是无辜的?”
“如果不是有人存心陷害,怎么会来破坏试验?个中原因,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了。王爷明察秋毫,自然不会像那些愚人愚妇到现在仍是不明白!请王爷还我一个公道!”祝冰衣再次拱手。
“如果本王不放了你,岂不是就同那些愚人一样了?你倒会绕弯子。”蕊王忽然失笑。
“不敢。我只是想说,公道自在人心!王爷天将贵胄,又怎会在意别人怎样看待了?”
“好个公道自在人心!让本王不放你都不行了。不过,话虽如此,你的嫌疑终究不是洗得十分干净。不如这样,先委屈你暂留在王府不要随意走动。待本王查明真相,一定会给你个交待!”说完,蕊王挥扇让众人退下,似是意兴阑珊之极。
有侍卫押祝冰衣回留香小筑,另有侍卫将那大夫和应试下人收监。
待众人几乎走净,蕊王却仍躺在椅上,将折扇抵在额角,艳丽无双的脸上是个苦笑。
就这么想离开王府,离开他吗?为了离开,连毒药都敢喝!现在祝冰衣的心中,难道没有一丝他的影子吗?
失忆这种事,蕊王是始终不太相信的。可是他想尽了办法激他,居然仍是一点破绽也无!他该怎么办?怎样才能留住他?真是伤脑筋啊!
47.我已不是原来的我
祝冰衣早晨睡醒,发现枕边有一个小盒,上面贴了张写有“揉”字的小纸条。打开盒盖,里面是满满的黄色药膏,气味刺鼻。
他嫌恶地差点将盒子丢开,却又因为上面残存的那点淡淡竹香而收住手。他仔细地分辨这味道,出了会神。再反复看那张粗糙疑似草纸的纸条、歪斜如龟爬的字迹,不由微笑摇头。
这个丁九,果然在王府。仍是那么惜言如金,送药时不能和他说说话吗?怎么就只留下一个“揉”字!他不知道自己写的字难看吗?不知道他看了会笑话他吗?
他暗自腹诽,眼中却热气直冒。
是的,他已经记起他是区小凉,而不是那个祝小鬼。
昨天被迫的那一跪,像接通电路的灯炮,从前的记忆“啪”地一声全部回到了他的脑海。现在的他又是原先的那个他了。
但又不全是,因为他已从不同的角度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现在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那个人也是这样……
甩甩头,不去再想那个人。他解开身上睡衣,沾了药膏涂在双臂和两膝的瘀痕处,左右手交替揉了会儿。初时触不得手,后来伤处渐渐被他揉得发热,疼痛消减了许多。
着衣下榻,没有人送洗漱的水,区小凉走到水池边胡乱擦洗一番。
有侍卫送来早饭:两个冷馒头,一碗半清不清的稀粥,另有一小碟切得马虎的咸菜。
区小凉用筷子拨弄咸菜,好奇地研究了半天,这才相信华贵典雅锦衣玉食的蕊王府居然真的有咸菜!
尝了一口,他不禁感慨:原来咸菜就是咸菜,不管是蕊王府里的,还是外头街上卖的,寻常百姓吃的,其实都是一个味儿!
津津有味地将早餐吃得干干净净,再略收拾一下昨天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屋子,太阳已经很毒辣。
区小凉站在廊下阴凉地儿里,看看院门口那两个石头雕像般的带刀待卫,再瞅瞅池中盛开的白莲花,发了回呆。
蕊王还真是说到做到,从昨晚上就开始派人强制看管,以实现让他留在小筑不得随便走动的目的。不过好在,既没有镣铐加身,也没有地牢深囚。这种程度的软禁,应该算是最宽松的了。
只是,要关到几时?十天?半月?抑或是……一辈子!
他打个哆嗦,甩开这个可怕的猜测,走进大屋。
背手在屋内溜达半天,瞅着里面的种种物品,他有些自嘲地想,幽闭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失忆外加不鸟他的人,既占地方又耗粮食,还真是不划算。
他搬来一个大配比瓶,捏碎蜡封,将所有辛苦获得的香精香液粉末全都倒进去。不自由的创造,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这么一大堆香味的精华混在一起,竟然发出一种比发酵了的粪便更可怕十倍的呛人气味,这气味还像海啸一样不断在向外翻滚发散,一刹那就笼罩了整个小筑。
区小凉自己第一个首当其冲,他快速捂住嘴跑到门外,大吐特吐。门口那两个侍卫,也被气味熏得脸皮直抽。
吐干净后,区小凉漱漱口,躺回摇椅里养神。
他还没喘上几口舒坦气,院门外就出现了几个人影,是顾先生他们来探望他了。
谁知侍卫一律不准入内,宣布蕊王口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区小凉连忙跑到门口,眼睛感动得亮光闪闪:“先生们真是讲义气,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来看我,真是太感谢了!”
顾先生削瘦的手指捻着胡须,沉声说:“王子昨天中毒的事,我们分析了半天,一致认为绝非公子所为。今天我们来,一是慰问;二是要告诉你,我们回头会去王爷处保你,祝公子不必过于烦恼。”
“感谢,感谢!先生们真是火眼金睛、英明神武!那个陷害我的人也太笨了,不就是下毒吗?怎么会毒而不死?要是我来的话,只要……”
他一口气说出七八种下毒办法,哪一个都足以令人死了又死、死得绝对彻底,还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那些先生们一个个听得冷汗直冒,慌忙称要去蕊王处为他说情,匆忙告辞而去。
区小凉见几位先生脚不沾地走得飞快,连柳老先生都健步如飞胡须飘飘,不由好笑。独自笑了一阵儿,也不理会那两个脸色发青的侍卫,踱回摇椅继续逍遥。
他面上轻松,心情却比刚才更沉重。
连一向波澜不兴的顾先生他们都开始着急准备为他开脱,看来蕊王并没有短期内释放他的意思。那么,他该怎么办?
看来,人在刚起床时不能想些不好的事情。这不,早上的猜测似乎正在一步步地变成现实。自由,自由,原来你是这样触手难及。
如此一关十余日,既没人提审他,也不说放他,就是干耗着。
顾先生们的求情在蕊王那里碰了软钉子。他们老脸挂不住,不敢再见区小凉,只是每天派了侍童给他送来好些清凉解暑滋补之物,关心抱歉之意表露无疑。
区小凉承他们的情,每每将送来的东西吃个精光,胃口出奇的好。然后他就卧在摇椅里一待一天,如一只睡不醒的猫。
这样好吃懒做,他的身体迅速长肉,个子更是又向上窜了一截,让他悲喜交加。
白天睡得足,晚上正经应该睡觉时,他则常常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所以当丁九于不久后再一次夜探他的卧室时,他正在很有精神地数第九百九十九只绵羊。
事先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嘴巴就被人捂住,区小凉惊讶之下很不愉快,翻起眼睛借着月光狠狠地瞪他。
丁九凝视他的眼睛,目光平静而清澈。
他嘴唇不动,区小凉却清楚地听到他对自己说:“下毒的是王子。蕊王已知。三天后子时,有人来救你。”
说完,他松开手,像一条泥鳅般溜到半开的窗下,侧耳聆听片刻,闪身而去。临去前,丁九回望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熠熠生辉。
区小凉仰躺在榻上,大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怀疑自己刚才做了个梦。
丁九哎,真的是活生生的丁九!而且他还用腹语和他说了话……腹语?!他不是说过不会这个吗?
区小凉猛然想起这件事,不由气得直磨牙。
丁九竟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也骗他!大骗子!他再也不原谅丁九了!
转而他又一想,丁九是王府隐卫,怎么会给他这个阶下囚私递这种消息?难道又是蕊王诡计?
回想方才丁九清澈得两潭泉水似的眼睛,区小凉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个猜测,转而消化起他带来的信息。
王子自己下的毒。
堂堂三王子殿下、未来的蕊王王妃,此举当然不会是自杀,目的只在陷害。
但原因呢?难道也是因为他和蕊王的那件破事?区小凉思前想后,觉得这好像是矢羽王子唯一有可能的动机。
如果猜测成立,这倒比青流和李响的手段高明多了。先是夺香奴,让他明白蕊王对他王妃的重视远远超过自己。接着装纯真,向他宣告对蕊王的志在必得,让他心灰意懒,自惭形秽。最后,再给自己下点死不了人,后果却严重的毒药,栽赃嫁祸给他,将他彻底摒弃在蕊王心田之外。
这招连环计,用得真是滴水不漏,硬是把他给蒙住了,还对矢羽王子既同情又喜欢,配合得默契又投入。他一开始就学得矢羽王子简单得过了份,简直不像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孩子。现在明白了真相,才感觉一切都纳入了正轨。
这才对嘛,要是真那么单纯,怎么可能在皇宫那种坟墓里活到现在?可是,王子费了那么大劲儿,连自己的身体都算计进去了,至于吗?他真的只是过了气的男情人,一无是处的小客人而已,对他们一点威胁都不会存在啊。
李响就不说了,脑子笨点儿;可矢羽王子那么个七巧玲珑心的孩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呢?
他真想马上跑到矢羽王子面前,立下字据、剖明心迹。他多无辜呀!
蕊王已知?
是才知道,还是一开始就知道?
种种迹象表明,他应该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吧?否则,他怎么不去找其他线索,只纠缠他一人呢?还有闲暇去摸前情人的脸,特别是还当着已经中毒的现任情人的面……
他马上啐了自己一口。呸!想什么呢,那个没节操的万年桃花,摸个把人有什么稀奇吗?
三天后,为什么有人来救?
这就是说,蕊王虽然知道情事始末,但并不打算放他,这从他一开始的态度就能够看出来。说不定蕊王还有什么后招,所以他的朋友们才着急要把他救出去。
朋友啊!他激动得泪光点点。果然是患难见真情!丁九,原谅他了!其他的人,加油!千万记得一定要来救他啊……
激动过后,他又苦恼地想:蕊王为什么不放他?
从蕊王种种行为,现在他已能判断出蕊王应该早已察觉他的去意,所以这些天才一直不给他告辞的机会。如今又恰巧遇上牵涉到他的中毒事件,蕊王就索性将计就计,将他强留在府中。这也是老招数,早被蕊王运用得得心应手。
可是,还是那句老话:他现在没有丝毫可利用价值,蕊王对他却仍是如此执着,所为何来?
难道是蕊王怀疑他在假装失忆,留下要观察一段时间?
不可能啊,以蕊王之势,查出他失忆的真相根本没有丝毫困难,他没有理由不相信。
难道会是对他余情未了?
区小凉刚一想到,就打了个哆嗦。
算了,算了,让他死吧!和仆射将军、北戎王子抢男人,他不想混了吗?
何况蕊王回府近一月,并没有对他表现出丝毫情愫。他这样猜测,不仅是不着边际,而且是花痴得可以。
不过,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王府了。
那人还是原来的那人,从没有改变过;而他,却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他。
现在的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不知道自己是该恨还是爱……
48.拯救与追捕(上)
借着夜色掩护,丁九悄无声息地潜回自己的小屋。
屋内光线极暗,朦胧的月光下,床上被子隆起,似有个人在里面睡觉,而实际上那里原本只是几件旧衣制造出的假相,可是现在丁九却知道里面已经换了内容。
他走到床前,一把掀开被子,低喝:“下来!”
丙七全身赤祼祼地翻个身,仰躺在床上,娇媚地笑:“阿九,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恩人?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老家伙早发现你的行踪了。”
丁九扔过一件单衣,盖住他的身体,面不改色地坐到椅中,没有说话。
“还有,你上次,要不是我恰好守在那侧,你以为你能够那么顺利地送药吗?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丙七披衣下床,露着一双修长的腿站在丁九面前,叉腰抱怨。
“我知道那天守在那的是你。”丁九垂下眼帘,平静地说。
“你!”丙七气得噎了一下,一只手抬起指定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