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

　　我醒了。

　　长老压在我的背上，一只手覆盖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握着我的红发。经过这个夜晚，他身上彼岸花的香气淡了很多。长老的心跳撞击着我的背脊，缓慢却有力。我吹出一口气，金色的光将他围住。这样即便我有很大的动静，他暂时也不会醒来。

　　我不知道昨晚的亲密有多少次，我只知道我疲倦到使不出力气。身体内部不断地被摩擦，重重的被挤压，仿佛要让我融化崩溃一般。

　　很久之后我睡着了，并且做了一生中第二个梦。梦中我看见自己的脸，上面布满黑色的纹路，是如此骇人。

　　身上的疼痛可以用法术消除，我在溪流边清洗身体，上面遍布青紫，从小腿直到脖颈。

　　“玄寂。”身后突然有人唤我，声音带着一丝沧桑。我一怔，应了一声，却未曾回头。我将身上清理干净，身后那处地方我没有碰，也觉得很丢脸。我用法术清理过后穿上衣服，转身便看见长老站在我的身后静静看着我。

　　他已经不是仙人的模样，他的白发黑瞳我看了两百多年。因为太过于熟悉，让我没有那么紧张。长老平静地看着我，平静到令我觉的惊悚。于是我先开口，微笑道：“长老，早安。”

　　我不知道长老会回答什么，我反复想着长老会如何解释昨夜之事？长老却说：“你是何时发现的。”他的语气淡到可以淡出鸟来，我突然感到自己很可笑。

　　可笑，而且可悲。

　　你所认为重要的事情，他根本一点都不关心。

　　口边的话语生生吞了下去。我感觉得到它们顺着我的脖颈一直落到胸口，沉重地压在那里令我喘不过气来。

　　我轻吸一口气向长老走近几步，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没有多久，从我在火湖中看见你的时候开始。”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真正知道了你的另一个模样。

　　一阵可怕的沉默。长老看着我的目光闪烁，我转过身背对着长老，道：“长老不必担心，我不是女人，不会让你为难。”

　　“闭嘴。”长老突然大声道。

　　我的心中一紧，点头。溪流中我的脸映出一点悲伤，我对自己说：我会忘记，你放心。

　　听说，人在悲伤的时候会留下泪水。然而妖是没有眼泪的，两百年来我从未见过任何妖流泪。然而当妖悲伤的时候，我们该如何表达？不知道，我不知道。

　　身后突然传来破风的声音，我眯了眯眼，刚准备弹出一个咒法，却突然被人扑倒在地。长老压在我的身上，我看见他的额上露出了一点汗珠。林间有人道：“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是蜀山的人，却没有看见皇觉。其中有位穿着白衣的老者看见我，半睁的眼中有流光。他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满是嘲讽。这种嘲讽，令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怪不得皇觉今日反复阻挠我前来，原来如此。”

　　长老靠在我身上重重舒了口气，难道他不舒服？我看向他，他却突然站起身来，微微一笑：“蜀山弟子不在蜀山修真，倒是喜欢管些人间的闲事，看着就碍眼。”

　　一位白衣少年哼了一声：“废话少说，收了你看你如何嘴硬。”四位白少年将我们团团围住，手中各拿着一面银镜，从镜中射出无数条发光的细线，一瞬间在头顶支起一张光网。我瞟一眼老者，他却站在原地未动。

　　长老似乎真的不适，他的脸色很不对劲。我向网上飞去，长老伸手握住我的手臂。我摇了摇头：“长老，我不会有事。”

　　碰到光网的皮肤尤其疼痛，仿佛被什么东西灼伤一般，但是可以忍受。我集中精神念出咒语，那道网突然泛起了金光，金光向四周蔓延，碰到蜀山弟子便击的他们重重退后一步。

　　林间突然起了黑色的大雾，有东西从泥土中来到我们附近。我看见长老的眼中起了杀机，果然，土中冒出了无数条树藤，牢牢地绑住蜀山弟子的身体。尽管他们很快脱身，然而下一刻又会被另一条缠绕。

　　那位静默的老者周围布了结界，他瞟一眼其他四名蜀山弟子，道：“平日学艺不精，今日终尝苦果。除魔卫道并没有你们想象的容易，速随我回蜀山罢。”

　　“长老，为何那狐妖不怕熔岩网？不然我们早已将之擒获！”

　　“长老，你怎可放了妖孽！”

　　老者并未回答，他背后的剑突然出鞘向我击来。我用法术挡住，却忍不住气血翻腾。他的修为十分高深，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他定是从未想过收服我们，现下出手，或许是为了一探虚实。我似乎觉得从仙剑上游走出什么东西，拂过我的皮肤。我的身上泛起金光将之驱赶开。

　　一道紫光融入我的金光中帮我抵挡老者的剑气，趁着长老分神，四名蜀山弟子却御剑而走。那老者看我一眼，露出古古怪怪地笑容。“你可以活，不过他作恶太多，即便死了，那也是天意。”

　　白光一闪而逝，剑影直冲云霄。

　　我转过头看着长老，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却对我说：“我有些疲倦。”

　　第 22 章

　　“你感到疲倦？”

　　“对，休息一下便好。”

　　“……你还要骗我。”我走过去一把将他的衣物撕开，深深吸了口气。在他的背后有一个小洞，血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流出，就仿佛泉眼中不断涌出的泉水。

　　我怔住。“你为什么这么傻？！”在溪水边你为什么要帮我挡住飞来的暗器？！

　　长老没有说话，他闭着眼睛靠在我身上，恢复成为仙人的样子。不，那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我的法术碰触到那个伤口便会让血流的更多，长老将我推开，倚靠在树干上。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痛苦，他说：“没有用，伤我的是蜀山保管的仙家法器，仙气停留在伤口上让它无法愈合。”

　　我看着他平淡的表情，感到气愤。

　　我用力按了按他的伤口，他的眉紧紧结在一起。

　　“疼是不是？疼你可以说，有伤可以治，但若你放弃，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长老决心不理我。

　　我既焦急，又气愤，来回踱着步子想着解决之法。

　　既然是仙家法器，或许我可以赌一赌。如果我是神与妖的后代，那么我的血可以将二者融合。我将长老的背部伤口切开一些，长老忍着疼痛任我而为。“玄寂，如果有一日你的四姐不在这世上，你会如何。”

　　“让她在黄泉路上等我一起走。”

　　长老淡淡道。“无知。”

　　溪水变成一道细线最后汇聚在我手心，我将它们倒在长老的伤口上，那些血的印记被冲淡了些。长老背上的肌肉因为疼痛而动了动。我将手腕割破，体内的血液喷涌而出。长老反手握住我的手，“你干什么！？”

　　“救你。”

　　“愚蠢！”

　　“随你怎么说。”

　　我的血进入他的伤口，我的心中在说：不要流。可是那里的血液却依旧奔涌而出。我不想做这世上生生看着所爱之人流血而死的狐，我不想。

　　然而很快长老的脸变得惨白，他却突然微微笑了。他看着天空中灿烂的明日，道：“其实我厌恶太阳，厌恶这世上所有的东西，唯一不讨厌的只有……”他的目光仿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的心中一紧。

　　你为什么从不看着我。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啊。

　　长老说：“玄寂，你的父亲是天界的明华上仙，虽然我不喜欢他，但却不能阻止你去找他。”

　　他的手变得好冷，如同寒冰一般。

　　我低着头一直看着他的手，我说：“我不想再叫你长老。”我抬起头看着他,“星烜。”

　　“流仙？”或许长老的目光有些模糊了，他唤的是我母亲的名字。他眯着眼倾过身来，呼吸拂上我的脸。

　　也许我真的吃错了药，我低低应了一声。

　　冰冷的唇覆盖在我的唇上，一种死亡的恐惧将我包围。长老却贴着我的唇道：“玄寂，你从不是他人的替代品。”我一瞬间睁大了眼，长老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当我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你清洗身体的背影，一瞬间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因此变作老者的模样，冷淡地对你。”

　　我紧紧抱住他，头埋在他的发间。“我，喜欢你。”

　　“星烜，请你别去我看不见的地方。”

　　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又突然松开了。

　　我看见他的眼睛闭着，睫毛仿佛还会颤动。在日光下，他的脸那么美丽。我突然觉得，这一生我再也看不见比他更美丽的人。

　　这一生我再也找不到我的爱人了。

　　我抬头看着太阳，树叶的阴影投在我脸上。我看不透九重云霄，那里却真实地存在着神。我对苍穹说，上天啊，请求你别带走他。我将你给与我的所有才能都还给你，你别带他走。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我。

　　当一滴水打在我脸上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夜幕不知何时降临，我看见皎洁的月。长老如同白昼时那般靠在树上仿佛睡着，我转过头看着漫天繁星。“长老，你的梦中是不是也繁星满天。”

　　“不是。”

　　这不是我的幻觉，我转过头，看见长老美好的侧脸。他的眼睛看着天空，突然皱了皱眉。

　　“我的梦中是你少时的声音，让人非常头疼。”

　　我看着他：“嗯。”而后站起身便走。

　　“我没死，你反而不高兴。”长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大步向密林深处走去，走了很久却突然回头，那个人的身影还隐隐地可以看见。身体中突然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断了，我化为狐狸跑到他身边，在他面前变成人的模样。

　　“我喜欢你。如果你没有听清楚，我再说一遍。”

　　他的目光是如此平静。“比起这些，或许你更应当注意一下自己，你的衣袖布满了血迹。”

　　“已经到极限了，长老。我很贪心，我希望我心中之人心里也有我。如果你没有，请不要再关心我。”

　　长老调转目光不再看我，坐起身来。他开始运气疗伤，身上被紫光包围。我走到溪流边，不知道为何听见了红怜的声音。她说：岁月忽已晚。

　　我突然有些明白她的感受。

　　几个时辰之后长老终于站起身来，他的脸色依然有些苍白，转过头来看着我：“你方才说的话可是真心？”

　　我立刻回答：“不是，我说笑的，非常抱歉。”我的声音有些不平稳，真是糟糕。

　　长老棕黑的眼却弯了起来，他微笑，手伸过来揽住我的头靠在他肩上。“不行，一定要是真心。”

　　因为这一句话，我突然觉得之前所有的心痛都是没有白费的。因为这一句话，突然有无法替代的明光照亮了生命。

　　第 23 章

　　长老的伤口愈合的很慢，我在药铺抓药，刚走出店门便听见有人道：“听说赵老爷的独子要成亲了！”

　　“真的？可喜可贺啊～”

　　我抬起眼，正看见骑在白马上的赵炼。他的脸微微偏着，同身边骑着枣红马的女子说话。我觉得他的黑色眼珠似乎挪到的我的身上，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又很快挪开。有小童举着花篮对女子道：“姐姐，芙蓉独自芳，买一枝木芙蓉罢。”

　　那女子转过头来，我看见她的脸还很年轻，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孩子气。她的侍女将花全部买下，分发给街上的人们，也递了一枝给我。

　　冰明玉润天然色，凄凉拚作西风客。

　　相传在人界仙乡，有一个满是芙蓉的芙蓉城。大学士石曼卿死后，曾与朋友在路上相遇。友人似是在梦中，石曼卿告之，自己已成为芙蓉城的城主。自此，众人皆以石曼卿为芙蓉花神。

　　我看着两匹骏马越走越远，身边人们议论纷纷。

　　“那不是苏员外的小女儿么？莫非是她。”

　　“不错，正是她，苏家与赵家是表亲。这亲上加亲之事，两家自然愿意为之。”

　　“终于不用提防着赵公子了，感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李兄你真会说笑，皇甫公子那般风神俊秀的人物也就罢了，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小心我揍你。”

　　听了众人的话,我微笑一下，而后朝客栈走去。长老不知去了何处，我将药放在桌上，走下楼看见街上华灯初上。入秋，天色沉得特别早。风吹过我身边，我在人群中未曾发现长老的身影。突然有人将手搭在我肩上，带来一阵香气。

　　“美人可是在等我。”

　　我转过头看他，不禁露出笑容：“不是。”

　　赵炼的桃花眼弯起，他的玄衣衬着肤色尤为白皙。一道在街上随意走走，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支云雀银簪。我瞟了一眼，道：“很漂亮，你的表妹会喜欢。”

　　赵炼却微笑：“乖，不要动。”他将银簪植入我的发中，然后退了半步点头道：“果然很美，和我想的一样。”

　　“知道吗，你的眼睛会发光。”我说。

　　“真的么。”

　　“对，所以不要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会眼花。”我将发簪拔下，放入他手中。他却反手握住我的手，脸凑近一些。“眼花也罢，你总是看不见我的。”

　　我一怔，突然噗哧一笑。“我才知道自己是盲人”

　　赵炼的眼眨了一下，扇形的睫毛抖了抖。他的嘴角上扬，却没有说话。突然有女子嬉笑：“赵炼，你也有这一天，可被我发现了。”是今日那名坐在枣红马上的女子。

　　她穿着莲叶色的纱衣，红润的脸颊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少女走近，朝我露齿一笑。她上下打量着我，道：“赵炼很喜欢你，你喜欢他吗？”

　　我看一眼赵炼，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少女看着赵炼道：“真是遗憾，你竟然是个断袖。你长得这么好看，本来我还挺高兴嫁给你的。”她调转目光看着我：“既然这样，不如嫁给你也不错。”

　　赵炼笑出声来。“不好意思，他也是断袖。”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长老的脸，笑容不自觉地浮了出来。我说：不错，我也是断袖。

　　少女指着我们手抖啊抖的，她说：“我真想掐死你们两个。”赵炼向前一步揽住她的肩，转过头对我道：“美人，我让这丫头先消失。”

　　我微笑：“再会。”

　　赵炼看着我，听了我的回答，他眼中有一点淡淡的愁绪。他说：“还好我未曾期待过。”我有些莫名地看他，赵炼却已经背对着我摆了摆手。

　　他们的身影隐没在人群中，我回过身向客栈楼上看去。那扇窗子开着，有人倚在窗边看着我。我对他微微一笑，那个银发之人脸上没有过多表情，离开了窗口。

　　长老一手支在膝盖上靠在墙边。他只着一件淡色单衣，黛青的外袍披在身上，漂亮的小腿从单衣中露出一段，白色的长发顺着黛青外袍散落。他在看月，我走进屋内他也未曾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