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安城的街头的热闹繁华景象一如往常,两道摊贩规规矩矩的一左一右一字排开,夹在摊贩中的人行道上,挤满了上街采买的主妇、大婶儿、厨师、还有长安各富裕人家的仆役。吆喝叫卖之声四处可闻,长安城的兴盛与安定,由这堪称全国最大的菜场市集可见一斑。这些都是拜现今的长安县令--王敬所赐。
这会儿,穿著县令府灰色仆役制服的王福气双手捧着个婴儿般大小的西瓜,气喘吁吁地挤在人群中。他困难地迈着步伐。今天他要乘船去洛阳,想买些自己喜欢的西瓜、包子在路上当点心吃,但是没想到市集上人山人海,他力不如人,被挤得寸步难行。光买个西瓜便他花了好大功夫,现在抱着西瓜,还要去买包子,这使他的行动更加地左支右绌。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王福气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矮小瘦弱的身躯挤到左首的王老头包子铺旁。终于松了口气似的,他嘿咻一声放下西瓜,笑着对卖包子的老王说道:
「王老爷子,能不能麻烦您给我包二十个馒头。」
「哎呀,您瞧是谁来了,这不是我的福气小祖宗吗?好久没见着你啦,青天老爷可好?」老王抬头见是福气,笑咧了嘴热道。
老王挺喜欢福气这小僮,一方面他是老王所见过最有礼貌的年轻小伙子,虽说身为奴才,说话却总是请啊请的,另一方面,他是长安县令府里的僮儿,光这点便加了十几分,因着县令的新政使得长安城繁华非凡,他这些年来生意比之从前多出上百倍。
说起长安县令,那可真是个人物,姓王单名一个敬字,「敬」是皇上御赐的名,意思是皇上认可他是个值得尊敬的好官。据说王敬十六岁便少年英才高中状元,同年走马上任长安县令,他的政绩卓著是有目共睹的、而为官清廉更是众所皆知。算算他来长安任官至今五年,长安城里的人都尊称王敬为『王青天』。
「托福,主子身体强健没病没痛没见阎王,这会儿正要行船上洛阳游赏今年的牡丹宴,您老人家行行好,快让包子给我提了回去,大家船上当点心吃呢。」福气对着老王拱拱手,稚嫩的脸上满是讨人喜欢的笑容。
「是呀,我怎么给忘了,皇上御赐给青天大人的游船今天第一遭出航,这可是大伙儿都知道的大事,那可不能耽搁了,福气你等会儿,我这就给你准备。」说着,老王手脚俐落熟练地从蒸笼中拿出二十个热腾腾的包子,快速地以麻布麻绳打包捆好,结了个绳环勾挂在福气瘦小的肩上。
「这样多东西,福气你拿得了吗?」边接过福气的铜钱边问道,他看这年纪不过十五的瘦小男孩提了二十个馒头还得拿西瓜,不禁有些为他担心。
「可以可以。」
福气深吸了一口气,又是嘿咻一声地弯身抱起地上的大西瓜,向老王道了声谢之后,便转身再度挤入了人群之中。他现在要赶去码头,自他出来采买到现在已经一个时辰多,他给浪潮般汹涌的人群东推西拉地耗去太多地时间,这时才回去可要捱府上贾总管的骂了,他不禁担心起来,他谁也不怕,可是就怕贾总管啰唆。
得快些才行呀,福气心里如此想着,他尝试着更努力的在人群中推进,无奈脚下却半点快不起来,反而越来越缓慢。福气个头小又不长肉,平时也没干什么粗活儿劳动,现下提着这些个沉甸甸的什劳子物事,光是站着就费他好大的劲儿,走了十来步不到,他已经是气喘如牛、汗湿衣襟,脸色涨成了猪肝色,薄唇却泛着惨白。
我不行了,他想。
福气正欲放下手中西瓜休息一会儿,怀中却突然一空。一个高大、身着藏青衣饰的男子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福气身边,他二话不说,从旁单手一伸,轻而易举的抄起福气手中笨重的西瓜架在他自个儿肩上,另外一手轻松地顺便将二十个馒头也提了过去。他的举动,彷佛在嘲笑着福气的无力,然而他的脸上绝对没有一丝丝的笑意。
「贾…贾…」福气楞楞地盯着对方英挺却略显沧桑的脸庞,因惊讶和不解而结巴。那未出口的话语好象在问着:你怎么来了?
「你说你要出来一下子,这一下子可真久啊。」贾贵讽刺地说,凌厉的黑色眼瞳由上而下瞅着矮了半截的福气。他是王敬府上的总管,名唤贾贵,年纪不过二十六却已成为王府中权力一手握的最高总管,是少年老成的精明人。
「这个……贾总管也知道我体力不如人,你手上这两家伙压得我脚步如牛、慢如蜗步,实在是力不从心嘛……」福气绞着手,这种被逮着的感觉不好受。
「走吧。」
贾贵没说什么,但那满脸不郁之色却让福气心虚,他只得低头跟在贾贵身后,默默不敢多说。身材高挑结实的贾贵,拿着两样东西走起路来仍是飞快,而福气少了西瓜馒头的泰山压顶,步履轻捷许多,快步地挤在人群中朝码头前进,两人皆沉默不语。
「我很抱歉。」福气不习惯这样的静默,他开口道歉。
贾贵仍是沉默地走着,彷佛没有听见一般,半晌之后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我真不明白……」他顿了顿,又说:「为何身为堂堂长安县令,却老爱做僮仆装扮上市场胡混,你……」
「嘘!小声点啊!」贾贵话说了一半便给打断,福气紧张兮兮地左右张望。四周人声喧哗,似乎没有人听见贾总管的话。福气心想,幸好这番话没教人听见,否则传了开来,岂不叫天下人笑掉大牙?
是的,诚如贾贵所言,这个穿得像个仆役、长的像个小孩子的男孩,隐于灰朴外表之下的真实身分就是现今在全国上下赫赫有名、无人不知的长安县令王敬。自十五岁起便没再长高,换算成今日的身高来讲他只有一百六十四公分。身为长安县令却打扮成奴才上街闲逛是他的私人嗜好,福气是他的本名,现今只有在上街时才会使用,实际年龄堂堂二十一岁,因为个头矮小加上娃娃脸,外表看起来却只有区区十五岁,一穿上府中的灰色制服的样子,就跟府里的童仆没两样。
「怕人知道就别这么做啊!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你的身份不只关系着你一个人,若是让长安百姓知道他们的父母官是这样个窝囊样,让皇上知道他所属意的爱卿是这奴才德性,你叫大家情何以堪?」
「好了,别在这儿说,隔墙有耳,咱们先上船吧,码头就在眼前了。」
眼前便是码头,一艘金碧辉煌的大帆船停泊在港口,那是皇上赠给长安县令的游船。皇上甚是疼爱福气,自己的太子不成才,这爱才之心与爱子心切便移驾了好一部分到了年轻有为的福气身上。这条五彩的水中蛟龙,据说除了缤纷的外型,在速度上更是超越群伦、无与伦比,原来是造来给皇上四处造访民间用的,如今赏给了这个小小的长安县令。
福气走近这艘龙飞凤舞的船,随行的人早已等候多时,现下看见主子和贾总管都出现了,人人都松了一口气。福气上船便直接进了舱房。贾总管忙着指挥大家出航、交代各项琐事,花了好一会儿功夫,他才有时间踏进福气休息的房间。待得此时,船也缓缓的出了港。
「长安这边我已经交代余师爷照管,宅子里大小事都会有信鸽来报,没什么事了。」贾贵向福气报告现况。
「嗯,辛苦你了。来喝碗茶休息一下吧。」
福气说着斟了杯茶递给贾贵。贾贵接过茶,却没沾唇。
「唉,你能不能改改这坏习惯啊。」贾贵双手负在胸前,福气一看便知道这是要开始念经的阵仗。「你打全国找找,哪一家的老爷像你这样?帮下人倒茶、穿著灰朴朴的粗衣裳上街闲晃、假装自己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奴才……」
「又有何不可嘛?你又不是下人,我当你大哥啊,帮你倒个茶,这是犯了哪一条法不成?何况我又不是什么大老爷,上街晃晃也不行吗?」
「福气,你难道就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你要知道,现在的你早已不是平民的王福气,而是贵为钦点爱将的王敬啊,若是微服出巡那是令当别论,打扮成奴才上街,这是在坏皇上和你自己的名声。」
「又不是我自愿要让皇上给我起这名字的……我就不能有点选择吗?我比较喜欢当福气,谁要当什么王敬、王青天、王老爷的……」福气嘟囔着。「我真正想要的,只不过是平安的生活、普通家人和朋友、能够好好谈心的知己、能上菜场买东西瞎逛的自由……只是这样而已。」
「你明知这是无法选择的,一旦你被皇上看中了,就是想当福气也不行。」
贾贵其实很明白福气的心情。他认识福气多年了,从在家乡起他们便是同学堂的学生,当初福气为了光耀门楣,三代单传的他年纪轻轻就熟读诗书、满腹经纶,尚未享受童年的愉快便成了个小书呆,连个毽子、踢球也不曾玩。后来应试高举状元,受了皇上赏识,从此便在长安待下。本想接家里人来府邸居住陪伴,却在上榜大喜的同年接到噩耗说家乡瘟疫,家族人丁稀少的情况下无一幸免。他只好只身来长安上任。这些年来,身边没有亲人,若真要说,就只有贾贵一个人了。
「好了,我说也说了,劝也劝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别不高兴,你明知非得如此,又何必再为此伤神呢?若是心烦,上甲板瞧瞧风景,这一带可是出了名的秀丽呢。」
贾贵见福气闷闷不乐,催他上甲板去纾解纾解。有些事情是骑虎难下的,福气现在所承受的名气之累,也许只有死才能解脱。
出了舱房,河上风大得惊人,福气身形瘦小,在甲板上简直要被吹上天去。他抓着桅杆任狂风吹得他衣袂飘飘,心里的郁闷也暂时被卷上了云霄。
「这风真大!像是妖怪作祟呢!」
福气虽然已届二十却仍小孩心性,看见这风大新鲜,一下子便忘了刚才还在忧烦,他高兴地吹着风,望着汪洋江水,心中陡然而生开阔之感。岸边就是自己最熟悉的长安城,是他最心系怜爱,却也最沉重的负担。
「可不是吗?你可小心别被卷走了,现在还不算什么,那种沉寂过后忽然而起的飓风才真正吓人呢!」贾贵很高兴看到福气振作起精神,也不知是吓唬他还是认真叮咛,说完便去下舱忙些其它的事了。
福气便自个儿四处逛,这儿不像市场,府中的水手都知道他是县令大人,虽觉奇怪他为何穿著简陋布衣,礼数却半点不敢少的,见到他都忙着哈腰鞠躬的,福气不喜欢这样,就走到了船尾没人的地方去。他在后头看风景,从这儿可以放眼后头的点点船只帆影。紧跟在福气所乘的船只后头的是艘美丽的大商船,船身漆的鲜红,帆上一个大大的朱字,这应该是长安富商朱家的船只吧。
朱家在全国颇负盛名,除了其家族成员各个商业头脑精如鬼才的传闻之外,也流传着一个笑话。据说朱家的幺儿因为算命的说他难养,便为他算了个趋吉避凶的名字--朱衣裙。
一个大男人取这样的名字,刚开始大家还以为朱家的老幺是个女儿,趋炎附势的人便纷纷上门提亲,结果气的脾气暴躁的朱衣裙暴跳如雷、赶走了所有上门的客人,又回去砸了算命摊。每次听到大家提起这故事,福气都觉得很好笑。他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叫做衣裙的男人会生得什么模样。
福气边在船后看风景边胡思乱想,但一会儿也腻了。正想走到船前去找贾贵说话,一件新奇事吸引了他的目光。当船身划过水面时,船后的波光闪闪之间,有几只小鱼儿跃出了水面。福气从来没见过鱼跳出水来,而且接连着两三只蹦跳在浪花之间,好似在嬉闹玩耍一般,福气看的入迷了,他突发奇想,想要趁着鱼儿跳出水面时抓住牠们。船后头的桅杆甚低,伏在那上头向下弯便可以碰到海水,现在江面风平浪静的,福气便冒了个小险爬上去。
两三只小鱼跳起来,但是福气都没抓着。他并不气馁,屏息等待着下次小鱼的跃起。静望着水面,凝神专注着,他的注意力一向不容易被打断,直到一阵大风骤起。贾贵说过,沉寂之后的怒风才是可怖的,他果真不是瞎说。忽然来的一阵风比刚才福气在甲板上感觉到的大太多了,一阵猛然的大力向福气袭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神祇伸出他的手掌一挥动,福气抓着的手松脱,扑通一声,他便应声落入了水中。
尚未来得及呼救,他便在沉浮间吃了好几口水。福气不识水性,脚无法着地使他着急,他胡乱挥动手脚,只盼能够浮上水面吸气。他挣扎着,恐惧着,害怕着,却始终因为慌乱喝水无法顺利发出求救的声音。
该怎么办才好?贾贵救命啊!他心里着急透了,紧张极了,难道,老天爷要召他去全家团圆了吗?福气死命的蹬着脚,划着水,只求有人发现,前来救他。可惜无用,他只能够绝望的看着那艘皇上赐的特快船渐渐驶离他的身边,而自己则是越来越没有力气,渐渐被水鬼拉入深深的黑暗里……
福气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雅素的房间里,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轻暖的被子。他记得自己落船溺水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知道。现在看看自己所在的房间,他应是被救起来了,但这里是哪里?福气坐起身准备下床,房间的门呀地一声打开。
「你醒了啊?」
说话的是一个拥有奇特外表的男人,福气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人,一瞬间他还认为自己见到妖怪了。他的皮肤惨白,如果有人说肌肤赛雪是什么样的光景,那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样子了。他的头发是黄昏的金黄色,眼睛是天空的水蓝色,五官像是高山深谷那样地深浅分明。脸孔看起来像是磁娃娃那样漂亮,惟独就是不太像个人。高挑的身材使得他在进门时不得不弯下了腰。他若不是个妖怪,就是个异邦人。
「你是人吗?」福气问。
「呵呵,我不是人,我是住在河底的水鬼,你已经死了,你知道吗?」
男人轻轻的笑着走近,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热呼呼的饭菜。
福气低头看看自己,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他应该还活着吧,而且,这里也不像冰冷暗沉的水底。
「骗你的啦!你真好骗,我不是中原人,可也不是什么妖怪。你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谢谢。」福气真的是饿了,知道自己没死,稍微安了心,肚子也咕噜咕噜的运作起来。他接过碗筷,迫不及待地品尝醒后的第一餐。
「你慢慢吃,顺便听我说。首先,我的名字叫做朱恭。」
猪公?福气差点没将口中的饭菜吐出来。
朱恭见了福气反应,他笑说:「我是外国人,本来没有中文名字的,所以我请我的好友朱衣裙帮我找一个,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就决定跟他一样姓朱,然后他说他的名字很难听,我的名字不能好过他的,所以就帮我取了这个名字。」
「你不生气吗?」
「不会啊,你们中国人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是吗?我是入境随俗啊。」朱恭微笑着说。
天哪,被人骗了还帮忙数钱吗?被自己的朋友这样对待,还能够继续与这种人继续交往下去。福气忽然十分同情眼前的朱恭,并且对那个传闻脾气不太好的朱衣裙升起一股不平之气。从以前就常听到这个人的传闻,从没见过一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怪人啊!
朱恭继续说着:「我和衣裙在昨天出游的时候救了你,我们行船来洛阳赏花,就顺便带你一起过来。这里是朱家洛阳的行馆,既然你醒了,待会儿就跟我一起去向他道谢吧。」
福气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碗筷:「多谢招待,我吃饱了。」
「对了,还没问你的身分呢!你是谁,总该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是谁呢?福气心里想着。他该说自己是王敬吗?说了以后被恭恭敬敬地送回府中当他的大老爷、和高官贵人打交道,永远做个皇上宠爱的臣子、百姓尊敬的好官?不!他不要了,那样的生活,他再也不要过了……
「我叫做王福气,我是王敬老爷府上的下人。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把我送回去?我愿意在这里当下人报答你们,拜托你!」福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