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我发问,一只圆珠笔已经递了过来,我只好迅速签名。
“以后别没事儿大过年地寄什么特快专递!” 那个人抱怨着蹬蹬蹬跑下楼去。
我关上门,仔细看着手里的硬壳信封,忽然像被烫了手,一下子把它扔在桌上,那上面的字迹分明是苏菲的。无比刺眼!
想了想,我还是走过去拿起桌上的信封,拆开,无论里面是什么都再伤害不了我了。
啪的一声,有东西掉在地上 ,我捡起来,是那本护照!里面夹着一张便签纸,上面只是寥寥几行字:
请从速出国,内附由汉城转机飞往悉尼的大韩航空公司单程机票。旅馆已订好:Hilton
Sydney,请自行办理入住。我会尽快赶来与你汇合。另附Visa 卡一张,密码是你的生日。
署名:靳远然。
我定定神,将一切哀思杂念锁入记忆最深处。靳远然:方国生的丈夫,靳阳的父亲,却于此时跳出来,为什么?我是已经被他们赶尽杀绝的一个小卒子,还想在我身上玩花样吗?我的眼睛沉静地望着在阳光里跳动,飞舞的尘埃——,那就走着瞧吧!
我把护照,机票收好。又收拾了一个简单的旅行包,里面只是几件旧衣还有一张我和妈妈的合影。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红丝绒小袋子,那原本装着我第一次拿了工资后给妈妈买的一条项链。她很开心,一直戴着。我捧起一点骨灰慢慢装进去,封好袋口,贴身放好。
想了想,又在桌上给陈阿姨留了一封短信,大意是我还有急事要办,必须马上赶回去,请他们帮忙照看一下这个家。
我把包骨灰的袋子装进旅行包,背在肩上,打开门,走出去之前,再回头看了一眼。从次之后,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在一楼,我把大门钥匙放进陈家的信箱。然后,幸运地打到一辆车,“去南山。”
“你不是本地人吧,这时节上南山可没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好心的司机一直试着劝我。
“我不是去玩的。”是去了却故人心愿。
冬天的南山被积雪覆盖,白茫茫无垠,真是干净!我在石场附近的山坡上迎风站定,拿出袋子,打开袋口,向着终年不休的劲风扬起手臂,母亲的骨灰沙尘般瞬时被风卷散,消弭在冷冽的空气中。母亲的故乡在南方,就让这浩荡长风伴她返乡吧!
十小时之后,在汉城仁川机场,我乘坐的航班顺利起飞。舷窗外是高广的天宇,翻滚的云海,望不尽故乡路。
此去无期,方晨,珍重!
番外 (谁,曾在你的日记里哭泣?)
第三十五章 陈阿姨的春节
那大概是我一生中过得最伤心的春节了。我记得很清楚,除夕当天下了大雪,中午刚过天就一片昏黑了。陈让他爸非要我去歇会儿,可我怎么阖得上眼呢!
苏怡的骨灰就放在里屋柜子里,而苏醒却不知去向。
“老陈,你再给苏醒拨个电话。”
“????”电话按键的声音。
“怎么?还是没人接?” 我的心像在油里煎。
又想起二十三年前的那个除夕,外面也是下着大雪,黑漆漆的云压得很低。两岁的小让非常烦躁,哭闹着打翻了饭碗,
“哎呀,淘气——” 我正弯腰收拾撒了一地的饭菜,就听到啪啪啪的拍门声,
“让让爸,去看看是谁。” 我没空理会来拜年的邻居。
门开了,一股冷风窜了进来,小让狠狠打了个喷嚏。怎么还愣着,不关门,我有点恼火,
“关门——,啊!” 我手里刚捡起的饭碗又应声落地,“——苏—苏怡——”
我惊骇地望着门外站着的女人,她蓬头垢面,仿佛三天三夜没有睡过,如果不是那发帘下温柔的双眼,我真不敢相信这个怀抱婴儿的女人就是我从小最要好的朋友:苏怡!
“——快进来,快进来,” 我跳起身,跑过去把她扶进屋。
“有奶粉吗?阿—阿醒饿了。” 苏怡苍白的嘴唇哆嗦着。
“有,有,我去冲。”
“我去冲奶,你陪客人说说话。” 小让爸从我手里接过奶粉,进了厨房。
这人虽然木纳寡言,但却真是一个好人。苏怡疲惫的眼里露出感激的神情。
我不敢问她怀里的婴儿是谁,不敢问她这几年的情况,更不敢问她是如何不远万里来到这北疆苦寒之地。
她们母子在我家安顿下来。苏怡和我都是师范毕业,很快就在我工作的农场子弟小学找到了工作。我眼见着她们在这里安了家,眼见着苏醒慢慢长大,但却再没看见苏怡眼中的快乐。她也笑,但眼里却毫无笑意。在家乡的九曲河湾,爱乃橹声里巧笑倩兮的少女永远消失了。
“——嘟嘟嘟—”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我抓起话筒,“喂,哪位?”
“阿姨,是我,苏醒。我妈在吗?”
“……苏……苏醒,你……你这些天都在哪里呀?”我气息不稳地急问。
电话里有一瞬的停顿,“阿姨,我妈在吗?请她来听电话。”
想起苏怡的骨灰,我说不出话,“……苏醒,出了点事,你,你还是赶紧回来一趟。”
“我这就回去。阿姨,出……出什么事了?我妈妈呢?”
我略松了口气,“等你回来再说吧。” 我怕他受不了,想当面告诉他这个噩耗。
“阿姨,等等,我妈怎么了,我要和她说话!” 他在电话里慌张地叫起来。
“……苏醒……”我的心一下子抽紧,再也装不下去了“……你……你母亲……去世了,就在五天前……”
半天我都没听到回音,“……哦……五天前吗?”电话里传出他恍惚的声音,接着,啪嗒一声他挂断了电话。
在苏醒十二岁生日那天,我终于猜出他的父亲是谁。那孩子从门外跑进来,身姿颀秀灵活;一双眼睛尤其漂亮,亮闪闪的,仿佛会说话,象足了一个人!那是靳远然,我们在江南老家的邻居,也是高我们两级的中学同学。
原来,苏怡一直都没对他忘情!却落得这么一个始乱终弃的结局。每次苏醒过生日,好像都是苏怡最伤心的时候,眼里的神情似喜还悲,无法排遣。苏醒上大学后,情况更糟,在那一天她甚至会喝醉,
“……阳阳……阳……阳……我的阳阳……” 她嘴里不停嘟囔着,除了阳阳两字,我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也许,那是苏醒的小名?
哗啦——,门一下子被推开,冷风卷着雪花扑进来。我愣怔地望着站在门外的那个男孩,那——,那是苏醒?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一年没见,这孩子就瘦得脱了型,苍白至极的脸上仿佛就只剩下那双大眼睛,里面满满的都是绝望!
我的眼泪哗一下流下来,失声痛哭。苏醒的脸上木无表情,他问我苏怡的死因,事情的经过,冷静得让我感到战栗。
“……苏醒……你要想哭,就哭吧,会好受一点的……”我真怕这孩子憋出病来。
“不,我并不想哭。” 他安静地说,还拍了拍我们的肩膀。我却更觉伤心,哀莫大于心死!苏醒好像是死心了。
第二天早上我故意等到九点才上楼去叫他,我知道这一夜他肯定睡得不安稳,想让他多睡一会。还包了他最喜欢吃的馄饨。可是,他已经离开了。我不相信他能有什么急事,有谁会在春节有急事要办呢?苏醒带走了他母亲的骨灰。
要是小让在就好了!可是七天前,他到马来西亚拍外景去了。听说是他女朋友的公司新接的一个宣传片。唉,孩子大了就是操心。他的这个新女友我还没见过呢。
我万万没想到正月十五那天,小让居然带着他的女友回来了,跟他们同来的还有一个年轻人,是个什么公司的董事长,名叫方晨。
那是个非常英俊,醒目的男孩。很有教养但却异常冷淡,只有他的双眼富含表情,但又复杂到极点,连我这个老教师都看不懂。
“苏醒回来过吗?” 小让问我。
“除夕那天回来的,”
我看见那个方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这一丝亮光令他的面容变得更加生动,“但是,大年初一就走了,说是有急事要办。他妈妈刚去世,他还能有什么更大的急事……”
“……什么……”随着哐当一声那个男孩已经跌坐在地,椅子翻倒在一边。他们的齐声惊呼使我想起来他们可能还不知道这一噩耗。
“是除夕前五天去世的,你们去查查新闻就知道了,就是那场火灾……”我还没说完,方晨就跳起来往门口跑,可又一下子停住,好像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妈,他没说要去什么地方吗?要办什么事?”陈让着急地问我。
“喏,他只留下这个……”我把苏醒的字条找出来递给小让。那个方晨一把夺过去,小心地捧在手里,好像怕伤到那张纸。真是奇怪的人!我皱了下眉,
“苏醒没和你们联系吗?你们这么急着找他有什么事呀?”我忽然开始担心苏醒。这些天,那孩子惨白到近乎透明的脸总是在我眼前晃着。
“……没……没什么事……”小让有点结巴,从小他一撒谎就结巴。
我盯着他,“真没事?”想想又忍不住说:“你们都是他的好朋友,可得好好劝劝他。他们母子一直相依为命,现在……现在……”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朦胧中看到对面的方晨好像也红了眼睛,双手死死攥在一起,好像要将彼此掰断似的,
“……现在他母亲突然去世了,对他打击肯定很大。我看他都瘦得不成样儿了!唉,可怜呀……”
方晨猛地背过身去。小让的女友掏出纸巾递给我,轻轻拍着我的肩背。虽然才匆匆几眼,但我对这个叫姜昕的女孩却很有好感。她剑眉星目,非常爽朗。
“阿姨,我们……能不能去苏醒家看一看?”姜昕问。
我带他们上楼,用苏醒留下的钥匙打开房门。屋里非常整洁,也非常寒酸,我看见那个方董的背轻微颤抖着,象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妈,我们先出去吧,让方晨一个人呆会儿。”陈让不由分说地就把我拉出去,
“?” 我瞪着他,怎么能把个陌生人单独留在苏醒的家里?
“没事,真的没事……”
随即,我们站在门外的三个人全都震惊地挪不动步子了。因为从门里传来一声接一声的悲鸣,一开始还极力克制,不一会就完全失控了。那声音痛不可当,哀伤莫名。陈让和姜昕全都红了眼睛!
方晨在苏醒的家里逗留了很久,但还是赶晚班飞机回去了。我松了口气,以为最坏的那部分已经过去了。却哪里知道世上永远没有最坏的事情,只有更坏的事情!
第三十六章 李琼花的春节
我叫李琼花,今年刚满十七岁。大年下的,本来不该出远门的,可我爸的老毛病又犯了,躺在床上都好几个月了。我妈愁得就只会哭,我就对她说:“妈,您别急,我进城找秀儿姐姐去,让她帮着找个活儿。”
妈不舍得,可也实在没法子。眼瞅着过了春节,就该农忙了,到时候不定多少地方要用钱呢!
进了城,秀儿把我领到一个旅舍,给我找了个服务员的工作。她就在旁边的一个饭馆打工。我真是高兴,没想到一进城就能有活儿干。秀儿笑我,说是现在快过春节了,打工的都返乡了,才这么好找工。
我干活的这家旅馆,对对,是叫旅馆,不叫旅舍,可气派了!反正比县城的招待所看着招眼。还发了制服,哪天穿上到照相馆去照个像给我妈寄回去,她一准乐得合不上嘴。可来住店的客人都不怎么周正,不是喝得烂醉,就是穿得妖里妖道的,不象正经人。我和秀儿说了,她当时就拧了眉跟我说:“少看,少听,少打听,你就干好自己的活,别和那些人搭咕。”
我也挺不乐意的,这活是她给介绍的,现在倒来教训人啦。我是那么没眼力见儿,不分好坏的人吗?再说了,那些客人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又哪能搭咕的上呢。
春节前的一天,好像是前一个星期吧,205房住进来一位客人,是个病得不轻的小伙子,看着也就山槐哥那么大,山槐哥去年参的军。他一天到晚就躺在床上,瘦得刀条儿似的脸烧得通红,也不说话,连眼睛都睁不开。我可吓坏了,从前我弟也闹过这种病,差点就没命了。我就凑过去问他:
“——你,你要不要去医院呀?”
他还是闭着眼,摇摇头,“……不……不用,……你……你能帮我买点药吗?”他连话都说不连贯了,“钱……” 他可能是想告诉我钱包在哪里,却做不到。
“你歇着吧,别操心这个了。”我轻轻走出去,这个客人一看就和那些人大不一样。
我给他买了消炎药,又问了人家吃什么好消化,卖药的售货员告诉我酸奶最好消化。可酸奶是什么呀?幸亏他们隔壁就是家副食店,我一问人家就给我介绍了好几种。
我回去喂他吃了药,又喂他吃了几口酸奶。唉,城里人就是娇贵,生不得病。看他那样子就像个纸人儿似的,风一吹就散了。
第三天,他烧退了,就忙不迭地谢谢我,又把钱还给我,特别客气。我那时才发现他长得可真俊!比县城剧团唱小生的还俊气!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那眼睛里死气沉沉的。
每天我去打扫卫生,都看见他半躺半坐在床上,眼睛瞧着窗户外面,像在想事儿,又像发愣。那神气——,我打了一个哆嗦,那神气怎么那么像去年在我们村后山上跳崖的大学生呢。那个人死前几天也是常常坐在山石上发呆。
大年三十儿那天,老板给我们放了假。我和秀儿她们一起逛了庙会,真想家呀。初一回来上工,才知道那个205房的苏先生已经退房离开了。不知为啥,我心里特难过,总担心他会出什么事儿。
正月十五,我们去看了花灯,可一点也不热闹。很失望!第二天,我刚上工,就来了一帮子人,领头的是个穿戴讲究的小伙子,长得比画上的人还好看。老板叫我领他们去205房,那个房间自从苏先生走后还没住过别的客人呢。那个领头的先生和我单独进了房间,他的随从都等在外面,我伸了伸舌头,排场可真大呀!
“……苏……苏先生那几天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