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只是……唉嗯……我会叫呀……呀……」
「有什么关系,只有我听见而已。」
听衣裙这么说,福气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害臊。他一边唉唉地叫着,不时抬眼偷看。朱衣裙一下一下帮自己按着。他的表情是专注、认真却又温柔的。脾气暴躁的他,从来没有耐心做事情,工作的时后虽然专心,但眉宇间却有一股戾气,那是要杀得别人血本无归,忘了良心在哪里的朱家本色。但现在,这专注又柔和的神情,他从没看过。为什么不多用这样的表情看他?为什么从回来到现在都不看他?上次,他说他喜欢他,是骗他的吗?是戏弄他而已吗?
福气觉得有点伤心,他要离开了,贾贵不让他走,衣裙却一点都没有挽留,反而那么热心地促成。是不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他?是不是像上次他要离开朱家的时候一样,他心里还在气他?
在他的心里,自己曾经有过份量吗?是不是因为有了那个书秦,所以他和恭要离开了,衣裙一点都不伤心?
「衣裙,你想不想听个秘密?」他忽然说了。
「什么秘密?」
「我有个大秘密,除了贾贵,其它人都不知道的……唉哟!」痛呀!
“除了贾贵”,听起来多刺耳。衣裙不小心便多用了力。他抬头看了福气一眼,看他疼的那个样子,于是他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
「我想告诉你。其实我本来就打算说的,一直没机会。其实我…….其实……」
要把藏久了的秘密说出口,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怎么?你不是要说吗?如果那么难说出口,我也不是一定要听。」衣裙不悦地说。哼!只有贾贵知道的秘密,不能说给他听?他醋桶翻在心里,手上用劲。
「啊!好痛!」
衣裙放轻了力量,回过神来。「你要是不想说就别说了,你这样吊人胃口,我一闪神就会太用力。」
「你…..是故意的吧?」福气说:「我早就想问你了,为什么上一回你帮我弄痛成那个样子?你那时是不是故意的?」
衣裙没想到他会问,他一愣,不耐烦地说:「别翻旧帐了。你若想象上次一样疼,我还是可以做得到。」
「不要、不要。」福气忙摇头。
「不要就闭上嘴。这次不痛吧?」
福气点头。不但不痛,而且还很舒服,除了有些麻刺,衣裙帮他按得很舒服。他这么一个大少爷,却帮他这样尽心的按脚。他虽然平时那么凶,其实是对他好的。
是不是?
「我的身分……其实不是什么奴才。我那时是骗你们的。」福气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我早就知道了。你会识字、会算数,手脚活儿却做得那么差,个性狂妄也就算了,还把我的宝贝全都摔坏。我早知道你绝对不是什么小奴才,我起初倒怀疑你是个间谍。」
听衣裙提起往事,福气脸红了起来。
「你不是说不算旧帐吗?……唉呀。好麻。」
衣裙此刻按到一处,福气一阵哆嗦,他觉得自己全身鸡皮疙瘩都浮起来了,想要抽脚,却被握住。
「还没完呢。」
「好麻。」
「一会儿就会好了。你怎么不继续说?」
福气沉吟了一会儿,他在想要怎么说才好。
「我……我不是长安人,我家住在乡下,是个大户人家。我们家三代单传,所以对我照顾得特别小心。我从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去私塾读书,我十六岁的时候,就进京考试了。」他说出来了。
「十六岁?你去给人磨墨提鞋吗?」衣裙笑了。
福气摇摇头。「那一年,我考中了状元。」
「别开玩笑了。」他皱眉。
「我没开玩笑。」
衣裙手上动作停了。他有没有听错?福气的神情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衣裙愣愣地,不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你……」
「我得到皇上的青睐,他授命让我和贾贵来长安做事。贾贵便是那一年的榜眼。」
「我原以为,我这下子光耀了门楣,为王家争了光采,回去以后大家都会很高兴。但那一年,我家乡发了场瘟疫,结果等到我兴冲冲地想给他们报喜讯,已经没有人在等我了。我失去所有的家人,后来我便一直留在长安,贾贵便一直和我作伴。」
福气继续说着。
「我喜欢穿著下人的衣服在外头乱逛,那天落水时,便是穿著那身衣服。那时,我被你们救了起来。我不想回去,所以就骗你们我是个奴才。其实我不是奴才,我是……」
「你是王敬!」朱衣裙看着福气的表情,彷佛在看妖怪。
那眼神多骇人!福气缩了一下。他怕的就是这个,每次说出「王敬」这名字,就是这样的眼神,就是这样的表情。但是,他原以为衣裙是不一样的……
避开衣裙的眼神,福气继续说:「我和你们差三岁,我没有说谎。但你们的算法错了。今年我已经二十二了。我早已不是少年,更不是小鬼。我比你们都大了三岁。」
衣裙未自震惊中回复,一直愣在那里瞪着他。
福气忍不住说:「那又怎么样呢?我还是一样,不是吗?」
「……」
「你怎么不说话?说呀。」
「你说话啊。」
衣裙低声说:「你是开玩笑的吧?」
福气顿了一下,摇头。「我说了不是。」
衣裙忽然大吼一声:「你、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们?」他把福气的脚推到一旁,福气疼得叫了出来。他瞪大眼睛瞧着忽然发怒的衣裙。
「你这样耍我们,觉得很好玩是不是?从头到尾,你都不是真心跟我们交往的,是不是?」
「我没有!」
衣裙别过脸,不肯看他。福气受伤地看着他,想和他说话,但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后悔了,他不该说的。说什么秘密嘛!他真是个傻瓜!白痴!他将自己的脚移下床,轻轻套上鞋子,不大平衡地站了起来。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们,我只是想要交些朋友…………」
「……」
「我是王敬,那又怎么样嘛!有差别吗?」他吼。
「…….」
「……我去客房睡,谢谢你帮我弄脚。晚安。」
一滴水滴落在布鞋上,水渍晕开成了深灰色。另一滴水滴落在地上,没发声响地散开水花。友情落在地上便破碎了,说谎的人是他,他不埋怨,他只是难过。福气一跛一跛地走着,他糊了视线,世界变得朦胧。他没走回房间去,却到花园里坐着。冬夜里外头冷得像是要夺人性命,但他不怕。他紧紧缩成一团,好冷。他现在只想见贾贵,王敬的朋友只有贾贵一个人。是他太笨了,谁要他说什么秘密,他是傻瓜。真实又如何,没人喜欢听的。
第九章
也许是昨夜在门外待了太久,一早起来,福气便觉得自己额头烧烧的,身体却冷得很。吃早餐的时候,珍馐美食都没有了味道。福气随便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吃不下还有另一个原因,衣裙又在回避他的眼神,又不跟他讲话。算了算了,不说便不说吧,都要走了,计较什么。
「马儿已经安排好了,看你何时准备好,我们就出发。我会陪你一块儿去,以免有什么差池。半路上有驿站可以换马,累了也有旅店能休息。恭已经出发了几天,我们现在送信也迟了,尽量赶路,能不能赶上,就要看天了。」
就连说这话时,朱衣裙也没看着他。
「我知道了。但我得先去衙门一趟,等我作完证,放了你的人回来。我们就出发。」福气学着衣裙,故作冷漠地说。
离开的时候,脚步沉重的。一步一步走到衙门去,天空的强光像个金钟罩罩住了他,思想被抽光了,打击着自己的是脑里的烧热,还是衣裙的态度?福气分不清楚,直到跪在衙门大堂里的那一刻,他也没自恍惚里清醒。
抬起头,坐在那位置上的不是贾贵,是个别的大人。福气睁着眼睛看他,把自己的供辞说了。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是记得要说那人是清白的。堂上大人惊堂木敲了几下,四周的官兵喝了几声,福气眼角见到身旁那人对着大人感恩磕头,应是没事了。福气软软绵绵倒下去,他这一跪便没起来了。到他醒来时,自己却在一片黑暗里。
四周又湿又阴冷,光线一点点地从前方射过来,隔着牢笼。
牢笼?
「没想到吧?王敬。你也有这样的一天。」
听见了声音,想要抬起头来看。福气用力一撑,咳了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喉咙有把火在烧,吞了针似的刺着。冷得像在冰窖里,福气抖不停。咳得泪水流出来,朦胧间看见那人递了水给他。水带着怪味,福气吞了又吐出来了。
「呵呵呵,娇生惯养。你有苦头吃了。」
满脸胡须的男人把水杯拿回去,放在牢笼外。「这样摆着,待会儿我再叫人加些干净的水。但你寄望可别太高,这里是牢房,不是茶馆。要喝乌龙可没有。哈哈。」
「你是谁?」福气疑惑地看他。
「你还没想起我是谁,生了胡须你便不认得了?我可一点也没忘了你。我是杨千刀。千刀万剐死不足惜的杨千刀,你记得了没?」
「杨千刀!」
惊剎的记忆在混沌的脑中清出一条路来。这人,生在官宦人家,但是野兽心性,他杀了一家子佃农,只因为和人家的儿子吵架。当初福气要斩他,但因为他家里官大势大,最后没有办法,只能将他关在牢里,不放他出去。福气心里打算若不杀了他,也要关他一辈子。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他和他关在一起。
福气心里有些害怕,但他镇定地装作没事。在这种恶人面前,他不会示弱的,即使自己现在也是个落魄潦倒样,但他在他面前的身分是王敬,骨头比谁都直,比谁都硬。
福气抬高了下巴,睨着他:「我怎么会在这里?」
有点抖音,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冷。
「呵呵。王敬,到了现在你还这么骄傲?你知不知道你在生病?你知不知道你生了病,发了烧,昏昏沉沉的时候,便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你躺在公堂上,自个儿说:『我不要当王敬了,我不要当王敬了。』你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那个姓白的听了,自然就明白了。」
福气脸色茫然,他不记得了。
「呵呵。你是不是发烧得脑袋坏了?你没死,却让大家以为你死了。你知不知道你“死后”皇帝老爷来给你上过几次香?流过几滴眼泪?你知不知道那些香、那些眼泪,得用你的命来赔?这种时候,你还自投罗网上衙门来。哈哈哈!王敬,你是脑袋烧坏了!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疯人在他身边狂笑叫嚣,福气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缩起身体抵御寒冷,他心里想的,只有对朱恭的抱歉。看这情形,他真的要失约了。除非他破墙逃出去,否则他也没办法了。这次,也许再也见不到朱恭了……福气神情恍忽,那满脸胡须的男人见了便说:
「怎么?你不会是怕我对你怎么样吧?哈哈哈,你放心,白大人交代过我,不能杀你,因为他要请皇上过来直接审问你,要让你活到那个时候。而我呢,嘿嘿,我明天就要出去了。而且是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你说什么?」
「我父亲已经拜见过白大人。他人比你好一点,仁慈多了,新官上任,大赦我一个人。哈哈哈哈!明天此时,我已经在花楼里享福了。哈哈哈!」
「怎么可能?」
福气不可置信地看着相貌猥琐的男人。他不能理解为什么白大人会这么做?这个男人是多么残忍、失却心性,判决书里写得清清楚楚,是绝对不能放出去的野兽。出什么差错了?白大人怎么会胡涂地放了他?
「我关在这里那么久,已经闷得要疯了。现在要出去,就要做点事情。我本来是想要杀你,但你已经一脚踏进棺材里,不必我动手。明天出去,我先去找贾贵,让他瞧瞧我的厉害!他那张死人脸,我看了就有气!」
「你说什么!你还想伤人?」
「有何不可?」
福气抓住栏杆。「来人哪!来人哪!」
「叫什么?想要叫白大人来,叫他不要放我出去吗?呵呵,没用的。我爹送给他多少黄金,他可是面不改色地收了。」
「胡说八道!身为一个朝廷命官,岂会做这种事!」福气愤怒地喊。
「当然是会的,只有你和贾贵这两个不知变通的蠢猪例外。就是因为你们两人蠢笨不知变通,还轮流作了长安县令,才害了我在这鬼地方待了这么多年。呵呵呵,现在不同了。这白大人很上道,我计算过了。他的要求不会太高,我的家产,大概还能撑得住让我杀个十个人都没事。可惜你没家人了,否则我就一个一个杀着玩。」杨千刀龇牙咧嘴地逼近福气,样子很恐怖。但福气一点都不理他,继续叫人。
「来人哪!来人哪!咳!咳咳咳!」
「傻子,你就是叫哑了嗓子也没人理你的。更何况,白大人把兵都换掉了,以前那些会听你的下人和士兵们,已经全部都遣走了。你不妨继续叫叫看,反正你叫得喉咙破了,本大爷听得越爽快。哈哈哈哈!」
福气着急得不得了,但他太累了,身体又酸又疼。他挂在栏杆边,等候着官兵的出现,但始终没有人走近。怎么会这样?他要怎么办才好?谁来帮帮他!
他不停地叫着,声音都破了。一直都没有人来,福气绝望地靠在栏杆旁。他好累,好冷。他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渐渐的,福气的意识又一次陷入昏迷。如同身在冰窖中,沉在深水里,他梦见自己落水的那一次,慌乱地踢着脚,却不停往下沉。和那次不同的是,梦里,朱恭没有来救他。他一直沉,一直沉。如果点起灯来靠近看,他的嘴唇是灰色的,身体在颤抖,脸色铁青。神昏意乱之时,福气记得自己有张开眼睛,但看不清楚;他记得自己有说了什么,但连他自己也没听见,也不记得内容了。
迷懵之间,有人拿着毯子包住了他,帮他温热身体,喂他喝热水。重复了好几次,神志慢慢被拼凑回来,当苦药被灌进嘴里的那一刻,福气终于醒过来了。他咳着把药都吐掉了,太苦的滋味,吞不落喉咙。
「喝下去!」
听见那声音,福气一愣,不敢置信地抬头看。那双总是回避他的眼睛,现在坚定地凝视着他。他靠在他宽阔的肩上,被他抱着。福气瞪着看好一会儿,忽然间伸手抓住了衣裙的袖子。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手使劲地抓着不放。
朱衣裙一手抱着他,另一手拿着汤匙。
「吃药。你受了风寒。」
煎起来的药又浓又黑,刺鼻的味道在五里外便闻得到了。福气他颦眉蹙额的撇开脸,被衣裙抝了回来。
「你做什么?难道你想病死在这里头吗?死在这里,很光荣吗?」他凶霸霸地说着,捏住福气的嘴巴将苦药灌了进去。
福气呛得咳了起来,却被衣裙拉回来,又灌了几口。全部喝完时,福气苦得直吐舌。衣裙拿了水给他喝。他忙喝着。
「你昨夜三更半夜不睡觉,在花园里做什么?」
福气没回答。他怎么知道?看见了吗?他不是不理他了?
「吹风吹一晚,伤风感冒,很好玩吗?」
「自己跑来衙门,告诉大家自己是王敬……真是有够蠢了!」
「亏你还做过官呢!真不敢相信!」
听着衣裙一句句数落,福气噘嘴瞪着他。他专程过来,就是来这儿损他的吗?
「看什么?还不快谢谢你的救命恩人?」
「你来这里干什么?谁叫你来的。」他张口,声音却破得可怕。
「哼。我爱来就来,你管得着?」
「你……」
什么态度嘛!你不是不理我了吗?不是不和我说话了吗?那就干脆不要来嘛!福气赌气闭上嘴巴,静静地坐着,只觉得身体很冷,很不舒服,心里很委屈,很难过。衣裙也不跟他说话,两人就这样坐了半天,直到衣裙忽然说:
「对不起。」
福气从没听过衣裙向人道歉,这是天下奇观。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