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这才回头,向头儿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头儿喘着气侧卧在洞口,水和泥沾了一身,十分狼狈。他微微点点头,说:“这是燕尾和太极以前住的地方,还好我记得这个地方。”
玉树蹭到他旁边,抽着鼻子说:“我以后再不欺负他们了,头儿别生我的气。”
头儿舔舔他的鼻子,回答说:“我没生气。”
玉树放下心来,在头儿身侧趴下,等待雨停。不过他很快又竖起头来,一丝不详的血腥味在雨水和泥土的腥味中渐渐地扩散。
“头儿……”玉树叫叫头儿,头儿模糊地回应一下,玉树不安地四下嗅嗅,最后在头儿侧腰血腥味最重的地方拨开毛发,那里一个还在冒血的大洞,玉树甚至能看见鲜红的内脏。
刚才他并没有听到最后射出的那颗石子落地的声音。
玉树不敢舔伤口,因为舌头上有倒刺,他只能凑到头儿头边不停地叫,头儿却低声说:“不能叫,等回去夏卉、余栀子和郑皑皑会救的。”
玉树犹豫一下,固执地摇摇头:“我去找人。”
“喂……”头儿没能叫住他,玉树跳出去掩好洞口,判断下位置,往西南门门口去了。
西南门应该会有很多学生经过,虽然现在已经很晚了,但是由于是期末考试时期,出去自习的学生应该很多,这个点虽然在下雨,但也会有人回来。像刚才的坏人那样的学生应该不多,他可以找那些气息很温和的人。或者还能找换班的保安们,他们中大多数都不讨厌猫,还有一些和气的叔叔们会喂他好吃的东西。
“请问你有时间吗……”
“等等……请问您能……”
“请问……”
玉树在雨里跑来跑去,遇见一个感觉很温柔的人就会跳上去抓鞋子,一般他们会蹲下来打着伞想把它提到干净的地方或者喂食物给他,但是没有人愿意跟着他走。
保安叔叔们看见淋成落汤鸡的玉树,招呼他进传达室休息休息,玉树摇摇头表示不需要,然后跑开继续找人。
天亮的时候雨暂时停了,门口来往的人逐渐多起来,车子也很多,玉树不敢乱闯,只能先返回四十五楼的地洞陪头儿。
不过头儿并不在那里,地洞里空荡荡的,只有水迹和血迹。土匪在旁边的台阶上等着他。
玉树在台阶下站着,问:“头儿呢?”
土匪眨眨眼,回答说:“被人带走了。我认识的人,一个很不错的研究生。估计晚上到他的宿舍去,能看见头儿。”
玉树“哦”一声,难过地低下头,想问在哪里,又不敢问。
“你很任性。”土匪开口说:“而且很情绪,芃芃要负责整个南边园子七十多只猫的生老病死,还要负责处理与邻居们的关系,发生突发事件的时候,他没有时间照顾你。所以你必须要学会独立生存,你让我很失望。你能躲过芃芃的注意跑出来,说明你很聪明,很会观察,也很有能力。可是你很不成熟。我曾经说过芃芃不会教小猫,因为他喜欢一昧地溺爱。而你就想在他的溺爱里做一只永远长不大的小猫。”
“是我的错。可是,我问什么,你们都说我太小,不可以知道。”玉树也很委屈。
土匪的语气很平静:“是这样的吗?真的是这样?如果你能表现出成长的迹象,我们当然会告诉你。你已经知道的部分,却做得很不好。你不像公主和断胖那样会分辩好人和坏人,却要违背守则,模仿他们的动作和人来往;守则里说,被人抓住之后,可以费尽一切心思逃跑,但是不可以伤害人类,因为你示弱才可能让他们掉以轻心得到逃跑的机会,而伤害和反抗会激怒他们,招致更大的祸患,可是昨晚你是怎么做的?你知道该怎么做,却不想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你而言这就是前辈们蛮横的约束,所以这些该做的事你根本做不到。告诉我,你真的成熟了吗?”
玉树的头又低了几分,过一阵又抬起来:“今天以后,我会认认真真地思考。”
“哦,我很期待。”土匪拍打着自己肥嘟嘟的肚子,继续说:“芃芃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会代领首领的职责。你和燕尾、太极由坚强和淑女照顾。公主和左罗、右罗、海盗会帮你们警戒。希望以后你至少能听话一点,我不会像芃芃那样宠爱小猫。孩子们不多教训教训,怎么会成才?”
“我会努力。”玉树看着土匪说,“不过,我应该去哪里等头儿?”
土匪站起来,看看他的前爪和后腿,道:“你还是先去花坛瘸着腿走两圈,等余栀子发现了来给你包扎爪子再去吧。”
雨没停多久,吃过午餐,余栀子给玉树包扎了受伤的前爪后腿之后没多久,大雨又倾盆而下,到这个下午依然不见减小的趋势。
玉树受土匪指点,费了老大劲爬到三十一楼二层的窗外等着。
雨檐很小,根本遮不到多少雨,玉树隔着被雨水淋花的窗子望着里面。隐隐可以看见头儿躺在一个篮子里面,很安稳很安稳。
一个男生在房间里看书,看一会望一眼钟,隔段时间就起来给头儿喂什么。
他想进去看头儿。玉树在窗台上走来走去,不时低声哼一下。他知道他现在一身泥水,这个男生根本不会放他进去。
头儿像是感应到了玉树的心愿,往窗外看一眼。只一眼就认出那个模糊的白色的影子是谁。他从篮子里爬起来,无声无息地跳上椅子,桌子,暖气管,最后爬上窗台坐下来。
玉树隔着玻璃用鼻子蹭蹭,头儿则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两只猫就这样隔着窗户温存,直到男生看看时间又该喂药了,才发现头儿不见了,继而在窗台上找到这位不安分的伤员。
他也看到了玉树,笑问头儿:“是你的朋友?”
头儿“喵”一声,男生不懂猫语,不知他是在答“是”还是“不是”。但是这两只猫感情很好他还是看得出来的,便先抱头儿到猫篮里,然后打开窗子让玉树进来。
头儿的侧腰被刮掉一大片毛,覆盖着厚厚的纱布,刺鼻的药味从纱布下透出来,玉树不敢靠近伤口,只在他头边“呜呜”地哼着。
男生拿两片药过来,坐在地板上,一手掐开头儿的嘴,一手把药片塞进去然后紧紧将头儿的嘴压住,确认药片已经被咽下了才松开。动作熟练极了,不知道曾经对付过多少只猫。
“他要在这里住一个月,你可以来看他,但是不可以发出声音,不可以被楼长抓住。”男生一手轻轻摸着头儿的头颈,教训玉树说:“我知道你们听得懂,所以要乖一点。”
“啊呀顾越,这就是这次的新病猫啊。”门忽然开了,又一个男生走进来,把雨伞往外一丢,速度,关上门速度极快地换上燕居服,走到顾越旁边坐下,粗鲁地抓起玉树一看又放下,向顾越一笑:“公的。篮子里那个呢?”
“也是公的。”顾越拿根棉签小心翼翼地给头儿清洁耳朵,边清洁边问:“论文怎么样?那么偏的立意,虽然有许多新材料,也很难被教授接受吧?我就说你不该选这个题材。”
“我高兴,你管我。”男生扁着嘴说:“不过我是挺后悔的,因为这个论文,又折腾出个认亲的老熟人。”
“你老实点。”顾越扔掉棉签,轻轻踹他一脚,又道:“这只猫好乖,喂药也不挣扎,逆来顺受啊。”
“说明他聪明嘛……”
……
顾越边聊边给头儿捋毛,不多时头儿就昏昏欲睡。玉树舔舔头儿,向顾越点一下头,跳上窗台,仍从窗户离开了。
玉树没有回坚强身边,而是直接去找土匪。土匪对他的到来一点也不惊奇。
“想跟我学打架学做首领?给我个理由先。”土匪懒洋洋地靠在他的宝座上,淑女在旁边坐着,两只猫都等着听玉树的理由。
“我想保护头儿。”玉树重复道:“我要保护他。”
土匪咪咪眼,不是很赞同:“只想保护他可做不了好首领。”
玉树很认真地回答说:“我只想保护他,我什么都听他的,所以园子实际上仍然由他管理。”
土匪笑着说:“你天生适合打架。有你做首领,即使芃芃不能维持首领的位子,他依然可以做实质上的首领。不错的主意。不过放开所有的权力,你做得到吗?”
玉树答道:“可是跟着头儿这么久,我看到的只有责任。”
土匪打量他一圈,一口答应下来:“那么可以。明天起,每晚十二点,你来我这。我一定会好好教你。不过这也意味着,你要知道一些不好的往事……还是让坚强告诉你比较合适。淑女,你等左罗右罗送玉树回来了再走。这样安全些。”
淑女用尾巴点三点以示同意。玉树向土匪道别,和等在外面的左罗、右罗一起回坚强的猫窝。
燕尾和太极已经睡了,坚强听了玉树转达土匪的意思,虽然还有些疑虑,也与玉树说起往事来。
“卡西莫多的母亲是一只叫图白的胆子非常大的白猫,从她敢趁虚而入和头儿生小猫就可以知道。她大胆,可是她和现在的你一样,并不会分辩什么人是好的什么人是坏的。她即将临盆的那晚被几个人类的小孩抓住,用铁丝从脖子一圈一圈地紧紧勒到后腿。”坚强边说边比划,玉树看他身上的狸花斑纹,似乎变成了铁丝,背上一阵阵发寒。坚强用前爪安慰安慰他,继续说:“那晚她的惨叫我到现在都能分毫不差地回忆起来。头儿带着猫群赶到的时候,图白已经死了,死在花坛中央。从小树林边到花坛中央,一路都是血,还有被勒出来的即将出生的小猫的尸体,那晚也下了雨。血的味道很快就被洗掉了,但是至今仍记忆犹新。”
“那卡西莫多……”玉树忍不住问道:“他……?”
“卡西莫多是同胞五个小猫里唯一一只存活下来的。”坚强叹口气:“所以头儿对他格外宠溺,最好的都留给他,但是却不大愿意亲近他,因为一看见他就会想到图白。其他猫也一样,对卡西莫多很同情,但是也不想看见他。你和卡西莫多有一点很像。”坚强看一眼玉树,他没什么反感,才继续说:“就是大猫们告诉你们往事,你们绝不会就当不知道,而是会觉得委屈。卡西莫多大概觉得受排挤,不跟猫怎么来往,反而跟人类比较亲近。不过好在他会分辩好坏,知道什么人是可以接近的。但是凡事都有例外。”
玉树点点头:“昨天晚上那个坏人,身上的感觉并不危险。”
“是这样的。所以如果不能将这种人也区别出来,那么还是不能接触人类。所以流浪猫守则的条款才会被缩为不得接近人类,除非是断胖或公主那样的。这就是卡西莫多的死带来的教训。卡西莫多先被昨晚射伤头儿的弹弓射伤——四十一楼的小石头也被射伤了两次,然后卡西莫多又被一脚踩在脖子上,整个脖子里的骨头都断了。”坚强摸着自己的脖子,伸伸舌头,最后补一句:“最后他的尸体被吊起来,就吊在花坛中央的金银木下。是头儿第一个发现的,很难想象头儿当时的心情,那是他的长子,也是唯一一个儿子,死掉了,尸体被吊在他跟前,他却连爬上去把他的尸体解下来都办不到。他的半个妻子和所有的孩子都是死在人类手上。但是我们是生活在人群中的流浪猫,而他是我们的首领,他不可以仇恨人类。就算今天他也伤在人类手上,仍然不可以有仇恨的情绪。”
玉树很聪明,便顺着坚强的意思往下说:“所以我要学的第一课,其实是不可以仇恨?”
坚强笑着点头:“是的,不可以仇恨。除此之外,还有要保护好自己。园子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有喜欢我们的,就有讨厌我们的,也有以伤害我们为乐的。图白和卡西莫多是两个最惨的例子,还有小石头,因为被弹弓射伤过的都是白猫,所以白猫似乎更加危险,头儿也受过伤,南门的白猫阿闪经常被剃毛,有人一生气就会跑到我们聚居的地方摔砸我们的食具,甚至以踢我们取乐,知道的不知道的,细细说来一个月也说不完。”
玉树接道:“但我们必须忍耐,因为我们寄人篱下。如果反抗,会给整个猫群带来灭顶之灾。”
坚强略带赞赏地说:“你很聪明。我和土匪早就知道你很聪明,只希望你能真的运用你的聪明。”坚强说着停一停,想一想,又补充说:“其实……淑女的妈妈,就是图白。但是所有的猫都联合起来欺骗她,说她的妈妈被送走了。淑女是在园子里出生,被图书馆的大婶捡走后来又放回来的,而同时间图书叫图白的猫有好几只,确实有被送走的,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就是惨死的那只。头儿对刚来园子的淑女很关照,大概就是因为她是图白的女儿,长得也最像图白。”
玉树着实吃了一惊,淑女很美,就算以人类的目光看,也是一个美人儿,真难想象,有人会对这样的猫下手。
“告诉你这个,只是为了向你解释头儿为什么对淑女很不一般……”坚强戛然而止,因为左罗右罗的脚步声又一次在外面响起,淑女回来了。
淑女只进来看望一下燕尾和太极,然后敦促玉树去旁边的小窝里睡下,临走前她在玉树头边坐下,道:“土匪还有桩事要我告诉你。”
“嗯?”还有故事?
淑女不安地挠挠耳朵,斟酌再三,才说:“坚强的腿……虽然因为出车祸受过伤,但那不是主要原因。他在园子里养伤的时候,已经包扎好的腿伤,被人生生扯成挪位。最后发现送到医院,已经晚了。”淑女见玉树有些惊慌,嘟哝道:“这也太残忍了,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别在坚强跟前表现得已经知道了,他很傲气,绝对不会希望你同情他。”
“啊,我懂。”玉树不停地点头,他是真的懂。土匪给他上的第一课不是要忍耐要放弃仇恨要保护好自己,而是怎样去爱护自己珍视的猫。互相隐瞒,互相遮饰,为了让他高兴,学会假装不知道,学会做一只体贴的猫。
8.思春
玉树每天都会去看看头儿。宿舍有人的时候就进去,没人的时候就在窗台上隔着玻璃往里面望。顾越发现了他每天都来,便每晚都把窗户留条缝供他出入。
玉树来见头儿的时候,总是很心虚。但是头儿对他却恢复了出事之前的态度。玉树变了,他能感觉出来,这就足够。
头儿的伤,说是一个月能走,却花了两个月才好得七七八八,且那块被剃掉的毛还没长出来,怎么看怎么滑稽,于是他便一直在顾越的宿舍住到秋天换毛,等毛长全了才离开。头儿和顾越已经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省了道别,一个晚上静悄悄地和玉树跳窗出了宿舍。
玉树内敛了许多,但是依然喜欢贴着头儿蹭蹭毛撒撒娇。正在发育期的猫儿长得很快,一直被头儿和土匪特殊照顾的玉树更是如此,油亮的毛,强健的身形,用土匪的话说,颇有他当年爪踩一众公猫坐拥满园美色的气派,再训练几个月,差不多可以和头儿打个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