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花开四季 之北地文殊兰————水虹扉
水虹扉  发于:2010年0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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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逢春日,飞泓接到同僚庆生的请柬,於是在傍晚时分穿戴齐整,带著斐儿欣然前往。

同僚的府上早已备好酒席,唤来歌姬。客人不多,酒席也不见得铺张,因为都是同年,不分上下,到了

後便纷纷自行落座,无拘无束谈笑风生。

飞泓虽没有什麽大才干,但因为性子温柔,对上对下都是一团和气,所以与同僚们的关系还算处得融洽

酒至半旬,飞泓有些不胜酒力,又不懂得挡下别人敬的酒,斐儿无奈何,只有在旁边替他抹胸捶背,连

声对旁边劝酒的人道:“侍郎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真的醉了。”


坐在飞泓旁边的一位同僚眯著醉眼,望望斐儿,又望向飞泓:“岑兄当真是好豔福。”

飞泓有几分醉意,平素和这位同僚交好,彼此岁数又相近,玩笑话说得惯了,有事情也不瞒他,听他这

麽讲,只不过一笑而已:“林兄若愿意,也可以去找一个人,带在身边……呃,只不过,要找到像我斐

儿这样的,怕是不易。”


“哼哼,岑兄莫要小瞧了在下。在下虽不才,温柔标致的孩子,家里还是养著几个,容貌身段怕是不输

你的斐儿。”林姓同僚生得俊秀,自许风流,被飞泓这一说,在酒醉中便有些顶真,压低了声音,“只

是前几日,都悄悄打发掉了。新近,宫中老皇龙驾归天只在这几日。若不然,邹兄的庆生酒宴,断不会

如此朴素遮掩,只请我们几个交好的……太子的性情,岑兄大约还不知道……太子最恶官员宿疾家中蓄

养娈宠。我等新进,还是收敛些的好。”


飞泓心里沈了一下,点点头。

这件事,他多少听到些消息,但在此之前却未曾认真。看来,以後该少带斐儿外出了。

斐儿听到他们的对话,依旧轻轻替飞泓捶著背,只有眸光渐渐黯淡。

* * * *

酒尽人散,飞泓喝得天旋地转,被斐儿扶回家中。

等到再度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烛火通明的卧房内,头有些晕,身旁斐儿静静守著他,不时用蘸了温水的

帕子,替他擦拭额头胸口。

见他睁眼,斐儿连忙扶他背靠软枕坐起,端过桌上放著的一盏醒酒汤,喂他喝下半盏,这才觉得神智渐

渐清醒。

“相公醒来了麽?”

外间传来珠帘响动的声音,飞泓转过头去看,只见妻子身穿一件淡绿绣衣,头发松松挽个髻,独自一人

掀帘进来,朝斐儿笑道:“斐儿,你侍候得辛苦了,快下去休息吧。”


“是,夫人。”斐儿朝她躬了躬身,低眉垂目退出门外。

妻子看著斐儿离开,走到飞泓床边坐下,敛了笑容,神情凝重:“相公,宫中传来消息,老皇怕是撑不

过这几日,这些时,就算穿件亮色的新鲜衣服也是忌讳的……你倒好,在此时和人饮酒作乐,还喝得大

醉,也不怕被人得知,参到朝中?!”


“娘子……此事是我做得不对。”飞泓回想起来,也觉有些自悔。

“……好在你们做得不算明显,最近宫里也乱做一团,没人查这事,还可以勉强遮掩过去。以後不再如

此,也就罢了。”妻子悠悠叹了口气,“只不过,斐儿不可以再留,打发他出府吧。”


“……娘子?”飞泓乍闻她此言,有些错愕。

“相公,你也知道,为妻不是嫉妒成性的。男人这些个朝三暮四,若不是做得太过火,我能容也便容了

。”她轻蹙秀美眉尖,“斐儿毕竟大了,而且宫里那些人和事,相公也明白。为了相公的前程将来,不

能再留他……对他,也未尝就是不好。”


“这……”

飞泓性子柔弱寡断,尚有些犹豫。虽然妻子说得有理,势在必行,毕竟与斐儿相处了三年,不知该如何

决绝。

“放心,相公不需出面,此事便交给为妻。”妻子又叹了一口气,将柔荑放在他的肩上,“为妻去和斐

儿说。”

飞泓点点头。

转念想来,斐儿这些年虽形貌未变,如今也有十八九岁,早过了做娈童的年龄。如今将他打发出去,给

他些银钱,让他讨一门亲,也未尝不是好事。

* * * *

“斐儿,你在相府三年,此番出去,我和相公也不会薄待了你。这些银子你拿著,足够买田置地,一生

衣食无忧。”

花厅之中,斐儿坐在椅子上,望著对面那出身富贵的美貌女人,只是摇头,声音低若蚊蚋:“夫人要斐

儿走……侍郎可知?”

“斐儿,不要以为是我嫉妒,所以逼你。若非眼下情势所迫,我也舍不得你走。”女人轻轻叹了口气,

“与你说实话罢了,你留在相府,与我只有好处。”

“但凡对丈夫有半点心的女子,若说不嫉妒,也是假的。然而,猫儿又哪有不偷腥的?况他又是青春年

少,生得俊俏风流,这是防也防不住的。与其让他与女子偷香窃玉,留下隐患孽种,不若斐儿在他身边

让我省心。”


“如今……有些事也不便与你多说。总之,你留在相公身边,对他有损无益。”

……

斐儿听她说完,低著头静默良久,眼中慢慢浮现出一层泪雾。

她和飞泓,休戚相关。

即使要他走,也是由她来说,而不是飞泓自己前来。

原以为,自己纵然不是飞泓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至少也在心中占有一席。

三年的相处相与,自己於飞泓,究竟算是什麽?

她看著他,声音宛转轻柔:“……斐儿,你还有什麽要求,和我说没关系。”

“夫人,斐儿不走。”斐儿愤极反笑,伸出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一对乌黑眸子直直望向她,“若是

非要撵我走,我便在这京城中四处宣扬,说我是岑侍郎家旧日男宠。到那时,恐怕对侍郎更加是有损无

益。”


他舍弃了一切,只为飞泓。回想往昔恩爱缠绵,仍历历在目。如今要他挥之即去,他怎能甘心?

“你……”她没料到他竟会要挟,一时语塞,气急败坏,拂袖而去。

斐儿看著她的背影自门前消失,终於忍不住泪水决堤。

(四)

自那日,气走了侍郎夫人,便没有人再来理会过斐儿。

既没有人要他走,也没有人和他说过一句话。就是飞泓,也未曾见过半面。

他一个人住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像被所有人遗忘。

……

“相公,相公。”

夜深人静,烛台高照。飞泓与他的妻子云雨方毕,妻子细细喘息著,偎在他耳边娇声道:“斐儿一直不

肯走,都这些日子了,可怎麽办才好?”

她眼眸似嗔似怨,唇瓣嫣红,乌云似的长发铺了满枕,锦被中露出半截玉似的手臂。

“我也不知道……”飞泓素来便是个性子软弱的,神情犯难,“他跟我这麽多年,多少有些情份……他

不愿走的话,不若便让他待在府内,我们这里原也不缺他一口茶饭。”


“不行!”她的柳眉高高挑了起来,声音带上几分凌厉,随即又微笑,“现在的情况,相公也知道。留

他在府里,天长日久这麽冷著他,难保他不弄出什麽事来,终究是个祸端。”


“那、那便将他撵走。”飞泓见她神情不悦,咬紧牙关狠了狠心,“索性打他出去,或是卖与旁人为奴

……也罢了。”

“相公,这也是不行的。”她轻轻叹口气,“前些日子我好言去劝他,又许他一笔银钱,他竟要挟於我

。说是若让他出这个家门,他便将相公与他的事情,在外面大肆张扬开来。”


“这……依娘子之见,该如何是好?”飞泓听她这麽说,顿时没了主意。

她没有立即回答,眼波转了转:“相公,当年我爹爹在南边为官,我也曾在南方住过一阵子。我们卧房

门前栽的,应该是文殊兰。”

“……没错。”飞泓点点头,“本来此花只会在南方生长,这几株是异种,逆了地气时节,在北地也能

四季开放。”

“此花捣烂外用,能治跌打肿痛。其鳞茎有毒,若食其鳞茎,便会使人中毒身亡。”她眉头轻蹙,“这

麽多盆文殊兰,倒是现成的……也省了到外面弄砒霜的麻烦。”


飞泓听出她话中用意,不由大惊失色:“娘子……”

她缓缓伏在他胸口处,声音中带几分哀戚:“相公……可是怨我心思狠毒麽?”

飞泓嗫嚅著,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为妻也算是书香世家,自幼受严教出身的……轻易不会起这个念头。就是自己下决心,也用了好几日

。”她伏在他的怀中,嘤嘤哭泣,“但是,若非如此,於相公仕途前程必有阻碍……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


“相公若因这事捅了漏子,相公的那些门生至交,我家爹爹,公爹老丞相在朝堂将如何自处?相公的仕

途,如今已并非干系相公一人……为妻不愿见到相公,成为不义不孝之人!”


说到这里,她已哀泣不成声。

飞泓抚摸著她的长发,长长的叹了口气。

自成亲以来,承蒙她多方照顾。就是她此番举动,也事出有因,并非为了她自己,实在不忍责备。

斐儿也实在是过於固执,认不清自己身份,看不清眼前形势。

……也许,这就是斐儿的命。

* * * *

这天傍晚,夕阳将落未落时,飞泓来到斐儿的房间门前。

身後,是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以及一个捧著瓷碗的丫头。

妻子虽说要替他做这件事,但她一直在发抖。他身为男人,让妻子了断自己的孽缘,怎麽也说不过去。

然而来到房门前,便再难举步。斐儿毕竟全心侍候了他三年,总有些情义在,要他亲自面对斐儿,骗斐

儿喝下那碗毒粥,他还做不到。

犹豫再三,还是让那几个家丁和丫头在外面站著,自己走进斐儿的房间。

斐儿的房间坐南朝北,很少见到阳光。在这夕阳西下时,屋子里一片昏黄黯淡。

斐儿穿著一身鲜红色衣裳,散著长发,就坐在挂著皎纱帐的床上。可能是屋内光线的关系,他整个人的

轮廓衣饰都模模糊糊,显得黯淡暧昧,仿若落了尘土的旧陶器。


只有一双眼睛,锐利而有神的,死死盯著前来的飞泓:“岑郎,你终於来了。”

飞泓走向他。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飞泓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自己鞋底与青石地面轻轻的拍击声。

飞泓来到他身边,在床沿处坐下,轻声唤他的名:“……斐儿。”

“是,岑郎,你要对我说什麽?”

斐儿的目光又亮又锐利,像是一把刀子,令飞泓不敢逼视,於是微微垂下眼帘:“前些天……娘子到过

你这里。她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

“你要我走麽?”斐儿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未起波澜。

“是、是的。”飞泓鼓起勇气回答,“你留下来……对你对我,都没有什麽好处。”

“岑郎,看著我说话。”

斐儿一对冰凉柔滑的手,捧住了飞泓的脸,让他与自己眼对眼:“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却连正视我的勇

气也没有吗?”

斐儿唇角微微朝上勾起,像是一抹微红的上弦月:“这些天,刚开始我是有些难过的……不过,现在已

经想通了。”

“岑郎,你不曾亏欠我。”

“从一开始,就是我要跟著你,你只是被动接受。对你好,与你交欢,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所以,你

不曾亏欠我。”

斐儿唇畔的那抹笑,在飞泓面前慢慢放大:“而且,我也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岑郎一直都很温柔,即

使现在也是。”

“其实,有个人肯好好待我,我就已经满足了……至於天长地久,不过是痴时做的梦罢了。”他吻了吻

飞泓的唇,声音宛若叹息,“人只要活著,就会不停的变化……哪有什麽天长地久呢?”


飞泓听他这麽说,不由大喜过望:“我就知道,斐儿不是不识事理的……斐儿放心,我必定会备下足够

的银钱田产,让你安安稳稳过日子……”

“岑郎。”斐儿笑著打断了他的话,“但是斐儿想要的,不是银钱田产……那些东西,对斐儿来说毫无

意义。”

“那麽,斐儿想要什麽?”飞泓急急往下接,“只要我能做到的……”

“斐儿想要的,是岑郎。只有岑郎。”

说著,斐儿凑上前去,轻轻舔了下飞泓的耳廓:“斐儿……原本留在岑郎的身边,就已经满足。不过现

在看起来,已经不行了。只有……”

飞泓悚然一惊,转过头去望斐儿,只见他看自己的眼神专注而古怪,冰冷锐利,宛若一条盯住猎物的蛇

忽然间明白,这个人无论如何不可能放手。正如妻子所说,撵他出去,或是留在府中,都是祸端。

心忽然冷硬下去,推开斐儿强笑道:“这几日冷淡了斐儿,心中不安。叫人做了碗碧粳粥端过来,应该

还温热著。”

说完,轻轻咳一声,外面候著的丫头便推门进来,将粥端到斐儿面前。

斐儿接过那青花瓷碗,笑著,用肩膀轻撞了下飞泓:“岑郎……若是斐儿喝下这碗粥,岑郎是不是就会

永远留在斐儿身边?”

声音绵软,风情撩人,似是平素撒娇的模样。

飞泓松了口气,哄人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於是柔声道:“自然。只要斐儿喝下这碗粥,我便永远留在

斐儿身旁。”

他话音刚落,斐儿便将碗沿凑到唇畔,仰起头,三两口喝尽里面的粥,然後放下粥碗,望向飞泓。

飞泓只觉心跳如鼓,怔怔的看著他。

斐儿依旧笑著。两道细细的血线,沿著斐儿笑弯的眼,自面颊淌落下来:“……岑郎,如你所愿……别

忘了,你适才许我的话。”

惨白的面容,鲜红的血泪,而斐儿还在笑。斐儿的手,牢牢握住他的手。

恐惧与慌乱,就这样突然袭上了飞泓心头。他急急挣开斐儿的手,跌跌撞撞地朝门口处冲过去。

直至冲出门外,看到那轮缓缓西沈的红日,心才渐渐定下来,站在原地怔怔发呆。

这个时候,有家丁进入那间屋子,然後出来禀他:“侍郎,人已经暴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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