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君皱着眉头捏捏他脸上,话里有些不满:“个子倒是又长了不少,可怎地瘦了这么多?”
蓦地抬起头来,燕清粼鼻头一酸,没来由的喘不过气来。
仿若没发现燕清粼的失态,圣君收回手,把榻上堆的满满的奏折扫到一侧,冲燕清粼招招手:“上来,陪朕说些话。”
或许,当真是因着圣君那刺眼的白发,燕清粼觉得这个叱咤风云的帝王竟然已经如此苍老了,苍老得有些……悲哀。只是他那依旧挺拔的脊梁,却昭然着不屑于旁人的同情与宽慰。
这是一种属于帝王的倔强与自尊,是值得被尊重的。
在榻上坐了,圣君唤了李德富进来,命他取些备好的甜点过来,回身问了句:“粼儿用膳了罢?朕让御膳房给你备的点心,看看还喜欢么。”
燕清粼咬了嘴唇,垂首没有说话。
圣君依旧面无表情的端详着沉默寡言的燕清粼,显得格外有耐心,末了才有些游移的抚上他的顶发,轻叹一声:“以前跟朕斗嘴从来都夹枪夹炮的,怎地去了趟南境就变哑巴了?”
“儿臣……”
燕清粼正在斟酌如何回话,李德富正巧端着盘子进来了,圣君也就没在意,只转身过去取了块云片糕,轻轻一掰,内里酥黄外溢,透着股子香甜,于是笑着凑到燕清粼嘴边:“这甜子也就只有你能受的了,尝尝合味么?”
燕清粼顿了顿,抿着嘴唇:“儿臣不饿。”
眼前的手顿时一僵,刚刚还有些温和的气氛有些僵住了,燕清粼睫毛轻绽,手指成拳,却愣是没退缩。
圣君看了眼手里的云片糕,平了平气息,顺手丢进托盘里,冷冷一声:“全部倒掉。”
李德富一急:“皇上这可都是……”
“倒掉!”
突地一声怒喝,接着榻上的折子瞬间飞出去一摞,正砸在李德富身上。
燕清粼心里微微一叹,还真得怒了。
燕清粼既不认错请罪,也不甩袖走人,只默默地下榻将折子一一捡回,李德富见状忙过来帮忙。收拾妥当后,回身见圣君沉着脸瞪着他,燕清粼不由暗暗叫苦,摸不透圣君究竟要出那副牌,而且如此怀柔的政策,让燕清粼不敢消受,总有些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错觉。
圣君不张口,殿里的人都战战兢兢,燕清粼思量片刻,突然望了眼李德富端着的锦食盘,调皮的温言道:“我刚刚跟父皇打诨呢,李公公可不许把我最爱的偷偷赏了下边的人,待会儿子我私下里跟你要,你可要给我保管仔细了。”
李德富感激地看着燕清粼,忙不迭的应道:“老奴不敢……老奴这就去给殿下煨着,让殿下趁热吃……趁热吃……”这才放心地退了出去。
殿里又剩下了父子二人,燕清粼顶着圣君不冷不热的目光在榻侧跪了:“儿臣知道父皇这次召儿臣回来是有要事,北辰也罢,凉庭也罢,儿臣都会安静的聆听教诲……或者,父皇更想先谈点旁的?比如说药庐里的……”
圣君面无表情的看了燕清粼一眼:“朕累了,你跪安罢。”
燕清粼一愣,眼睁睁的看着圣君翻身向内,不理人了。
准备了一大摞的说辞,有好些事情要求证,本来想借着圣君的短处先占个先机,没想到竟……
直到被引出大殿,上了御辇,甚至快要驶出宫门时,燕清粼才恍然大悟般,一拳捶在车壁上:
混蛋!又被算计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迷局
出了宫门,燕清粼吩咐萧达备了马车,从御辇中一出来,冷风袭过,郁积在心中的那股不爽快稍稍平静下来,却不由产生几丝狐疑。
君父的墓被暗闯,继而西北传出丑闻,然后凉庭求婚,最近又是凉庭册封太子,邀他前去观礼,如此多蹊跷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难道……是巧合么?若不是巧合,这就明显的是挑衅了,那父皇为何一点都不着急?以父皇以往的脾气,这凉庭怎的还能好好的呆在那里?忍了三年,也该够了罢。
眉头一皱,燕清粼脑子里有些混沌,总觉得少了些甚么。
三年前,为了让柯焕然离开凉庭畅游天下,卫少天一剑相逼燕元烈许诺三年不动凉庭。燕元烈虽气愤却也允了,不是因为颈边的剑锋,而是明白卫少天最终不过为他燕元烈着想罢了,目的就是让他在霸业上少一个强劲的敌手,毕竟柯焕然在凉庭一日,这就是个绝大的不稳定因素。而且从私心上来说,燕元烈自然愿意柯焕然离卫少天越远越好,他们这些年所起的那些波折多半都是因柯焕然而起,所以燕元烈同意的条件就是柯焕然永不得再进中原。
只这一剑相逼,燕元烈背后会怎地从卫少天身上欺负回来,这暂且不说。柯焕然既然不在眼前招人嫌了,卫少天这些年又为了他燕元烈多次辗转生死,纵使心狠若燕元烈,也怕了。皇帝如天,却终不是天,定不了人的生死,所以自从在大孤镇将卫少天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燕元烈便暗下决心,再也不愿让如此心爱之人临其险境,再也不愿让自己尝那噬心之痛,所以放手,只时时暗地里关注,让他安然的生活,等……自己回来。
这些自然不是燕清粼所能知道的了,因为他不愿去深究父皇与君父到底渊源几何,有些本能的规避。但燕元烈的动机,燕清粼却了若指掌,因为通常就是如此,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明明很简单地目的,燕清粼都能明白燕元烈的苦心经营,而卫少天……却看到的是另一个极端。燕清粼本来想好心的解释一番,只是私心里却不愿为燕元烈说些好话,便一拖再拖,到最后便了了。其实,燕清粼能从卫少天眼中看到彻骨的思念,就算明里装着糊涂,可那深山小谷里,为何这些年一直安静的若世外桃源,为何药庐中的吃穿用度全是皇家贡品?卫少天从不说,却未必不心知。
这样也不错,君父过几年安稳的日子,让父皇受点煎熬折磨,这样以后才会倍加珍惜两人相处的日子罢。
想到这儿,燕清粼望了眼鬼魅高耸的深宫,不由苦笑,明明自己现在思绪混乱没有头绪,为何想到的还是这两人如何和好如初?真真……有些自不量力了。
“主子。”萧达伸手将燕清粼从御辇上扶下来,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主子,风大人在那边候着。”
燕清粼一愣,正看见风泽平掠过来跪在当下:“给殿下请安。”
眉头一挑:“师傅还有事么?”
“殿下多添些衣裳,京里不比南方。”
“说重点。”
“臣……谢殿下回京!”
深深一个叩拜,话里倒多了份沉重。
没有伸手去扶,燕清粼微微仰起头,闭上眼,有些累了:“父皇今夜并没有与我说些什么,我回不回来似乎没甚么差别。”
“殿下此言差矣!”风泽平抬起头来:“帝座的心思殿下还不清楚么?这次西北闹出的丑闻,虽然影响已被压制,但关系着收编不久的亲王军,恐怕柯子卿是难以再当此重任了。”
燕清粼突地扫过一眼,淡淡一句:“柯子卿,你休想动他。”当不当得重任,自然轮不到别人插言了。
风泽平双拳一抱,上前一步:“关于柯子卿,臣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燕清粼双眼一眯:“说。”
“若论沙场行战,柯子卿的确是殿下一把利剑;但若论玩弄人心,邢璨显然要比柯子卿高明许多。此次西北派兵,殿下的心思,怕也是想试探柯子卿究竟有多少能力罢?明明柯子卿是主将,殿下却让副将邢璨带着亲兵飞骑军,柯子卿自己却没有直属的兵众。而三年前,柯子卿在殿下帮助下仓促收编的定北亲王麾下,虽说人数不少,却也没少给柯子卿惹麻烦,这次丑闻更是他们当中有些人甚嚣尘上,欲借此与朝廷分庭抗礼,才让柯子卿的处境如履薄冰。”
燕清粼捏捏酸痛的额角:“我本以为子卿能收他们为己用,却有些偏颇了。而至于皇叔以前麾下的那些人,不过是父皇一句话的事,杀鸡儆猴罢了,用得着都闹这么大动静才全都怪罪到子卿头上么?”
“若是平常倒也罢了,但问题是柯子卿此时的境遇已经不是一个丑闻那么简单了。”
燕清粼蓦地攥成拳头,多了几分猜测:“凉庭又插手了?”
难怪搞了这么多所谓的邦交友好的幌子,原来文章在这里……可一个柯子卿能吸引凉庭如此多的关注么?
“殿下英明,”风泽平见燕清粼脸上有些犹疑,暗暗松了口气:“帝座的话,臣就传到这里,帝座说,至于其他的,殿下也该知道如何做了,关键是,别忘了一个人。”
燕清粼低声重复一遍:“一个人?”
“此人定能助殿下解决西北危机。但帝座也提醒殿下,若是不能及时想出对策,就只有帝座自己出手了。”
燕清粼没来由的一个冷战,面上却看不出分毫:“少给我故弄玄虚!”
“臣……只是传话罢了,殿下恕罪。”
燕清粼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上了马车,湘妃帘落下来,燕清粼却没急着让萧达走:“我只是想知道,父皇为何按兵不动?”若说是为了燕清粼才放过柯子卿,打死他也不相信。
“殿下还记得以前您追问我姬三殿下的事么?”
燕清粼一僵:“记得。”
“他潜入西北被捉了。”
一句话真如平地惊雷,燕清粼呼吸蓦地一窒,脑中却顿时清明起来。
风泽平顿了顿,没听见马车内有什么动静,才继续低声说道:“柯子卿被他暗算,中毒重伤。只没想到他们凉庭之人为借刀杀人,才想了个计策给柯子卿下了春蛊,结果当时刘嘉卫他……所以才有了所谓的被人撞见两人形迹瓜田李下之事。不过如此幼稚的底细,自然不会让帝座上当,倒是邢璨机灵些,将姬容捕获。所以……”
“所以凉庭吃了哑巴亏,若是承认自己的皇子被大燕捉住,那么事实也就昭然若揭;若是不承认,则无法保证姬容的安全,两相权衡之下便频频向大燕示好,以此来探得大燕究竟打得甚么算盘。”燕清粼接过话头,分析的冷静又精准,让风泽平不由暗暗佩服。
“殿下所言极是。”风泽平在马车窗口处低声道:“现在姬容就像个烫手山芋,如何处理殿下自己拿主意罢。但殿下可还记得,三年前臣对殿下说过的话?”
没有回应。
风泽平摇摇头:“当时殿下问臣姬容回国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臣只告诉殿下一人的……这些话全部属实,绝无欺瞒,所以……殿下莫要心软,或是心存内疚,万事当以大局为重。”
轻轻一声低叹:“师傅……多虑了。”
“殿下英明!”
“还有,内应是谁?”姬容如此大的动作,若是没有理应内合,怎地能如此顺利的让柯子卿中招?
“燕清川。”
原来……如此。
“殿下,臣的听风楼绝不逊色于您的暗盟,所以论起情报来……”
“我说过,本宫的属下还用不着师傅来置喙罢?”
“臣不敢。”
“哼!”
马车缓缓动了,燕清粼却有些不太平静,闭目靠在软垫上,满脑子都是刚刚听到的惊天大论,而这些他却从未在暗报上看到丁点……这个飒,皮又痒了?
突地睁开眼睛:“萧达!”
沉静一会,一个声音从车窗处传来:“主子?”
“飒还在关外么?”
“回主子,是。”
“那你亲自跑一趟罢。”
“主子?”
“帮我查清这究竟是如何情况。”
“那飒和瞳……”
“到时候再跟他们算账!”
“是。”
到府时,已经快亥时一刻了。
刚下马车,灵秋便迎了过来:“爷回来了。”
“嗯。”
习惯性的将人揽进怀里,燕清粼不由皱皱眉头:“以后别在外面等我,小心风寒。”
灵秋小脸通红,只不知是冻得还是羞得,只携着燕清粼的手往风月阁走:“五王爷等了殿下一晚上了。”
悠儿?燕清粼脚步停了停:“不是说了先别把回京的事告知旁人的么?”
“爷别恼,怕是五王爷见了苏府有了灯火猜测殿下回来了,没成想真碰上了。”
燕清粼有些失笑,一点他额际:“你这个小机灵鬼……逸风都安顿好了?”平常人,估计是不会知道苏逸风与燕清粼同行的罢。
“爷就放心罢。”
“嗯,你也好好去歇着,赶了这几天的路,累坏了罢?”燕清粼低头将人锁进怀里,吻上粉色樱唇,一手钻进他水色袍下,轻触在灵秋腿根处:“听萧达说,这里被马鞍磨伤的很厉害?”
果然碰到稍硬的绷带,混着淡淡的药味,袭上燕清粼的神经。
因着这几天苏逸风陪伴在侧,他又霸道惯了,倒是让灵秋受些委屈了,连骑马伤了这种事,燕清粼竟也不知道。
灵秋自然不知燕清粼心里想些什么,只因为这个暧昧的动作险些软在燕清粼怀里。听见燕清粼身后传来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灵秋忙挣出身来,话里有些嗔怒和撒娇:“爷又打趣秋儿……我……我先回泠水轩了,爷……爷要是方便就……就……”
“主子。”
这时,萧达过来附耳对燕清粼说着甚么,燕清粼垂下眼皮静静听着,显然忽略了眼前的妙人。
灵秋脸色一暗:“秋儿先退了。”
闻言,燕清粼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走过来给灵秋加了件披风:“回去让司锦给你放好温水洗洗,然后早些歇着,我这边忙完的了便过去,成么?”
灵秋顿时绽开一朵笑脸:“嗯!”
接着回身飞快地跑了,燕清粼望着他纤小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真是个孩子。
第一百二十七章:三哥
燕清粼望着灵秋纤小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真是个孩子。
“主子……”
燕清粼突地抬手止了萧达说话,缓缓转身便见一人站在风月阁廊下,衣衫随风而动,有些形单影孤。
走近一步,燕清粼才看的真切一些。朦胧的月光中,那人的身影依旧单薄,却是不再若以前那般瘦小,显得成长了些许。他怔忡的望着这边,脚下踉跄几步,却抓住庭前的栅栏,不敢向前。