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奴香云将浴桶抬出,洗净晾在院内。他们交替吃过晚饭,立在客室内垂手静候。
两人发带上坠的两颗明珠,夹在青衣青丝中,泛着淡淡的光晕。
桌上及屋内四角的黑栅格雪莲灯,光线稳定,有隐隐的清烟铅直地升到万字不到头的青泥紫锦顶棚。
空气似凝滞了,酒香、菜香、花半羽的龙涎香盈满一室,粘稠得不能流动。如果这时用一把刀,似乎可以将室内空气切成薄薄的片摆盘,每一片都透明而香馨,美不胜收。
户外草丛中不时有蟋蟀在低鸣,仿佛要靠吟唱挽留这个美好的季节。
秋蝉也鼓噪声声,像是在怀念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
天空中没有星星和月亮,漆黑一团。
院子里的八支四柱蚌壳立灯将地面照成规则的模糊白团图案,很像透过玉莲纸的月光。
偶尔有风送来桂花的残黄,洒在青砖上和水池里。于是,小院似下了场薄薄的金雪。它们静默地等待,等待有人在上面留下脚印。
31.慢板的游移(上)
于是,区小凉开始在蕊王府暂住,天天忙碌无比,愁苦暂被他越抛越远。
季节已是初秋,阳光充沛,秋花繁茂,正是提取香精的最后黄金时期。
花半羽考虑到他的嗜好,令花雨总领配合他的工作,凡有所需,无一不为他一一办到。
因此,王府下人在这个秋天做了一件过去从未做过的工作:搜集花卉。每天都将大量的新鲜花朵运送至新建的“留香小筑”,交给那个新来王府的客人,再由他将这些鲜花做一些古怪的处理。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是非,素质被训练得高如蕊王府下人,也未能免俗。对这位新客人的种种猜测层出不穷,继而形成奇奇怪怪的八卦满府乱飞。
区小凉自然听不到,只觉王府工作人员一个个神出鬼没,极会揣摩主人心意。往往你刚一想到还没有说出口的要求,他们就为你办到了。王府的生活实在轻松之极。
特别是香奴香云,都是聪明伶俐的孩子,稍加指点就成为区小凉得力的助手,直接使他的劳动强度大为下降,他也终于有点白领的感觉。两个孩子对自己的作用也很有些骄傲。
在盛装香精的小瓶子成倍出现的同时,主仆三人的关系也迅速拉近,倒让花半羽有些意外。
本来区小凉提取香精的过程,是不拒绝外人参观的。后来却因为花半羽的一句话,给气个半死,并从此一旦开始工作,他就在大屋门外挂块写有“请勿打扰”的木牌,谢绝闲杂人等进去。这个闲杂人等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指堂堂的蕊王大人。
其实花半羽实在有点冤,他只不过是在看到失去香味儿的桂花时,随口说了句“这么多尸体。”五个而已。
桂花香气馨郁,花朵却微小娇弱,香分子极易散发。如果采用蒸馏或热萃取法,只怕花刚入热水或热油,香分子就会立刻飞散消失。
所以只有采取冷萃取的方式,才能把其中的香分子充分无损伤地提取出来。
冷萃取的具体程序是:在平底大盘中平铺上一层新鲜桂花,然后排满在砖地上,上面再盖上一大块涂满油脂的棉布,桂花的香分子会缓慢地渗透进油脂中。等这批香分子全部吸收完毕后,再换一批新花。直到油脂内的香分子达到饱和,再将油脂进行提纯,从而得到纯净的桂花香精。
花半羽走进大屋的当口,区小凉正在换桂花。
那些被吸干了香气,萎缩不堪的花朵的确像花尸。可是区小凉最讨厌“尸体”之类的词,当即把花半羽推出大屋,转天那块木牌就显眼地出现在了门上。
只是那木牌阻得了别人,却根本拦不住他最想拦的人。
花半羽总是能找到理由进去乱转,直把那块牌子当做无物。
区小凉呕了阵气,也就淡了,照常和花半羽斗嘴,开玩笑。闲暇时,也渐渐对花半羽及其王府有了更多的了解。
他本以为花半羽既是王爷,又早已成年,生得还如此模样,府中肯定是妻妾成群、美女如云,说不定连孩子都满地跑了。谁知了解后,才发现他错得离谱。
花半羽不仅没有娶妻,连个侍妾都没有。只有一个娈童,叫青流,据说还是晋王送的。就是这个娈童,好像也没有侍过寝,平时这两人也很少见面。
花半羽这个王爷,实在是清心寡欲得有些禁欲色彩了。
想起他在落香城中曾说过男女通吃的话,区小凉只觉迷惑万分。
不过这种私事,两人熟归熟,他却不便打听。再怎么地,客人也不能让主人把什么老底都交待清楚吧?他可是个好客人。
不过,有好客人把主人赶出客房的吗?他自动忽略这一点。
蕊王府占地极大,花半羽的寝殿位于正中央。
寝殿前面是日常接见访客兼办公的前院,后面是个大花园。花园南面,本是内眷的住处,现在空荡荡的,只住着那个青流。
北面是门客的居所,人倒住得不少。根据各人喜好,或群居或独居,建筑风格也是各不相同。
在区小凉的留香小筑左近,早住着几位王府门人。
有字写得一流漂亮,善于模仿他人字迹的柳子武,柳老先生。能言善辩,喜欢与人辩论的陈沂,陈先生。擅长弹琴舞剑的风流才子周屿淼,周先生。再有就是那个满腹经纶的名士顾曲顾先生。除了喜欢热闹的陈沂,其他三人都住在独门小院。
还有另外的一些门人,因为住的较远,平时基本碰不到面,区小凉还不太认识。
而他则是不多几位客人中的一位。
上述那几位门人先生们都属于文人,平日无事就聚在一起清谈,也曾客气地邀请过区小凉。然而,区小凉只去过两次就被吓得裹足不前了。
这些先生们,清谈就不要喝酒,喝酒就好好喝呗,为什么还要吟诗作赋?联句对对子?作不上还要罚酒?!
他一现代人,哪懂那些格律?何况,穿越守则第二条他还没忘呢。
花半羽听说这件事,笑笑不语。不久,他又请了一批百工技人进府扩充门人队伍,恰巧安排在留香小筑附近的大院里住下。
区小凉和这些技人相识后,没事常去和他们凑在一起。谈谈制漆染色,讲讲做镜子牙刷,聊聊编藤做箭,学学烤奶油蛋糕,他倒觉得有意味的多。
在王府住的时间越长,区小凉就越是觉得区半羽这个王爷当的大手大脚、挥金如土,真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的考语。
王府里美女虽然是没有,工作人员却如云,还净养些闲人。
门人不是都应该具有特殊的本事才能为主人效命吗?可他完全看不出花半羽的那些门人有什么实在的价值。
柳老先生总是捻须含笑,对什么意见都点头,是个彻头彻尾的好好先生,和泥高手。那个陈沂,则是连坐个座位的朝向都要引经据典辩论一番的口舌之徒。周屿淼才不才子的他没看出来,只看见他遇人就大飞媚眼,和花半羽在落香城时的花痴程度有得一拼。顾先生自然好了,不过刚被区小凉发现他患有梦游症,人格更是分裂。
还有其他那些门人,不是腐儒就是赳赳武夫,再不然就是些只懂旁门左道的怪人。里面有一个,只为会学各种动物鸟类的叫声,就被花半羽当宝贝似地养了两年有余。还有一个,竟然是个画符吞丹的茅山道士。
这些莫名其妙的闲人,呃?他好像也是作为一个只会提取香精的客人介绍给众人的,而且一住就是好久,人家会不会也认为他是个闲人?他有些心虚。
这么些闲人住着精致的处所——虽然和他的留香小筑相比还差一点。还各有两名侍候的侍童——虽然论长相能力都比不上香奴香云。可是这些要每月花多少钱才能周转正常啊。
花半羽还有个奇怪的理论,即下人除了其基本作用外,还是王府摆设的一部分,必须看上去赏心悦目。
所以王府下人的服饰一年四季不同不说,还做工精细,选料考究,随便拿出去一件,也比中等人家主人的要强。这又是一笔巨额的开销。
而花半羽虽然名为王爷,可是听说并没有俸禄。他的银子是打哪儿来的呢?
区小凉对民生比较敏感,所以在抓破脑袋也没想出答案的情况下,只好厚着脸皮去问花半羽。这样做虽然有些失礼,不过尽可以顶个关心朋友的大好托辞。
花半羽正在顾先生处下棋,听他这么一问,停手扭头打量他,痞痞地笑:“小衣儿是怕把我吃穷了吗?放心,够你吃一辈子的,别怕哦。”
区小凉气得直翻眼。什么人嘛?关心他的生计大问题,也会被取笑,鬼才要吃他一辈子!
“五位王爷都各有封地,王爷封地在熟,共有三州八郡。每年岁入的一半上缴王府。所以府里用度虽大,却是绰绰有余。”顾先生厚道地解释。
区小凉听了更加气忿。凭什么要上交一半收益给这个万年桃花?让他坐享其成?喝民脂民膏的大地主!……?不过,他好像正在这个大地主家做客,按理好像也应该算进坏分子当中去吧?
他背后冷汗直冒,逃之夭夭。
不过他到底逮着机会又打听了其他王爷的封地收益及分配。这才知道花半羽的抽头是最低的,晋王有七成,其他几王也比他的为多。
听后,再参考最近观察所得,他不禁为花半羽的前途担忧。
花半羽这个王爷,聪明劲儿全没用在正地儿上。有操心客人喜好的功夫,还不如多关注一下他的本业。
他这个王爷,实在心性淡薄得不像个有继承皇权的皇子。
先不论他那些莫名其妙的门人,单说他本人深居简出的生活习惯就让区小凉腹诽。
花半羽的作息很有规律。五更上朝,中午回府用午饭,饭后打个小盹。
下午一般是批奏折,或是看书、练字,与府中门客清谈,再不然就是到留香小筑骚扰区小凉干活儿。
晚餐多和区小凉一块用,再同他喝会儿茶,斗斗口,就回寝殿沐浴安睡。
平时他也很少出去应酬,也不太请客。区小凉来了这么久,王府才举办过两次宴会。
一次是花朝节王府内宴,另一次是晋王从封地回朝的洗尘宴。后一次还是晋王点的名,说蕊王府的歌舞厨子好,一定要让他做东。否则,恐怕只有一次。
花朝节那次宴会,办得极简单,内容却很丰富。
早上花半羽依旧上朝与百官同庆建朝,中午在宫中领赐宴后就各自回府。半下午花半羽才招集府中门人,共聚前院宴饮厅,献技献艺,随意忺酒。
区小凉为花朝节贺礼的事,发了几天愁,总觉得送什么都不合适。
蕊王府花朝节庆宴,门人照例是要送礼的。东西贵重与否不论,一曲一画都可以,但要求必须是个人亲为,似乎有点年度考效的意思在里面。
所以对众门人来说,这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聚会。不仅没有请假缺席的,还纷纷使出浑身解数,以求博蕊王一笑。
区小凉作为客人也受到了邀请,他觉得自己虽然不是花半羽门人,但出席的其他人都有准备礼物,他若是空手赴宴总归不太好意思。怎么说,他也在王府白吃白喝了一个多月。
可是除了香水,他又没有什么特长。因此,他想了想,最后仍是着落在香上。
他和做纸花的技人关起门忙活了一天,搞出一盆香水牡丹。姚黄魏紫共开一枝,争奇斗艳,栩栩如生。
看到的人都以为那是真的,奇怪不同品种的花卉竟长在了一块。围拢上前仔细观赏,再用手摸才知道是纸扎的,可是香味却又是明明白白的真化花香。
众人连声称奇,将它摆在花半羽的酒桌上。
花半羽很喜欢这盆纸花,宴后将其带回寝殿,置于案上放了很久,让了解他的人忍不住惊异万分。
他的寝殿摆设是经年不变的,从不见多出或少什么东西,始终是一榻一几一椅一香炉四铜灯。如今竟为小小一盆假花破了例!
区小凉全然不知道这些内幕,见他喜欢,心里也高兴。自告奋勇地说,等到过年,他一定和技人做出四季鲜花,装点王府,让王府真正春意盎然,春色满园。
花半羽听了,桃花眼弯弯,差点拥抱他,被他及时躲开。花半羽毛倒不是为他的主意高兴,而是听他说会至少在王府留到过年开心。
31.慢板的游移(下)
晋王的接风宴,在区小凉看来热闹有余,内容却乏善可陈。
所谓歌舞好,只不过是节奏稍快服装华丽舞娘漂亮些,其他方面也不见有什么新意。
至于厨子老王的手艺,他天天现吃着,宴席上左不过还是那些东西,实在没有什么惊喜。
唯一让他感到有点收获的,是见到了晋王和那个传说中的娈童青流。
其实关于晋王和青流,在那次宴会之前,区小凉已经和花半羽谈及过。
当时他正腹诽花半羽奢侈浪费,不知民间疾苦。花半羽坐在水榭榻上批阅奏折,偶尔看见他的样子,不禁好笑,用笔杆敲他头:“小衣儿嘴巴动个不停,干什么呢?”
“只是磨磨牙。”区小凉躲开笔杆,笑得纯真无比,充分利用祝冰衣的良好资源蒙混过关。
为防再被抓包,他转身趴在栏杆上看王府下人捞池塘里的莲藕。
花半羽这个大骗子!明明说好带他游湖的,事实却变成他自己埋头干活儿,晾他在一边发呆。不过看人捞藕也很有意思,否则他早走了。
王府花园里的池塘很大,几乎像个小湖,池水也是引自眠香河,池中遍种白莲。这时正是莲藕成熟季节,管家带着人手趁天气好,泛舟捞藕。
一艘艘小船穿行在水面莲叶间,一人撑篙一人捞藕,动作熟练,忙而不乱,更无怠工尝鲜等不良行为发生。如常地,虽有十几人在忙碌却始终安静高效,不闻半点人声。
蕊王府的藕因水质好,养护精心,节节脆甜多汁,在花都也是有名的。
花半羽并不吝惜,除小部分自留,大部分都分送都中亲友,连宫里也是接节上供,据说他的皇帝老爹也喜欢这一口。
花半羽见区小凉自己找到了事干,就将注意力更专注在手中折子上。
他身为五王之一,肩负着协助皇上处理政务的责任,每天批奏折是必修的功课。他批得又极认真,凡上奏中有不明处,必圈出打回命下头重拟。每天兢兢业业,批完奏折才去忙别的事情,绝无懒惰的时候。
在区小凉眼中,他竟像个忧国忧民洁身自好的新五好王爷范本。
看着每天那几十本奏折,区小凉问过花半羽,他明明很忙,为什么上次会有大把的时间到落香城去玩。另外,他明明很自律,又为什么在那时像个花花公子四处招惹人。
花半羽想当然地回答,他好容易从政务中脱身,不尽情施展一下魅力岂不很亏?而他上次之所以会在外逗留那么久,是他父皇特批了他一月的假期以便代他理佛。
“很亏,很亏!那些没机会被你迷晕的可怜人真是亏大了。”区小凉连连点头,深表赞同。
“我的决定在回花都后,被证明十分英明。刚回都那个月,奏折像小山似的倒向我。父皇还扔给我一堆烂摊子,那几个家伙也趁机落井下石,到现在有些事都还留着尾巴没完,否则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在府里闷得发霉。“花半羽无奈地说,纯属玩笑。
区小凉皱眉:“你才发霉呢。那几个家伙是指你的四位王兄吧?他们怎么这样?”
“我是忙得发昏,哪有闲情发霉?”花半羽轻描淡写地回答,似是不经意漏掉了后二个问题。
话才问出口,区小凉就意识到他逾越了。王爷岂是可以被随便议论的?幸好花半羽是个聪明人,他捅了娄子自然有他这个人精来收拾残局,他是不必太担心的。
看到小船满载莲藕纷纷归岸,区小凉才尽兴地转回身。
花半羽刚巧批完奏折,正在净手。他的那双手细长精致,淡蜜色的皮肤柔滑富于弹性,漂亮得和它们主人的脸也有一拼。
感慨一番后,区小凉忽然想起那个稀罕的人物。
“那个青流……”他只问了半句,就感觉不便继续,迟疑着停下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