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舒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到赵公子身上，又转了回来。“玄寂哥哥，虽然炼哥哥总是打扰你让我很不高兴，可是他昨日送了刘记的云片糕给我，所以他一定不是坏人。”

　　我的嘴角抽了抽，赵公子在不远处笑得灿烂。小舒啊小舒，你这也太好收买了一点吧？！炼哥哥，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好人。

　　华灯初上，无数的灯笼让我以为看到了漫天的星光。如果我的星星此时也在这里，他的眼睛会不会比这些光芒还要明亮。

　　身边经过之人皆是三五成群，我独自一人在河边踱步。河边柳树下站着一名女子，背对着我，只留下红色衣衫的背影。经过她身边之时，她却突然转过身来对我道：“公子孤身一人，小女亦孤身一人，不知公子可愿与小女一同游庙会？”

　　独身一人，当然。赵公子现在一定在荒野之中仔细思考着为何一个转身繁华的街道变成了荒芜的土地。想到这里，我的脸上牵起了微笑。我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的面容如同雪莲，她的眼睛纯净无暇，她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香气，似乎有些熟悉。

　　我的心情很好，于是我说，三生有幸。

　　红衣女子听见我的话微微笑了，她说，公子，我的名字是红怜。

　　河水的东方有一座古庙，我同红怜向古庙走去，突然有小童唤住了我。他说，大哥哥，给身边漂亮的姐姐买盏夜灯吧！

　　我看了红怜一眼，摸了摸小童的头：“给我一盏莲花灯。”我将夜灯递给红怜的时候，她只是表情淡然地接了过去。她的眼神有些迷茫，似是失落地说：“原来没有嫦娥灯。”

　　我浑身一震。

　　过了奈何桥，什么都会忘得干干净净。当年鬼差曾经说过这句话。我看着红怜，红怜只是依旧对我淡淡一笑，没有异样。

　　或许是我想的太多。

　　众人聚集在庙中，我踏入大殿的时候，很虔诚地向佛祖拜了三拜。我感觉到佛祖的眼睛看着我，眼中看透尘世的光芒让我有些睁不开眼。

　　红怜将占筒递给我，微笑道：“公子，这里可占三世姻缘。”

　　我手中拿着占筒。就在那个瞬间，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很多东西。我看到我的星星长成成熟的男子，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可是里面有什么东西缺失了。是他深入骨髓的温柔。我的星星站在我面前，他说：狐王，你应当退下了。

　　他的目光太冷漠，以至于我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签筒中有一支签就这样落了下来。我拿着这支签怔了很久，上面除了数字之外，什么也没有。

　　突然有人将我手中的签抽走，我看他一眼，连忙站起身来。那人领我走到大殿一角，我向他微施一礼。

　　我眼前的这个人身上满是佛前檀香的味道，在他的身后有几处佛光。这位得道高僧看着我，过了很久道：“十五签，施主，你想问什么。”

　　我说：问家宅。

　　他说：“气散，恐有小祸。”

　　我皱了皱眉。

　　身边有女子道：“大师，若是问姻缘呢？”是红怜的声音，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

　　高僧看了红怜一眼，叹了口气，对我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前尘注定事莫错过姻缘。”他转过头去看着红怜：“女施主，痴念成劫，只有生生世世受苦。”

　　红怜却微微笑了，她说，我知道。

　　离开古庙的时候我向大槐树瞟了一眼，却突然看见了我的星星。他的青色衣衫令他如同松柏一般挺拔，侧脸看去，似乎他的容貌更加成熟了。然而只是一瞬间他便消失了踪影，来来往往的人乱了我的眼。

　　我望着那个方向很久，直到红怜同我说话我才回过神来。红怜说：“公子，你从未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回过头，红怜静静站在我的身后。她手中的莲花灯在风中微微摆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了一种萧索的意味。

　　我微笑道：“红怜，我的名字是玄寂。”

　　她说：“是旋梦的旋，霁月的霁？”我说：“ 不，是玄虚的玄，寂静的寂。”

　　红怜的眼睛如同珍珠一般闪耀着光泽。她用那种让我捉摸不透的眼光看着我，良久突然微笑道：“日月逝矣，至少今生有缘相见，足够了。若万一有一日公子想起红怜，便到稽城西郊山脚的将离亭去罢。但愿来生……”说道这里，她突然停住了，而后道：“公子，保重。”

　　她不说再会，她说保重。

　　红怜很快地隐入人群中，当我再寻找她的时候，她仿佛从这世间消失了一般。

　　我想起她的话，她说，去稽城。而稽城，离此地数万里之远。

　　她身上的气息，似乎来自火照之路，来自那枝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的花。

　　传说，看到彼岸花的人，将回忆起前生的记忆。

　　只是此时再是不舍，他也终究只能与心系之人阴阳两隔了。

　　第 15 章

　　我眼前的院中欢歌笑语，一片喧闹景象。我退出门去抬头一看，没错，院门上是我亲自挂上的灯笼，这是我家。我再看看院中，乐师和舞者我一个也不认识。突然有人唤我：“公子！”

　　听见这个声音我不禁笑了，原来是小圆。照这个阵势，莫非是二哥来了？

　　一边走进院中我一边道：“你怎么来……”后面的话被吞了回去，笑容僵在脸上。坐在院落正中央的人并不是二哥，而是另一名锦衣公子，那白衣翠竹的衣服相当的眼熟。锦衣公子的左右各坐着一位风姿潇洒的男子，三人相谈甚欢。

　　左边那位紫色衣衫，凤眼上挑，说不出的风流别致。右边那位一身白衣，面容柔美仿若未成年的少年。锦衣公子的手竟然还规规矩矩地放在桌上，只一边吃着左边那位递过来的葡萄，喝着右边那位递过来的葡萄酒。

　　好，真希望你被葡萄给淹死。我心中的火已经蹭蹭蹭地窜了上来。

　　锦衣人抬眼看我，桃花眼一弯。他说：“美人，你终于回来了，我一直担心你。”

　　这叫担心?!我径直走过去抓住他的领口将他拎了起来。“带着你左拥右抱的美人给我滚出去。”

　　赵炼却突然伸出手勾住我的脖颈，我听见小圆抽气的声音。“美人，今夜我遇见神迹，只可惜你突然不见了，未曾看见。美人，凡遇好事我一定同你一道分享。所以我想，干脆在你家庆祝，多好。你一回来就可以看见。”

　　我的眉拧了起来：“你遇见了神迹？”

　　“同你一道去看庙会的路上，我一个转身就看到另一番风景。果然神仙知道我厌倦了虚幻繁华，让我感受山河无限风光。你不知道，月色下的城郊美得如同仙境一般。美人，你说仙人是不是恋着我？不然，他为何对我这么好。”说着，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我的脸颊。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一定是故意的。

　　小圆走到我身边：“公子，长老让我唤你回去。”

　　我微微皱眉，目光看向小圆。“你可知长老何事唤我？”说话的时候，我的心中十分不平静。

　　小圆摇了摇头。

　　赵炼突然恢复了风流公子的样子，他站直身子，手中的扇柄一下一下敲着手心。“这位大婶，我和美人正花前月下，是不能分开的。”

　　小圆的眼睛眯了起来：“你叫我什么。”

　　赵炼微笑：“小丫头，你若总是这么烦人，不解风情，当真与大婶无异。”

　　小圆深深吸了口气，突然也微笑着看他：“这位公子，真是不好意思，我想我是真的生气了。”

　　突然一阵怪风刮来，风中夹杂着黑色的烟雾，让人的视线模糊起来。小圆抓住了我的手臂，下一刻我被一阵风带到了半空中。院内的人都用手遮着眼睛，我低下头去却看见唯有赵炼抬起头静静看着上空，仿佛他能够透过黑雾看见我们一般。

　　他的眼睛如同月色下的珍珠，闪烁着光泽。

　　我说：“小圆，你鲁莽了。”

　　小圆的目光沉静如水，突然问我：“公子，你知道人的寿命有多长么。”

　　“人生七十古来稀，活到七十岁便已经算长寿之人。”

　　“那么你呢，你的寿命有多长。”

　　我没有说话。狐族的寿命有长有短，未成形的狐三百年便算长寿，成形的狐如长老那般可以活千年。然而若是修真成仙，那便是万年之后，永生不灭的事了。

　　“公子，你知道为何妖不同人亲厚么？”

　　“所谓人妖殊途，可我一向不喜欢这句话。”

　　小圆微笑：“在这世上你遇见一个人，百年之后失去他，你要伤心一次。再遇见，再过百年，再伤心一次。公子，有很多妖不靠近人类，正是如此。是谁说，活的越久越是麻木。其实寿命越长，反而越怕失去。”

　　我只说了一句话，我说，我知道。

　　我不会怕伤心难过，因为这世上我最亲的人，她一直让我伤心难过。

　　我早已习惯。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小圆的情景。

　　那是一个雨天，我眯着眼想透过雨雾看清天上布雨的白龙，突然有人对我说：“公子，原来你在这里。我是小圆，我是一直会同你在一起的人。”

　　我看了看长老，长老对我点点头。我却开口道：“小圆，为什么你比我还要矮。小胖的侍女都很高很漂亮，我不要你。”

　　长老听了我的话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小圆看着我，目光纯净且温暖。她微笑着说：“不可以啊，公子，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我们落在观星台，长老却不在那里。我转头看向火湖的方向，若有若无的岄蓉香气从那里飘来。又一个三十年过去了，像一场梦境一般飞逝。我对小圆道：“你先回去，我知道长老在哪。”

　　小圆却突然道：“公子，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比较好。”她的目光闪烁，有些古怪。

　　我微笑：“你在说些什么。”

　　小圆只是突然轻叹，化作一缕烟飞向乌源山灯火通明之处。

　　两百年来，我从未去过火湖。每当乌源山中有狐族死去的时候便会被送至火湖，他们的身体会慢慢沉入湖底，在白色的雾气中消散。火湖边长满了岄蓉，它们随着沉入湖底的狐族增加而增加。

　　岄蓉是母亲最爱的花。她的院中开着一枝永远不会衰败的岄蓉，如同血色夕阳，无风也会摆动。

　　火湖周围弥漫白雾，地上满是是红色的植被。眼前的湖水翻腾，似乎随时会喷薄出来。这里如此炎热，让我想起炼狱。

　　岄蓉的花开了，却是这里唯一的风景。独有的淡香弥漫，与此处的浓烈气氛有些格格不入。长老的身上常带着岄蓉的香气，本想着他可能在此处，但是却未曾见到人影。

　　下一刻我突然听见了异样的水声，不同于湖水翻滚的声音。循声望去，竟有人从湖水中浮了出来。不是死尸，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人。银色的长发搭在背后，赤 裸的身体上附有晶莹的水珠。

　　竟然是仙人。

　　就在那个瞬间，我的心中有什么想法浮了上来，我拼命将它压下去。

　　不可能的。

　　我用御风术飞到仙人身边，有些不自然地露出一个笑容。“你为何会在此？”

　　仙人看见我一怔，而后不慌不忙地缓缓披上衣衫。我一直盯着他的脸，他的容颜依旧耀眼到让人睁不开眼。那棕红的眼，如同宝石一般美丽。他对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为何就不可在此？”

　　不论是面容还是谈吐，他都和那个人不同。可是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那种风骨，我看的清楚，猜的明白。

　　他分明就是长老。

　　半个时辰后我在观星台上看见长老黛青的背影，他的白色长发垂落。听见脚步声长老回过头来，我无法直视他的目光，微微偏了头走过去。“长老，唤我回来可是狐族有事。”

　　长老深黑的眼看着我，却说道：“我不会再对你如何，你可以放心在金顶修炼。”

　　我摇了摇头，微笑：“长老多心了，我只是突然想去人界看看，别无他想。你若是不想让我去，我便不去了。”我走到长老身边，伸手抱住了他，他却没有躲开。长老身上浓烈的岄蓉香气萦绕，我突然就笑了。“长老，岄蓉和昙花，你更喜欢哪一种？”

　　长老将我的手拿开。“我不喜欢花。”

　　我看着长老棕黑的眼睛，但他的眼却不是心灵的窗口。那里一望无尽。我微笑说：“长老，我不是母亲，请不要再弄错了。”

　　这个世上最最可笑的事情发生了。

　　长老竟然就是仙人。

　　而我却在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我早已经将仙人放在心中最深的那个地方。

　　小圆说：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会更好。

　　我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如何也笑不出来。

　　当你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人，却又发现，原来自始自终自己都不过是一个替身。

　　这样，是如此令人悲伤。

　　第 16 章

　　我在乌源山停留了数月之久。我答应长老，从稽城回来后便潜心修炼。然而我的心却不是这样想。

　　若是成仙之后永远不能见到长老，那永生不死又有什么意义。

　　这一点，我没有说出口，也永远不会说出口。

　　二哥在山道上徘徊，看见我便道：“玄寂，你可是又要去人界。”

　　“不错，二哥可是想与我同去。”

　　“错，大错特错。你替我把元琴给弄回来，最近事务繁忙我无法亲自去捉她。”

　　“怎么了，四姐姐一向有分寸，应当不会犯大事。何不由着她在人界，只要她高兴便好。”

　　“她竟然让雀鸟带一支孔雀翎给我，说感谢我多年来的照顾，今后再不会让我为她烦心了。这是什么话！？总之我有不好的预感，你不必为她说话。”

　　我微笑：“好，我会去见四姐姐，可是回不回来不是我说了算。”

　　二哥细长的眼睛一挑。“带上锁妖绳，不论她说什么你都当做未曾听见。”

　　我好笑地摇摇头，二哥这次是认真的。四姐姐，你最好祈祷我不要遇见你。

　　我向稽城飞去，却未曾在西郊山脚发现将离亭。路边坐着一位公子，我走上前去。“请问公子，将离亭可是在附近？”

　　那位公子听见我的声音抬起头来，桃花眼冲我眨啊眨的。

　　竟然是赵炼。

　　赵炼倚在树下，笔直的腿十分好看。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看着我道：“美人。”

　　我走进树荫。世间之事真是古古怪怪，这赵炼明明不是山精妖怪，却偏偏阴魂不散。我道：“真是凑巧，赵公子也在此。”

　　赵炼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微笑道：“非也，而是有缘，命中早已注定。”

　　我避开他的眼睛。“在下有事在身，先告辞了。”

　　赵公子却突然站起身来。“美人可是要去将离亭，那处却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疑惑地看他一眼，莫非赵炼知道将离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